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洲異事錄 第八十四章、人心之惡

    【大乾景熠十年二月初九、午時、長安城降魔總領衙門內】

    世界魔化之後,沈環帶著手下在原先青衣衛的故址上,又重修了一處衙門,皇帝將之命名為「降魔總領衙門」。在特殊時期,就由這個衙門負責招攬兵馬、訓練衛隊,調配兵員,征伐魔族。到後來,長安城大小事宜,幾乎都由「降魔總領衙門」負責署理,衙門的最高長官,便是降魔大將軍沈環。

    如今,世界剛剛恢復正常,皇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變更原先的「降魔總領衙門」為「青衣衛」。自然,沈環的官職又恢復為他最早所擔任過的青衣衛都督。不過,皇帝李祀特加恩寵,為表彰沈環除魔之功,特擢沈環為正二品大都督,賜爵定國公。

    志得意滿的沈環,新任青衣衛大都督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復詔獄。而詔獄的第一個客人,恰正是原來的鎮魔大將軍徐恪。

    雖然,新修建的「詔獄」條件異常簡陋,只不過將原來的兩間公事房略事改造,裡面加裝了一些柵欄,外面將房門改裝成了牢門而已。不過,由於詔獄中只有徐恪一個犯人,這點簡陋的陳設,倒也不影響它的使用。

    此時,詔獄中坐著的正是徐恪,負責審理他的是三個人,正中間昂首端坐的是大丞相長孫順德,左面坐著青衣衛大都督沈環,右面是京城大總管宋錦樺。單單從這一套審訊的班底也可看出,皇帝對於徐恪的案子,那可是相當地重視。

    徐恪坐在一張小矮凳上,手腳與脖子皆被鐵鏈套住,那五根鐵鏈又分別用大鐵釘固定在牆面上。他只要稍稍一動,鐵鏈就會連帶著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徐恪不由得苦笑,這一幕場景他實在太過熟悉,就跟當年青衣衛的天牢內一樣,也不知沈環哪裡來的本事,倉促間竟被他找來了這幾根專門鎖拿犯人的長索鐵鏈。或者,這本就是沈環早就備好,單等著合適的時機,拿出來就可以使用

    依照沈環的吩咐,審訊之前就要給徐恪胸前的兩側琵琶骨穿上細鐵鏈。沈環所講的原因很簡單,徐恪武功高強、劍術絕倫,不給他琵琶骨穿鏈,難保他不會暗地裡逃脫。不過,在宋錦樺極力反對,大丞相也不贊同的情況下,沈環只得放棄給徐恪琵琶骨穿鏈,而是改為將他四肢與脖頸套上鐵環,再用長鏈在牆上固定。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徐恪已如案板之肉一般,任人宰割。他心中連連苦笑,著實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世界魔化之時,人類已處於滅絕的邊緣,他深深地為人族的未來擔憂,他感到苦悶、難受、絕望。後來,他拼盡了一切力氣,力戰魔怪,終於迎來了一個光明而潔淨的世界。然而,世界雖然已恢復如常,人類也迎來新的希望,他依然感到苦悶、難受、絕望

    他費心費力、九死一生為之努力的人類戰友,如今卻在爭論著,到底要不要將他兩端的琵琶骨穿上鏈條!

    這時,只聽得新任青衣衛大都督沈環一拍驚堂木,怒斥道:

