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素來自負才學,目無餘子。故此雖亦知李靖有「再世臥龍」之稱,對之也不如何放在心上。打從歸附楊昭開始,就已經把河南王比為漢高祖,而以張良、韓信而自居。眼下既然被提拔為洛州治中從事的要職,他便躊躇滿志,決心要大展拳腳。席間聽得小王爺以洛陽之事相託付,李密也不等頂頭上司張須陀說話,便徑直開口道:「王爺請放心,李某會盡心竭力,必不辜負王爺厚望。」
「法主立功心切,固然是好事,但切記可不要輕敵。」楊昭向張須陀掃了一眼,續道:「楊素當政這十幾年來,一向致力於收買人心,可謂門生黨羽遍天下。目前他在大興的勢力,雖然已經大致被清掃乾淨,但在地方上的潛力卻依舊巨大。更何況,楊素在暗地裡還不知道收買了多少江湖敗類為其所用。敵在暗而我在明,若有疏忽,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王爺說的是。」李密抱拳拱手,道:「所以唯今之計,我們就當雙管齊下。一方面清除楊素在河南道官場與世家士族當中的勢力。另一方面則力爭主動,迫使楊素麾下黨羽化暗為明,主動現身。然後咱們再伺機將之一網打盡。這兩手動作互為表里,半月之內,保管楊素黨羽在洛陽將再無任何容身之所。」
楊昭微微皺眉,覺得李密這番說話雖然正確,但似乎流於空泛。要知道,洛陽是中原腹地,城內世家大族的勢力盤根錯節,暗地裡相互糾纏不清。牽一即動全身。假若沒有實現籌劃好全盤計劃就貿然下手的話,恐怕只會弄巧反拙而已。他回頭向張須陀問道:「張刺史,你認為怎麼樣?」
張須陀點點頭,道:「蒲山郡公既然提出要清除楊素勢力,恐怕早已胸有成竹。張某願聞其詳。」
李密雖是自己下屬,但張須陀既沒有按照官場慣例稱呼對方為李治中,也沒有直呼對方的表字「法主」,反而稱呼對方的爵位。在楊昭看來,卻是有些謹慎得過頭了。反而李密對此似乎視為理所當然,口頭上半句謙讓也無。只侃侃道:「洛陽城內的世家大族雖則勢力雄厚,卻絕不足為楊素倚仗。確實,以往楊素還是丞相的時候,可謂權勢熏天,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但現在呢?他是欽犯,是見不得光的過街老鼠。這天下畢竟還是大隋朝的天下。朝廷手中既掌握百萬雄兵,開國二十年來亦多有恩惠施予百姓,民心所向,他楊素要公然造反的話,任是哪家世族也決計不敢公然響應。所以要清除楊素黨羽,就該當從這一點上下手。王爺,下官以為可以在這行署之中,設宴遍邀洛陽城內所有世族的家主赴會。席間宣布以三日為限,命令各家世族自行將族中與楊素勾結的人交出。過期若不交人,就直接出兵將這家世族拿下治罪。如此殺一儆百,必定可收奇效。」
楊昭皺眉道:「要他們自動交人?假若期限過後也沒人願意交怎麼辦?本王總不能將洛陽城裡的所有世族統統都關進監獄吧?法主此計,似乎有點為難啊。」
李密笑道:「這點王爺倒無須掛懷。之前下官未識楊素的狼子野心,曾經與之過從甚密。雖然未能因此盡知其黨羽名錄,但洛陽人物之中,誰家門閥與楊素關係密切,那族高門和楊素往來頻繁,這些明面上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秘密,故此下官都能略知。比如說,滎陽鄭氏之長歸昌公鄭善願,就是其中之一。不妨先從他身上下手,然後再把戰果逐步擴展,最終必能在最短時間內,把楊素在洛陽的影響力一掃而空。」
「滎陽鄭氏族長,歸昌公鄭善願?」楊昭半閉眼眸,仔細思索回想。這滎陽鄭氏乃北方大族,與博陵崔、隴西李、趙郡李、范陽盧、清河崔、太原王等並稱為五姓七家,都是已經傳承了好幾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世族。雖然風頭遠遠不如當朝四大門閥,淵源則實有過之。不過目前這滎陽鄭氏卻有點沒落,族內並無特別出色人才,在朝廷中也沒有身居高位,能夠在天子楊堅面前說得上話的人。這位族長歸昌公鄭善願,更是默默無聞,以至於小王爺對他竟毫無印象。當下問道:「法主,這位歸昌公鄭善願,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和楊素關係如何?」
李密不屑道:「鄭善願鼠目寸光,才具庸碌,根本不值一提。當年他為了些許蠅頭小利,就投靠了廢太子楊勇,不遺餘力地替廢太子搖旗吶喊。後來楊勇被陛下所廢,鄭善願就了慌,三番四次地向楊素行賄,這才總算保住封爵。他也不知羞恥,反而以為就此抱上了楊素大腿,於是沾沾自喜,逢年過節地,總要送上份豐厚禮物。楊素順水推舟,也給了幾根自己吃剩的肉骨頭他啃啃。一來二去地,兩者來往便也算頗為密切。要說鄭家知道楊素的逆謀,那是不大可能。但鄭氏郡望就在滎陽,而滎陽和洛陽不過咫尺之隔。楊素潛逃到洛陽之後,絕對少不了和鄭善願這條地頭蛇私下聯絡。從滎陽鄭氏開始下手,正是再合適不過。」
楊昭搖頭道:「即使滎陽鄭氏和楊素暗有勾結,可是無憑無據,怎麼可以就隨便下手抓人?大隋朝可沒有這種律法。這種惡劣先例,更不能由我而開。」
