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拉著我一路穿過零星村落,進了後山。
那一夜星月無光,山路之間只聽秋風悲咽,亂草之中,忽而鬼火閃動。
古樹枯藤之間,偶爾還有黑鴉飛過。
我壓根都沒當回事兒,路上我還在草叢裡逮住了一隻土狗大小的兔子,那兔子長得奇大,而且看著我的眼神里滿是恐懼。
我感到好玩,提溜著它的耳朵,準備待會拿回家讓我爸殺了吃肉。
但老道士卻叫我放了它,說什麼修行不易,讓我不要輕易殺生害命。
「哦~」
我不情不願地放了兔子,那大兔子一落地,撒丫子就沒影了。
「爺爺,那個紅二太太是個什麼東西?」
我那時還不知道老道士的名字,所以就叫他爺爺。
「嘿,也沒什麼,一隻成了氣候的紅毛屍煞,藏在此地潛形修煉已然三百年了,它天劫將至,想靠著吸了你這煉火童子的真陽,修成屍魔,躲過天劫。」
老道士侃侃道來,我卻聽不懂這些,總之這紅二太太很厲害就是了。
說話間,老道士帶著我來到一片山坡,其上有一座青磚堆砌成的枯墳,墳頭上破開了一個大洞,墳前還有一塊石碑。
「崔紅氏之墓。」
我念出了墓碑上的字。
不待老道士和我到了近前,那墳頭上的窟窿里便鑽出一陣紅煙。
「媽呀!」
我嚇了一跳,躲到了老道士身後。
「呵呵,莫怕莫怕,這東西傷不了你。」
老道士穩若泰山,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
不知為何,老道士總是給我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突然,只聽墳窟窿里傳出一陣利爪刨土的古怪動靜,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爺爺· · 有東西。」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冒著紅煙的墳窟窿,既驚恐又好奇。
下一秒,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嗖的一下鑽了出來。
那東西動作奇快,身上似乎還穿著前朝的大紅嫁衣,只是由於深埋地底,絲綢早已腐壞,露出內里乾癟紫黑的皮肉。
「啊!」
我一見那東西,不由得嚇了一跳。
而老道士卻不為所動,只待那東西即將竄到且近之後,腳下一點,從背後抽出那長條物件。
唰的一聲!
那破布條纏住的東西,竟是一把寒光凜冽的寶劍。
老道士端起寶劍,迎著那東西分心便刺。
轉眼之間,老道士已經衝進了迷霧之中。
不知名的嘶吼聲,老道士的怒喝聲,還有金鐵相撞的鏗鏘之聲。
這陣嘈雜的聲響在持續了三分鐘左右之後,戛然而止。
一切都在瞬間恢復了平靜。
四野之下一片寂寥,連一聲鳥叫都不曾有。
「爺爺!?」
我站在了迷霧外圍,始終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連叫了幾聲之後,始終得不到回應。
我心頭一驚,莫非這老道是個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叫那東西吃了?