    「大膽徐恪,你勾結魔頭青衣,將我長安城近千名勇士,帶入灞山魔窟內,致令他們慘遭魔人毒害,大半淪為新的魔人,其餘盡皆死於魔族之手,你還不與我如實招來!」

    徐恪冷笑道:「沈環,我與你原本分率前後二軍,約定二月初五即趕到灞山匯合。我且問你,你當時人在何處?你手下的千人隊,為何不來灞山?」

    沈環怒道:「徐恪,是本官在審你,可不是你在審我!本官調兵遣將,自有本官的道理,你這魔族的奸細、人族的敗類又怎會知曉?」

    徐恪冷哼道:「『魔族的奸細、人族的敗類』?沈環,你憑什麼說我是魔族的奸細?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勾結魔頭了?灞山魔窟內兇險無比,我手下的衛兵們,全都是和那些魔兵力戰而死你自己貪生怕死、不敢出兵,到如今卻反誣我勾結魔族!我若是魔族的奸細,又何必等到今日!我為何不早點打開長安城門,將魔兵們盡數引入,若真是那樣的話,只怕你沈環也活不到今天了吧今日我倒要問問你,你無憑無據,胡亂給我定罪,你到底是何居心?!我看你是擔心自己的罪狀被我揭發,是以惡人先告狀,反咬我一口吧?」

    「你大膽!」沈環被說得原本一張紅臉上一陣發青,他又是一拍驚堂木,怒喝道:

    「來人,給他上刑!」

    門外衝進來四個衛兵,望了望徐恪,又看了看沈環,臉上卻全是茫然之色,此際倉促之間又到哪裡去找刑具?

    「笨蛋,去找兩根棍子來,給我打,往死里打!」沈環訓斥道。

    「慢!」坐在右首的宋錦樺卻擺手道:「沈都督,陛下有旨意,案件未明之前,不可對徐恪動刑!」

    「陛下,竟有這樣的旨意?」沈環疑惑道。

    宋錦樺點了點頭。

    中間坐著的長孫順德手捋著頜下黑須,緩緩言道:「沈都督,你先別忙著定罪!若此人真的是魔族奸細,上元節那日,他又為何在長安東市救了陛下?

    那日他揮劍殺退了金翅魔王,卻是老夫親眼所見!」

    宋錦樺也道:「是啊!上元節那一日,我與長孫丞相,都親眼所見,幸虧徐將軍及時救駕,才保住了陛下的性命!」

    沈環扭頭朝宋錦樺道:「宋大人,這賊子如今已被陛下貶作了一個平民,是我詔獄中的犯人而已,你還叫他『徐將軍』呢?」

    宋錦樺自覺失言,然依舊面不改色,沉聲說道:「陛下雖然降旨貶徐恪為平民,可長安城裡的百姓,都還將他當作救世的『大將軍』呢!若無憑無據,隨意將他定罪,恐難安民心啊!」

    沈環欲待再與宋錦樺辯駁,卻被長孫順德擺手阻止,只聽那位身形異常高大的大丞相冷然道:「好了好了!沈都督,你還是趕緊審問犯人吧!陛下還等著我們趕去回稟呢!」

    可接下去,無論沈環如何大聲責問,徐恪對於沈環所定的罪狀卻是一概不認。到後來,沈環竟好幾次在徐恪言語相激之下,無言以對。這詔獄之內,當著長孫順德與宋錦樺的面,沈環又不能對徐恪動刑,只急得他一張大方臉上一陣紅一陣青

    轉眼一個時辰過去,沈環依然問不出任何結果。

    宋錦樺起身說道:「沈都督,既然無憑無據,今日的審訊便到此為止吧!我們先將審問的結果稟明陛下,至於如何處置徐恪,還是交由陛下聖裁!」

    沈環忽然嘿嘿一笑,朝宋錦樺一擺手,道:「且慢!宋大人莫急,還有一批重要的人證」

    「哦?還有人證?」宋錦樺只得再次坐下。

    「帶鄭開!」沈環大聲吩咐道。

    「鄭開?」徐恪一聽這個名字,心中立時暗道不好。若此人真的出來作證,事情可就難辦了。

    果然,自牢門外走進的,正是四天前隨同徐恪出征,被徐恪火線提拔的那個百人衛隊長鄭開。

    鄭開進了牢房之後,不敢看徐恪的雙眼,徑自朝沈環跪倒在地,恭敬地說道:「小的鄭開,見過長孫大丞相、沈將軍、宋大人!」

    「鄭開,如今本將受天子恩典,今日剛剛拜領青衣衛大都督之職,你該呼我一聲『沈都督』才是!」沈環還不忘提醒手下,改變對自己的稱呼。

    「小的見過沈都督!」鄭開又朝沈環俯身施禮道。

    「好!鄭開,你在灞山一直跟著人犯徐恪,你且將自己這三日來所見,盡數與諸位大人,從實講來!」沈環吩咐道。

    「是!沈都督!啟稟各位大人,小的姓鄭名開,原本是徐將是徐犯屬下的一個什長,後來在灞山山洞內被他臨時提拔為百人隊的一個衛隊長。小的在山洞中親眼所見,那魔族的青衣魔王竟然跟徐徐犯稱兄道弟,他二人在一起之時,神態還極其極其地親密」

