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這種登高跌重的小人物,他見得多了,自然懂得如何拿捏。
只需三言兩句,就能切中孟長河心中痛處,激起他的仇恨怒火。
「出身寒微貧賤之人,位卑時極盡諂媚之能事,只為往上攀爬,
位高時妄自尊大,容不得半點忤逆與冒犯。
前者如同養狗,時不時賞上兩根肉骨頭就是,
後者似養狼,既不能讓它吃得太飽,也不能餓得太狠。」
趙無烈回想義父的囑咐,麵皮浮動露出笑意,語氣淡淡道:
「很好,某家果然沒有看錯人!
自古以來,唯有不惜身,方能成大事!
你儘管放心,血鷹衛皆是不存於兵部名冊的隱秘死士。
就算北鎮撫司,也查不出什麼破綻。
血鷹八衛各個換血三次,完成煉骨,且精通合擊之術!
即便那泥腿子沖開換血關,陷入重圍之中,必然也活不下去!」
孟長河眼瞼低垂,牙關緊咬,像是恨到極點。
激烈的心緒波動蕩漾,落入趙無烈眼中,平添幾分可信。
他手指一動,一面血紅色的劍形鐵牌飛出,豎立在桌案之上。
正面雕刻展翅飛鷹,背面是遒勁雄渾的斗大「趙」字。
「既然你不惜命,甘冒大險也要手刃仇敵,那某家也就開誠布公。
那泥腿子領命查案是假,前往洞天吸納靈機突破境界才是真。
太子殿下向來喜歡提拔年輕俊才,當年王中道揚名軍中,一躍與姜贏武並肩,還要感謝東宮提供資糧。
各類大丹、絕學功法、洞天遺蹟,都沒少給。
這麼與你說吧,那紀九郎若沒有半道夭折,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百戶?不過他邁出的第一步,等到指揮使敖景年老退下,北鎮撫司興許就要姓改『紀』了。」
趙無烈平鋪直敘,卻好似火上添油。
字字都如刀子,用力戳入孟長河的心間。
「屬下斗膽,敢問大統領,景朝天驕如雲,妖孽似雨。
可最後成長為宗平南、譚文鷹那樣的權貴人臣,又有幾個?」
孟長河氣血勃發,眼中殺機畢露。
他心頭那股毒火似的強烈恨意,並非刻意偽裝。
面對一位四境大圓滿,只差一步就能晉升五境宗師的衛軍大統領。
再精湛的表演做戲,也瞞不過無孔不入的細緻洞察。
所以,孟長河毫不掩飾內心思緒。
只是……
「你們都把我當狗一樣使喚!英略館的師兄弟!嚴盛!敖景!還有趙無烈!
一個個自視甚高,從未正眼瞧過老子……只因我是農戶的賤種!沒有靠山,沒有過人的武骨天分!」
孟長河耳邊響起隆隆戰鼓,不斷震動四肢百骸,殺伐欲望如潮水高漲。
「終有一日,老子要踩在你們頭上,什麼國公義子,名門貴種!」
自從皈依邪神,煉成血罡真體,他每一天都渴望廝殺與殘虐。
仿佛世間任何一人,都可以成為敵人。
無數個「殺」字,深深烙印腦海。
「這小子滿腔怒火,有勇無謀,倒是一把好使的尖刀。」
趙無烈眯起眼眸,屈指彈動,調動血鷹衛的鐵令插入地面。
「大統領明鑑!」
孟長河仿佛如獲至寶,急切將鐵令收進懷中,又問道:
「其實要殺紀淵不難,只是這小子幫手太多,靠山太硬,所以才顯得麻煩。
他如今出了天京,沒了黑龍台和欽天監的庇護,身邊只剩下一個秦無垢……」
趙無烈明白話中深意,搖頭道:
「我乃鷹揚衛大統領,若無朝廷的虎符手諭,本不可擅動。
這一次是為了接見義父,方才頂著被御史台彈劾的風險離開興陽府。
再去黃粱縣,等於挑釁太子的權威,激化東宮和國公府之間的矛盾。
官場上、朝廷上的許多事,有時候大家心裡有數,你知道,我也知道,但誰也不能明說。
一旦擺上檯面,便徹底沒有轉圜餘地。」
孟長河暗道可惜,他本來還想把楊洪麾下的十三太保拖下水。
局勢越混亂,自己從中得利的可能就越大。
「姓秦的凶婆娘不好對付,換血三境煉真罡,學了敖景的盤龍探爪八大勢,還有一門暴雨梨花槍,把老三這個四境都給壓住了。」
趙無烈琢磨片刻,頓時有些犯難。
只憑孟長河和血鷹八衛,殺紀淵易如反掌,阻秦無垢卻難如登天。
可四境大高手,大多都有名有姓。
要麼身在朝廷,要麼投效軍中。
除非勾結江湖餘孽,驅使那些藏頭露尾之輩,否則避不開東宮的耳目。
孟長河眸光閃爍,沉聲說道:
「大統領,屬下有一人可以推薦。
若得他出手,必然可以拖住秦無垢,斬殺紀九郎!」
趙無烈黃眉挑起,碧眼閃爍,問道:
「誰?」
孟長河答道:
「金刀嚴府,嚴盛。」
趙無烈似是詫異,他受義父之命,收孟長河入鷹揚衛。
對此人的背景,當然也有了解。
「嚴盛……他可是你的岳丈。」
孟長河猛地抬頭,擲地有聲道:
「屬下不敢欺瞞大統領,嚴盛雖然把持天京武行,打出金刀嚴府的名號,也算一方人物,但在朝廷眼中不值一提。
如今有了攀附涼國公府的天賜良機,又豈會放過!
