楚傾眠拽著他的手腕悶頭往校門口走。
她這樣緊張的態度讓蘇成意一時間開始反思,他是不是對自己下手稍微狠了一點。
雖然兇器是剃鬚刀片,鋒利有餘,殺傷力不足。
不過為了掩蓋那一點小小的咬痕,他出手很是穩准狠,像是角斗場上拼刀的櫻花國武士,以至於傷口到現在還有點隱隱作痛。
兩人各懷心思,逆著人群走到路口,蘇成意倒是看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西裝革履的高叔正抱著胳膊靠在邁巴赫的車門前,大晚上的,還堅持戴著他的半永久墨鏡。
高叔緊繃著的臉在看到他走過來時不著痕跡地鬆弛了幾分,微微點頭示意。
「高叔。」
見到他,蘇成意有點高興,微微一笑。
他鮮少待誰有這樣的積極的好態度,於是即便高冷如高叔,也不得不配合著他象徵性地扯了扯嘴角,然後才轉身拉開車門。
「嗯,上車說。」
對蘇成意來說,高叔的身份並不是簡單的「大小姐家的司機兼保鏢」,而是一個靠譜的、讓人很有安全感的長輩。
007一樣的高冷外表下,其實待人細心溫柔。
而且他還沉默寡言,不會跟你扯東扯西。
除此之外,專業技能也過硬,車開得又騷又穩。而保鏢這一項兼職也不用多說,這個男人光是站在那就知道他超強。
對於蘇成意來說是,對於楚大小姐來說,當然也是。
楚傾眠顯然已經把高叔當做真正的叔叔看待了,這傢伙只有在對待親近的人時候,才會像個幼稚鬼一樣撒嬌耍賴。
「後備箱後備箱!」
楚傾眠伸手就把高叔的半永久墨鏡取了下來。
「零零高大晚上的就不要再裝酷啦!!」
高叔的冰塊臉上浮現出幾分無可奈何,卻也只能聽從指揮,轉身把後備箱打開。
楚大小姐在後備箱裡翻翻找找,提出來一個便攜式醫藥箱。
「沒必要吧?」
蘇成意靠在車後試圖阻止。
「你看,傷口其實已經癒合了。」
他拉下口罩,湊近一點給楚傾眠看。
聽到「傷口」兩個字,高叔馬上就扭過臉來,眼神裡帶著探究。
估計是以為他被人揍了。
蘇成意咳嗽了一聲,趕快解釋道:
「剃鬚刀不小心劃破了,之前住酒店送的一次性,不太好使。」
「那也得處理一下呀,萬一留疤了怎麼辦?」
楚傾眠抱了一堆醫療用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上車上車。」
車內。
高叔通過後視鏡打量傷口的眼神瞧著很有壓迫感。
蘇成意實在有點怕被他看出什麼端倪來。
另一方面,又有點慶幸,還好自己臨時想了這麼個瞞天過海的招數。
如果抱著混過去的僥倖心理不做任何處理,就算能騙過大小姐,也騙不過恰好來了京城的高叔。
具體怎麼回事,他這樣經驗老到的人,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過,此時的高叔顯然沒有往懷疑的方向去深究。
他只是確認了傷口來源不會是什麼打架鬥毆或是他人刻意的手筆。
放下心來之後,高叔就收回了眼神。
蘇成意緊跟著鬆了口氣。
「高叔怎麼也來京城了?」
他適時發問。
「老闆的意思。」
高叔轉了轉方向盤,隨即意識到這個回答太敷衍了,又補充道:
「小姐的學校和醒醒娛樂都在這邊,跑來跑去也不方便,索性就讓我過來了。」
其實他話說到前半句,蘇成意就已經猜到了後面這一段。
而他之所以把自己那輛阿斯頓馬丁託運到京城來,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X1工作室算是正式開始運作,之後還說不定會是個什麼狀況。
不過可以預想的就是,這個暑假,他跟楚傾眠估計要各忙各的了。
畢竟兩人的第一個項目都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中,而萬事總是開頭最難。
「欸,別亂動。」
楚傾眠戳了戳他的臉以示警告。
蘇成意垂下眼睛,看著她手上蘸了藥水的棉簽。
「我沒動,是你抖什麼?」
「.我才沒抖!我猜是高叔開車晃晃悠悠。」
前排莫名背鍋的高叔:「.」
而楚傾眠借著這句話的底氣,手裡的棉簽終於落了下去。
柔軟的棉花頭蘸著紫色的藥水,塗在傷口處帶著幾分涼意。
不疼,但有些發癢。
「去哪吃飯?」
蘇成意忍不住開口說話,來克制伸手撓下巴的衝動。
「我爸說有一家日料還不錯,去試試。」
「你爸也在?」
蘇成意語氣很是警覺。
「那當然沒有啦。」
楚傾眠像是在畫畫一樣塗塗抹抹,確定沒有遺漏掉任何一部分,才放下了棉簽。
「他倒是想來呢。」
大小姐氣鼓鼓地把棉簽收進紙袋裡。
「蘇成意你是不知道我昨晚都經歷了什麼!!都是因為他說是什麼老同學,人家的飯局我推都推不掉。
那位導演還說要請我去打高爾夫,拜託,我看上去像會打嗎?!」
楚傾眠一臉無奈。
「嗯,不像。」
蘇成意客觀評價了一下,她看起來像是會在揮桿的時候把自己晃摔跤的類型。