    當下,鄭開就將他在灞山山洞內,見到青衣魔王突然出現,還帶著徐恪回到魔窟中,後來不惜為了保護徐恪得罪魔君,還差點跟魔君與白鼠魔王動手,這一番經過,全部供訴了出來。


    當然,對於青衣魔王如何與徐恪親近,兩人在一起如何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兩人臨別之時又是如何依依不捨、潸然涕下等等這些情節,鄭開更是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

    鄭開一直講了近一刻辰光,等到他終於說完之後,沈環方才笑吟吟地看著徐恪,緩緩問道:

    「徐兄弟,鄭開可是你的手下,你自己憑著天地良心說,鄭開講的,是不是實情?」

    儘管,坐在右面的宋錦樺連連朝徐恪眨眼示意,意思自然是讓他矢口否認。然而此時的徐恪,內心卻已如死灰一般。

    就在兩天前,他和怡清為了搭救那鄭開與另外十一個兵士,還不忍獨自脫逃,寧可與他們一道赴死。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僅僅兩日之後,恰正是這鄭開,竟成了指證「自己與魔族勾結」之人。而且,他所指證的事情,的的確確是真實發生過的

    「他說的是實情」徐恪回道。

    見徐恪臉若死灰之狀,宋錦樺心知此中必有緣故,他立時一拍驚堂木,朝鄭開大聲責問道:「大膽鄭開!你身為徐將軍的貼身下屬,戰陣中蒙他親自簡拔,可見他對你信任有加。若非他一力護持,你怎能安然脫身?!你怎可僅憑隻言片語,就胡亂攀咬自家的將軍?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被宋錦樺這一通責罵,鄭開不由得低下了頭去,羞愧莫名,無言以對。

    「宋大人,你稍安勿躁!證人可不止他一個!」沈環仰靠在木椅上,揮手笑道。

    「來呀,帶其他證人!」

    未幾,就見牢門一開,又從外頭走進來十一個兵士,全是徐恪當日不惜以命相搏,從灞山魔窟中帶回來的衛兵。

    在沈環大聲責問之下,那十一個衛兵也盡數招供。自然,他們所訴的供詞與先前鄭開所言大同小異,只是言辭沒那麼豐富而已。

    甚至於,沈環最後還招來了他手下的副將上官隆。當日那上官隆一見魔人殺到

    ,便第一個棄陣而逃,致使他手下九個百人隊瞬間亂做了一團。這才被青衣魔王率領的魔人兵團趁亂偷襲,片刻之間盡被咬傷。今日,他竟反咬了一口,說是徐恪預先與青衣魔王定計,命他帶領九個百人隊進入青衣魔王的包圍圈。徐恪則管自己提前進洞,所以才令九百衛兵盡皆被魔人咬傷,還全部淪為了新的「魔化之人」這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徐恪與青衣魔王早已串通好的陰謀!要不然,徐恪手下的一整個千人隊,為何全軍覆沒,可唯獨領兵的主將卻能平安歸來?!

    有了這麼多證人的親口指證,而且,他們所言也盡都合情合理。這一下,徐恪已是百口莫辯,就連宋錦樺也只能是干坐在那裡,心中雖然焦急,口裡卻發不出一言

    「徐兄弟,現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好說?」沈環得意洋洋地問道。

    「我沒什麼可說的了你們想給我定什麼罪,就定什麼罪吧!」徐恪淡淡地回道。

    這一刻,他已經什麼話也不願多說了。

    對於那些證人,對於昨日還與他並肩作戰的人類,對於前幾天還與自己一道把酒言歡、信誓旦旦的盟友,他委實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形容?