只要大統領修書一封,交與嚴盛,答應每年從英略館中挑選幾人,召入鷹揚衛軍,他肯定願意效力!」
天京城內歷來流傳一句俗語,大富靠拼,大貴靠命。
似嚴盛這種名列行首的遮奢人物,其後半生所求。
無非武功再進一步,以及振興門楣光大家業。
否則,何必花費巨大。
把孟長河送入北鎮撫司,捧上千戶之位。
趙無烈思忖片刻,甚是滿意,撫掌大笑道:
「好!你這般忠心耿耿,某家也不會虧待!
這一瓶『淨血大丹』拿去,每三日服一次,連用九天。
洗滌體內污穢雜質,排掉後天濁氣,足以提升兩層氣血積蓄,增加凝練真罡的成算。」
唰!
一隻瓷瓶猶如暗器打出,勢頭迅疾,落入孟長河的手中。
「屬下多謝大統領賞賜!」
孟長河感恩戴德一般,激動地伏身跪拜。
「你只要辦成此事,為國公府拔掉這顆眼中釘。
某家一言九鼎,保舉你去邊關,五年之內,可升為四品參將。
倘若有望突破武道四重天,壓住軍中老人,給你接過鷹揚衛,也未嘗不行。」
趙無烈垂下眼皮,似乎對孟長河青眼相加。
「屬下必定肝腦塗地,絕不負大統領所望!」
孟長河斬釘截鐵,似乎也信了趙無烈這番話。
兩人一坐一跪,彼此各懷心思。
……
……
黃粱縣,墜龍窟內。
暴雨毫無頹勢,銳烈刀鋒斬出一線裂痕,撕開大片水霧。
撲通!
青面獠牙的猙獰腦袋,像皮球似的滾落出去,灑出一串烏黑的血液。
「我記得你,猛虎幫那個誰,曾一掌打碎我的天靈蓋!沒想到這筆仇,隔了七百年還能報。」
紀淵收刀回鞘,在他身後是十幾條斷頭屍身。
一腳踏出,活生生踩爆那顆頭顱,繼續往前走去。
這些行屍乃是精魄七日不散,異變而成。
論及殺傷力,也就內煉武者的層次。
棘手之處,在於爪牙帶有屍毒,可以污穢氣血。
其次,生命力頗為頑強。
必須梟首斷喉,打散那團精魄,才能徹底斃命。
不然,便是斬掉四肢,劈開腦袋,也死不透。
「這種行屍,若有上萬之數,宛如一支不死大軍……」
紀淵撐著油紙傘,想起猛虎幫飲下的那碗龍血奪氣湯,心中微微發寒。
六條氣脈的積蓄再深厚,亦會有用盡的時候。
一萬顆腦袋,就算站著不動,由他砍殺。
即便人不疲累,繡春刀也要崩斷。
「秦無垢和裴途,他們手持龍鱗,都是從懸劍橋入口進來,應該不會離得太遠……」
紀淵收攏雜念,他所在之處位於營關城東,再走兩條街道,就是駐紮的大營。
若無意外,秦無垢和裴途都在那裡。
猛虎幫那一窩人飲了龍血,遭了屍變。
也不知道軍營之內,又是什麼景象?
那些大業朝的精銳虎狼,比起潑皮惡霸更要兇悍!
要是也化為行屍……
秦無垢應當能夠對付。
可裴途就未必了。
念及於此,紀淵心頭一緊,足下輕點。
風虎雲龍的青色命數,配合那門由他推演的無名輕功。
絲絲縷縷的氣流環繞周身,托住挺拔身形。
整個人騰空而起,衣袍翻飛,迅疾異常。
……
……
城東,大營校場。
一道金芒橫空,掃蕩撲殺上來的虎狼兵卒。
秦無垢橫眉冷眼,以磅礴的氣血催發盤龍真罡。
凝脂白玉似的手掌拍出,宛如滔天巨浪,轟隆炸響!