完成治療任務的楚傾眠湊近了一些,再次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臉。
塗了紫色的藥水,傷口看起來更顯眼了一些。
她看了一會兒就錯開眼去,嘟嘟囔囔地教育:
「蘇成意,你幾歲了呀,怎麼連刮鬍子都不會!差點就破了相啦。
再說了,現在不都是電動剃鬚刀了嘛,那個多安全呀。」
「習慣了。」
蘇成意這話倒不是撒謊。
他第一次刮鬍子,時間大約是在高二左右。
那時候楊柳和蘇澤朗早就已經離婚了,他一個人住也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
前生的自己跟父母關係要差得多,除了需要交學費這種事情,幾乎不會有任何聯繫。
偶然一次早上洗漱的時候照鏡子,蘇成意忽然發覺自己臉上冒出來幾根稀疏的鬍鬚。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這是青春期的象徵,雄性激素開始分泌的結果。
其實並不明顯,不仔細看的話,其實看不出來。
可是偏偏又讓他發現了。
作為深度強迫症患者,蘇成意幾乎一整天都在糾結鬍子的事情。
所以當斷則斷,那天晚上放學他就去超市買了剃鬚刀。
為了省錢,是買的老式純手動剃鬚刀,需要自己裝刀片的那一種古董。
順帶還靈機一動拿走了邊上配套賣的剃鬚泡沫。
這一點得歸功於蘇澤朗,蘇成意腦子裡隱隱約約有一點關於他刮鬍子的記憶。
年輕時候的蘇澤朗自詡風流帥哥,對於那張臉一直非常重視,這也是他能追上楊柳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過現在倒是完全不在意了,成了普普通通的油膩胖大叔。
回到家之後,蘇成意仔細閱讀了一遍說明書,就盲目自信地開始往臉上搓泡沫,而後直接動手。
結果當然是慘痛的。
和數學公式可以無腦套用完全不一樣,像刮鬍子這種手藝活兒,說明書能起到的作用很是有限。
而蘇成意又是個犟種,雖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但也沒停手,硬生生給自己刮完了。
最後當然是齜牙咧嘴地疼了一晚上沒睡好覺。
第二天起床上學的時候,恰好又是迎著冬天的寒風,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一直拿著刷鍋用的鋼絲球扇你耳刮子。
現在想起來這件事,蘇成意還是記憶猶新。
不過有了這一次的前車之鑑,他倒是學會了這一項技能,以至於前生一直到快三十歲,也還是習慣用手動剃鬚刀。
聽完蘇成意的解釋之後,楚傾眠熊熊燃燒的教育之火馬上就熄滅了。
反而是同情心開始泛濫。
如果蘇叔叔可以陪著蘇成意長大的話,就可以教他了。
他也不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搗鼓折騰,搞得一臉傷。
而且在一整個缺少父母陪伴的青春期里,這一定只是冰山一角。
楚傾眠忽然覺得有點理解他為什麼會成天一副別人都欠他錢的樣子了。
最敏感脆弱的青春期,無論什麼事情都是自己一個人面對,他沒長歪就很不錯了。
現在雖然臉臭了點,但那也只是長得凶,至少還是心地善良的嘛。
而悶頭覺得蘇成意很可憐的楚大小姐並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她其實也是這樣孤孤單單地長大的。
楚遠江是個好父親,可是忙工作,力不從心;韋佩蘭就更不用說了,確診產後抑鬱之後,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完全消失在了楚傾眠的生命里。
家裡的人不少,其中不乏真心待她的,可是沒有血緣關係,說到底也是僱傭關係,終究隔著微妙的距離。
小時候的楚傾眠自從學會了走路,最喜歡的事情就是穿著一踩就會嘎吱嘎吱的叫叫鞋在大房子裡跑來跑去。
像是在跟空氣賭氣,要刷許多許多存在感。
這樣跑著跑著,她就慢慢長大了,青春期悄然到來。
許多事情生理課雖說會講,但事實上講得很是籠統,頂多讓人有個相應的概念。
但真正自己經歷的時候,還是會懵懵懂懂的,搞不清楚狀況。
所以楚傾眠第一次生理期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得了絕症來著,連遺書都悄悄寫好了。
其中包括她那一堆有名有姓的洋娃娃「妮可」「安娜」等等等等的歸屬,以及要將歷年的壓歲錢全數捐給山區小朋友的偉大願望。
事後發現的保姆阿姨表面上「哎呀呀我們小姐長大啦」細心安慰,背地裡跟甜品師阿姨一起哈哈大笑了很久。