老道士人不錯,我不忍看他遇害,思索片刻之後,一咬牙一跺腳,我邁步走進了紅霧之中。
紅霧濃郁幾乎成了實質,人居其中,縱使一臂之隔,也看不清對面。
「爺爺?」
我不敢亂走,生怕那個從墳窟窿里鑽出來的東西,會突然出現。
正當我分不清東南西北,站在原地躊躇不決之時,忽而聽見,在我身後右側,層層紅霧之後傳來了一陣刀齒摩挲的令人心悸的聲音。
我猛地回頭,眯著眼睛看去,原本停滯在空中的紅霧,如同有一雙大手攪弄風雲也似的滾動起來。
刀齒摩挲的聲響,讓我心神不寧,而紅霧背後的東西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不好!」
我心中猛地一墜,暗道一句,繼而連忙轉頭準備逃跑。
結果就在我轉頭拔腿的剎那間,正對上了一張令我多年不能忘懷的怪臉。
那是一張絳紫色的怪臉,皮膚乾枯褶皺,青紫色的筋絡凸起,一對兒招子失去了水分的滋潤,縮成了兩顆玻璃彈珠大小的黑球,並且身上還長滿了寸許長的紅色絨毛,乍一看,像是山裡的猴子成精了也似。
「媽呀!」
我嗷嗷一嗓子,整個人往後退了數步,看著那東西,嚇得兩腿發軟,連逃命的本能都拋之腦後。
那東西怪叫一聲,張開了滿布著猙獰怪齒的乾裂大嘴,朝我撲了過來。
我看的真著,那東西身披一身早已腐壞的,不能蔽體的彩繡紅袍,行動起來,兩條前肢半扣著地面,如一隻類人的靈長類動物一般,朝我瘋跑而來。
僅僅轉眼之間,那東西裹挾著腥風,已經到了我面前。
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吾命休矣。
但就在我閉上雙眼準備引頸受戮之際,只聽砰的一聲悶響。
我沒有死,而那東西則被踢飛了出去,撞散了一片濃霧,重重地撞在了一棵大腿粗的老樹幹上,跌在地上。
「小童子,快起。」
老道士不知何時冒了出來,救了我一命,還把我從地上扶起,給我拍了拍身上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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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魂未定,卻見那東西嗚嗷一聲怪吼,趴在地上,卻不敢靠近。
老道士將我擋在了身後,手持寶劍。
寶劍銳利非常,絕非明清之物,劍鋒三尺,上聚劍光。
那怪物似乎懼怕寶劍鋒芒,只圍著我們不斷嘶吼,卻不敢靠近。
片刻之後,怪物低吼著,慢慢後退,隱入紅霧之中,不見蹤跡。
「爺爺,那東西不見了!?」
「莫慌,障眼法罷了。」
老道士冷哼了一聲,轉身看向我。
「小年,借你真火一用。」
「啥火?」
我一愣,並沒有反應過來。
老道士笑而不語,左手捏住劍指,在我眉心一點,下一秒,他指尖上居然出現了一朵通紅的火苗。
「去!」
老道士低低地喝了一聲,隨後將劍指上的火苗陡然一甩。
那火苗頗為神異,被老道士彈飛出去之後,竟在半空之中,嘩啦一聲,成了一道兩丈許長的火鐮,朝濃郁的紅霧劈去。
紅霧在火鐮面前,摧枯拉朽般的崩潰,噗噗兩聲,四散而去。
紅霧散去,只見那怪物果然顯形。
障眼法被破,怪物沒了紅霧遮擋,惱怒非常,朝我們所在的位置奔襲來。
「哼!」
老道士怒哼一聲,挺劍上前,劍鋒一抖,劍尖上爆發出一聲清脆的劍鳴。
下一秒,那怪物被劍鋒洞穿咽喉,轟然倒地。
老道士腳踩怪物,那怪物並未死絕,而是發出痛苦的哀嚎,聲音中還帶著一絲求饒的意味,甚是悽慘。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
老道士抽身拔劍,轉手拋出一張黃紙,黃紙打著轉貼在了怪物胸膛。
轟的一聲,一團烈焰燃起。
烈火之中,怪物哀嚎不止,但很快,那慘叫聲也隨著它的肉身,湮滅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那一晚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老道士所展示出的這些東西,給幼小的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老道士收了寶劍,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個懶散邋遢的樣子。