李密讚嘆道:「王爺宅心仁厚,所說的是長治久安之不易至理,下官拜服。」頓了頓,又改口道:「其實從鄭氏身上打開缺口,也不一定需要硬來。滎陽鄭氏家大業大,合共分成七房,彼此之間內爭也十分激烈。鄭善願雖然是族長,其實不服他的大有人在。其他世家大族的情況,也都約略類似。刺史衙門可以先製造一批密封銅匭,分別放置在洛陽城四周。然後布告示,允許任何人往銅匭中投放密函。若經由密函而揭出楊素黨羽,則以其家產並封爵賜予告者。這樣一來,不但滎陽鄭氏,河南道內所有世家大族之內,都肯定會有人貪圖財產與封爵因而投函密告。如此一傳十,十傳百,楊素一眾黨羽固然無所遁形,即使楊素自己,也必將因此而無處容身。到時候不但洛陽可安,河南道可安,再有幾分運氣的話,甚至就此把楊素這逆賊捉拿歸案,也未必不可能呢。」
楊昭聽見「銅匭密函」四個字,心裡頭就先有幾分不舒服。心道「好你個李密,究竟穿越的哪個人是我還是你?居然連後來武則天時候酷吏來俊臣的那一套,也提前明出來了?真要按照你這樣做法,卻恐怕會有無數惟利是圖的小人紛紛都跳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自胡亂攀咬一番。楊素的黨羽固然要被統統揪出來,可是也肯定要連累無辜,到時候洛陽城定要被鬧得雞飛狗跳,玉石俱焚了。」
李密是個人精子。他察眼觀色,見小王爺眉宇間似乎頗有憂慮之色,就知道小王爺對自己的提議大有顧慮。但他也不明白楊昭是不願意用這般手段助長誣告的風氣,更不願看見連累無辜。卻還以為是小王爺顧忌河南道地界之內的門閥世族勢力太大,不願採用如此激烈手段。要知道,此時大隋開國才剛剛二十年,雖然早在開皇十八年便開過了一次科舉,可惜還遠遠未形成制度。九品中正制固已廢除,然而朝廷用人取士,仍上承東漢、魏晉、及南北朝以來數百年的習慣,奉行察舉徵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情況也未得到根本改變。所以門閥士族在地方上的勢力,有時候簡直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滎陽鄭、博陵崔、隴西李、趙郡李、范陽盧、清河崔、太原王這五姓七家為代表的山東高門,其潛力則更是雄厚。朝廷上的力量且不說,其族中絭養的私兵也都不在少數。這些私兵縱然不如正規官軍,裝備、訓練、技巧等各方面的水準也都極高,只要全部結集聚合起來的話,其破壞性絕不下於才剛剛結束不久的蜀王楊秀之亂。若然銅匭密告將他們逼迫得太過分,甚至有可能會將河南道範圍內的這些高門大族都推過去楊素一方。皇帝派遣河南王過來洛陽,是為了鎮定亂局,可不是要激亂局的。萬一這些高門大族悍然動兵亂,那麼即使能夠迅平息,他李密自己,可也絕對吃不了要兜著走——至少「志大才疏」的四字評價是無論如何跑不掉了。
心念及此,李密禁不住暗叫失策,額上也滲出點點汗水。他心念如電急轉。眨眼間已經想出了補救之策,開口道:「當然,為免這些和楊素黨羽勾結的高門大族狗急跳牆,咱們先得掌握住洛陽兵權,以重兵對其分別進行監視,然後才可徐徐而行。其次,當今天子施惠於民二十年,洛陽世族當中,忠貞之士必然仍占多數。所以若有人投函銅匭進行密告,可也得仔細分辨,千萬不能冤枉無辜。這中間的「度」要如何把握……就要拜託王爺了。」
楊昭點頭嘆道:「不能冤枉無辜,這點最緊要不過。罷了,當此非常之際,當行以非常手段。張刺史,法主,製作銅匭並投放之事,就拜託你們兩位了。不過此舉暫未可行,還需要等到衛王殿下到來,接掌了洛陽駐軍的虎符之後才使得。在衛王殿下到達之前,此事可得嚴加守密,別走漏了風聲。」
大隋體制,地方上文武分治。雖然張須陀是洛州刺史,但也無權調動洛陽的兵馬,須等衛王楊爽這位洛州道行軍大總管到來才可。以楊昭河南道行台尚書令的身份雖然也能讓士兵出營集結,但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楊昭還是不願這樣做。畢竟,按照輩分而言,衛王楊爽可是自己叔公,總須敬他三分才是。
既然楊昭如此吩咐了,當下張須陀和李密二人一齊起身,肅顏凜然稱是。小王爺微笑著揮揮手,讓二人重新安坐。正要繼續商議其他事情,忽然歐陽四急匆匆地從外走入,恭身道:「王爺,府外又有人送拜帖來了。」
楊昭入城之時,並未大張旗鼓。但他受任為河南道行台尚書令的事,早經由各種途徑傳播到洛陽來了。明里暗裡,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緊盯著尚書行台行署。所以小王爺也早預計到了,今日的一整天都會有各種訪客絡繹不絕上門拜見。此刻聽歐陽四說又有人送來了拜帖,卻也並不在意。隨口道:「拿來我看。」接過拜盒打開,將那張灑金玉版箋展平。一瞥眼之間,面上神色卻怔了怔,脫口叫道:「上官龍、榮鳳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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