而現在,蘇成意只是瞧她一眼,就知道這傢伙在想什麼,他立刻伸手捏住她的臉頰肉,阻斷她發散的同情心。
「打住,楚小姐。」
楚傾眠眨了眨眼睛,將情緒順利掩蓋起來,模樣很有幾分乖巧。
沒有關係,她想。
那些孤單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那只是屬於青春期的「生長痛」。
接下來的人生里,他們會陪著彼此,這就夠了。
路上有點堵車,原定半個小時的路程開了一個多小時還沒到。
後座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蘇成意習慣了她天馬行空的思維,沒有在意她很多問題回答得其實牛頭不對馬嘴。
比如莫名其妙,話題就從明天的早八課轉變為了她童年時期的保姆。
「你說小時候照顧伱的,不是現在這個阿姨?」
懷裡的人把臉埋在他胸口,「嗯」了一聲。
「阿姨走了。」
「為什麼走了?」
以楚家的待遇,應該是沒有人會主動辭職的吧,蘇成意嗅著她發間的果糖氣息,漫不經心地想。
「因為阿姨有別的事情,阿姨自己也有小孩。」
楚傾眠回答得更加小聲。
駕駛座的高叔聽著兩人的對話,墨鏡下的眼睛一沉。
他是看著楚傾眠長大的,自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時候的楚傾眠是個粘人又愛哭的性子,自然很依賴那個從小就照顧她的阿姨。
可是保姆只是保姆,楚家支付薪水,她付出些許關心與照顧。
小姐喜歡她,楚家給的報酬自然豐厚,原以為她會因為這一點而更盡心盡責,但結果卻是激流勇退。
她提出辭職的時候,楚家表示理解,但希望她可以再待一段時間,給小姐一個接受新人的緩衝期。
但這樣的一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她對小姐的感情或許有,但並不多。
錢掙夠了,自然就走了。
那時候才三四歲的楚傾眠又哪裡懂得這些,只知道那個會唱搖籃曲哄自己睡覺的阿姨要走了,並且再也不會回來。
那真是狠狠傷心了一陣子。
從那之後,楚傾眠或許學會了將錢跟感情分開看待這個道理,或許還沒有。
高叔看了一眼紅色的導航路線,沉著臉回想。
大概是小姐上二年級的時候,錢花完了,那個保姆居然又找了回來,諾諾地請求老東家再接納她。
結局當然是被韓管家冷著臉趕走了。
保姆不依不饒,居然蹲在學校門口,想直接跟小姐打感情牌。
高叔知道如果讓她達成目的,小姐心軟,縱使不讓她回來工作,也一定會出手相助。
所以直接從根源阻止了這樣的可能性。
小姐心善,可她身邊多的是心狠的人。
決不會給傷害過她的人第二次接近她的機會。
「你應該至少哭了兩個禮拜吧。」
蘇成意問。
楚大小姐的幼崽時期,想必更是一隻流淚史萊姆。
高叔一邊拐彎進入商場,一邊在心裡默默反駁。
——是兩個月。
明明那時候人也才四十個月大,就用了二十分之一的時間來為此傷心。
「才沒有。」
楚傾眠嘴硬。
「那是多久。」
「嗯」
蘇成意原本以為她是在回憶,但半晌也沒等到回應,低下頭才發現她已經窩在自己懷裡睡著了。
這才發現她眼圈泛著一片青色,想來是最近都很忙,而昨晚趕飛機也沒睡好。
印象里的小班長總是元氣滿滿的,像個小太陽。
似乎很少有這麼疲憊的時候。
此時邁巴赫拐入停車場,商場的彩燈透過車窗折射進來。
蘇成意抬手擋住,避免光柱落到楚傾眠臉上,擾了她的清夢。
生長痛。
Growing pains.
蘇成意想,醫學定義上它被解釋為由於青春期長骨生長較快、與局部肌肉和筋腱的生長發育不協調等而導致的生理性疼痛。
但人們常常說「青春疼痛文學」,所以生長痛其實也不只是指身體上的疼痛。
很難得的,無論是文學還是醫學上,都用了同樣一個詞彙來形容。
成長最快的年紀,忽然從心底鑽出來的那些解不開的迷茫與困惑,精神與靈魂一次次的碰撞和崛起。
這一切的具象化為一張張紛飛的白色試卷,下課鈴聲和粉筆摩擦黑板的聲音交織,清晨的薄霧和夜晚的路燈。
大人或許會覺得矯情,可只有正在經歷或者剛剛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這樣的感受。
但也還好。
蘇成意這樣想著,目光落在楚傾眠低垂的睫毛投在臉上的陰影。
剃鬚刀不用人教也能學會該怎麼用,該離開的人遲早會離開,青春期就像一場漫長而潮濕的小雨,而生長痛會停留在每個人的十八歲。
(本章完)
一筆閣 www.pinbige.com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89s 3.756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