    「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性,這就是世界恢復如常之後,人與人之間的本來面目!」

    徐恪的內心,只感一陣悲涼,說不出的悲涼無奈

    他忽然覺得,那些死在陽光下的魔怪,其實也非常可憐。它們也是一個族群,它們也有生存的權利,誰說這一個世界就只有人類才有權利活著?!或許,讓那些魔怪來統領腳下的這一片大地,也不失為一個善策。至少,魔與魔之間,沒有這樣的勾心鬥角吧?

    魔族統領的世界,雖然看著是黑煙蔽日,大地一片灰暗,但內里卻是簡簡單單,魔物們晝伏夜出,只求每日一飽,除此之外,幾乎別無所求。

    人族統領的世界,雖然看著晴空萬里,陽光耀眼,大雨洗濯之後,腳下的大地也清新潔淨,然而,人心裡的黑暗,只怕就連這一個當空旭日也未必能照耀得通透。人性中的罪惡,只怕連再多的大雨,也未必能清洗得乾淨。

    這一場審訊,經歷了兩個時辰,結果不言自喻。在眾多證人親口指證之下,主犯自己又供認不諱,三位主審官對之也再無異議。當下,長孫順德、沈環、宋錦樺三人便匆匆回至興慶宮中,向皇帝李祀稟明了審問案犯的詳情。

    當日酉時,正是長安城中千家萬戶坐在一起,共用晚膳,喜慶世界重獲光明之時。皇帝的聖旨也很快傳到了詔獄之中,天子除了在詔書中痛斥徐恪大奸似忠、大惡似善,勾結魔族,騙取皇帝信任,大肆戕害同類之外,末了也宣布了對他處理的結果:

    徐恪身為魔族內奸,犯十惡不赦之罪,三日後,押至長安城南大門外,凌遲處死!

    徐恪聽到了詔書之後,卻只是笑了笑。

    他眼下關心的只有一個,不管你們給我定什麼罪,對我如何處罰,不會連累我的家人吧?

    然而他的這個疑問,沒有人替他作答。

    他雙手、雙腳、脖頸盡已被鐵鏈鎖住,身體動彈不得,只能仰靠在牆邊。

    他在沉思,此時,要不要發動雲影珠之力,回到神王閣去?

    然而,就算他此刻想要催動靈珠,但手腳盡被綁縛,一時半會兒還無法催動雲影珠。

    更何況,就算他能走,在此種情形下他若只管自己一走了之,是不是會連累家中的四位女子?

    他走了,她們可還得活在這十年後的世界中。如今,人類再沒有魔族的威脅,天下都將由皇帝李祀主宰,沈環的勢力也將如日中天,若不將四位女子的生活安頓好,他又如何能安心離開這個世界?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刻地過去,轉眼,又到了夜半子時。

    徐恪正自閉目養神,忽聽得牢門外傳來腳步之聲。他聽聲辨形,便知那人必是朝著自己的牢房而來。而且,那人的輕功極高,深夜前行幾乎是足不點地,顯然是一位高手

    看來,這位新任的青衣衛大都督連三日後都等不及,竟然今晚就派了高手過來除掉自己。徐恪心念到此,不由得又是苦笑,此時,他手腳盡已受困,不用說對方是一個高手,便只是區區一個衛兵,用一把普通的刀子,就能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咳!難道說,我徐恪今夜,真的會命喪於此?」徐恪忍不住暗嘆了一聲。

    「不對呀!按說我是一個穿越之人,又怎會死在這裡?可照眼前的形勢看,自己好似真的難逃此劫了!」

    忽然,徐恪懷中一亮,一直藏在他懷裡的那顆雲影珠又突然發出了一陣陣的白光,徐恪不禁心中一喜,他知道,「影子」又來找他了。

    同時,只聽得「支呀」一聲,牢門已被人從外頭推開,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緩緩走了進來。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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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人心之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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