手持長槍、大刀的漆黑人影,但凡挨著雄渾掌力,便如澆上火油的稻草一樣,瞬間焚燒起來,化為一縷青煙散去。
只是……
寬闊的校場之上,陰霧氤氳瀰漫,遮天蔽日,一道又一道的黑影忽隱忽現。
它們身披殘破的鎧甲,身軀腐爛,個個來去如風,無聲無息。
時不時,就有一桿長槍刺出,或者一口大刀砍下,叫人防不勝防。
縱然秦無垢武功高強,卻也身陷重圍,一時之間難以脫身。
「一群骨頭都爛了的陰兵鬼卒,還敢猖狂!」
女千戶氣勢霸烈,氣血強盛,將那股洶湧衝來的陰寒之力隔絕在外。
盤龍真罡轟隆爆發,竟然硬生生迫開層層疊疊的如潮陰兵,掃出大片空地。
「犯我大業城關!按罪當斬!」
一個渾身披甲,手持丈八蛇矛的威武大將,分開肆意翻湧的沉沉陰霧。
「來將通名,某家不殺小卒!」
秦無垢鳳眸含煞,冷笑道:
「什麼年月了,還玩叫陣殺敵的老把戲。
本千戶還要尋人,沒空與你這死了幾百年的鬼東西糾纏。」
她並不答話,倏地踏出一步。
窈窕身形掠過長空,宛如真箇金翅大鵬,一桿亮銀大槍憑空抽出。
萬千寒芒,好似隕星炸開,崩落如雨,直指下方!
盤龍真罡灌注之下,銀槍宛若怒蛟咆哮,勢不可擋!
那鬼將催動胯下坐騎,人借馬力,發起衝殺。
只見他單手舉起丈八蛇矛,如龍升天。
澎湃無比的陰寒之力,蠻橫撕碎漫天槍芒,迎上秦無垢的暴雨梨花槍。
轟!
刺耳的音波爆鳴,盪起一圈圈波紋!
黃土夯實的校場上空,鋪天蓋地的豆大雨珠全部炸碎,化為一蓬蓬水霧。
猶如瀑布逆流,往上揚起!
陰寒粘稠的滾滾霧氣,發出裂帛聲響,轟然破開!
兩道銳利無匹的尖鋒碰撞,捲起刀劍似的凜冽罡風。
那些躲閃不及的陰兵,頃刻化為大片輕煙!
「來將兇猛!犯我大業城關!速速告知守備大人!」
鬼將大吼,掌中的丈八蛇矛當即崩碎。
胯下烈馬四蹄彎曲,折斷跪倒。
「大業都亡了,何必再堅守。」
秦無垢輕嘆,亮銀大槍如電光一閃,直接挑起跌落馬下的那名鬼將。
嘭!
陰身炸碎!
這個鬼將不同於尋常陰兵,乃是無形之體。
墜龍窟沉淪陰世,數百年氣機侵染,已經凝聚出與活人無異的陰煞之身。
放在現世,至少也是個換血大成的厲害角色。
短暫地激戰過後,陰兵似是曉得女千戶不好惹,紛紛如潮水退去,讓出一條過道。
「早這樣不就好了,平白耽誤時辰,萬一小冤家遇上什麼危險,本千戶揚了你們這幫爛骨頭!」
秦無垢一手持槍,正要走出校場。
忽然,蒼勁雄渾的號角吹起,震耳欲聾的戰鼓敲響。
原本散開的陰霧,復又聚攏起來,從中傳出沖天的喊殺之聲。
似是有人排布軍勢,調兵遣將,其勢如風、如林、如山、如火!
「兵爭六訣,精通四道!終於來了一個夠看的貨色!」
秦無垢頓住腳步,眸光冷漠。
她語氣輕蔑,心中卻提起十二分警惕。
兵家武功,最可怕之處。
不在於一人之殺伐,而是千人、萬人之成勢。
回顧歷朝歷代,史書之上,從來不乏兵家大材號令千軍萬馬,碾死五境宗師的例子。
所以,楊洪才有借他三千精騎,可以勝過殺生僧的充分自信。
試想一下,千人、萬人之血氣、精神,如臂指使,隨心運轉,該會多麼可怕?
足夠摧城拔寨,撼天動地!
兵家四聖,其中一位帶軍打仗,就是以多多益善著稱。
後來通過六爭之訣,將橫空出世的扛鼎霸王,逼入絕境死地,一舉鼎定天下大勢!
「活人……」
磅礴似海的陰霧之中,緩緩出現一方將台。
「今夕是何年?哪個朝代?」
秦無垢不欲答話,殺意隱而不發,卻聽到後方傳來清朗人聲。
回頭一看,那襲白蟒飛魚服如刀也似,劈波斬浪分開陰霧,踏空而至。
「如今已是大景皇朝,你家煬皇帝死於江都,大業亦二世而亡,氣運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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