「小年兒,別愣著了,回家吧。」
這一夜就算這麼過去了。
那怪物成了飛灰之後,我隱約感覺到原本籠罩在這一片地區的一層晦暗不明的氣息也沒了,就連空氣都變得清爽起來。
我和老道士到了天亮才回到家,這時小姨已經恢復正常了,見我回來還問我幹啥去了,怎麼從外面回來了。
我嘿嘿一笑,隨口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小姨身上的那個影子則站在不遠處看著我,隨後慢慢隱入了牆壁之中消失不見了。
當天中午,老道士喊了幾個村裡的壯勞力,連同我爸一起去了昨晚的那個枯墳,扒了墳頭,開了棺材。
只見枯墳里存放著大大小小十幾個骨灰罈,裡面還有一口腐朽的棺木,裡面赫然躺著一具乾屍。
按照老道士的吩咐,我爸他們一把火將枯墳燒了個一乾二淨。
裡面的骨灰罈則被交給了老道士安置。
斗完紅二太太后的第三天,我被老爹親自提溜到了黃家莊,在一個破廟裡見到了老道士。
老道士像是知道我要來,不知道從哪兒換了一身行頭。
只見老道士頭頂青玉蓮花冠,高挽流星髮簪。
身穿一套羽衣寬袍,上繡日月星辰,南北二斗,還有雲鶴風霧的圖樣。
腳踏一雙嶄新的雲履,坐在太師椅上,笑吟吟地看著我。
「仙長,這孩子,可就託付給你了。」
我爹把我推到老道士面前。
「不必擔心,他偶爾也能回家住幾天,學校的課程也不耽誤,在我這學藝更不用花錢,衣食住行,我老道士全包了,哈哈哈哈!」
老道士對著我左看右看,一張滿是溝壑的老臉都快笑出花了。
「不錯不錯,蠻正的一條脊樑嘛,天不絕我神霄,天不絕我神霄,哈哈哈哈!」
我站在原地看著大笑不已的老道士,感覺有些瘮人。
「小兔崽子,跪下,喊師父!」
我被老爸一腳踢在了地上。
「師· · 師父!」
我戰戰兢兢喊了一嗓子,那一刻,我還不知道,這一聲師父究竟代表著什麼。
「誒!」
老道士高高的應了一聲。
「乖徒兒,快起!」
從那天起,我之後的十年基本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了山神廟。
「師父,我現在就是個道士了嗎?」
我換上了一身白色的短打淨袍,看著這身衣服,我很是新奇。
「嘿嘿,人行大道,號為道士,你小子還差點火候呢。」
「師父師父,那我什麼時候能學你那個,就是那天晚上那張黃紙,怎麼就放出電了?」
我對老道士充滿了好奇,在我眼裡,即便是去年在縣城表演的戲法師父也沒有他神奇。
師父聞言,隨手從供神的香案上拿出一張裁成長條的黃紙,上面畫著我看不懂的字體還有圖案。
「此之謂符,又名丹書墨籙,上有復文,雲篆,寶符· · · · 吾家法籙,上可動天地,下可撼山川,明可役龍虎,幽可攝鬼神,功可起朽骸,修可脫生死,大可臻邦家,小可卻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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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之間,師父將黃符往上空一拋,黃符脫手,卻不飄然而落,而是被一股無形的氣息影響著,在空中飄來盪去。
黃符時而圍著我如蝴蝶翩翩起舞,時而如離弦之箭向上空激射而去。
到最後,師父指尖一勾,黃符又回到了他手上。
我在一旁看的呆了,這可比縣裡變戲法的強多了!
「想學嗎?」
「嗯!想學!我什麼時候能學!?」
「急不得,想學符籙之術,要先打好基礎,隨我來。」
說罷,師父從椅子上起來,此時他早已換回了那一身邋遢道服,先前梳好的髮髻又變得亂糟糟的。
師父領著我到了一片山林,林中有一汪清潭,潭中積水空明,林中微風習習,令人神清氣爽。
師父指著譚邊的一塊大青石讓我坐上去。
我在青石板上坐好。
「現在就能學了嗎?」
「不行,你看天上有什麼?」
「有雲!」
我抬頭看去,天邊雲捲雲舒。
「你再看水裡有什麼?」
「有魚!」
我低頭望去,水中魚來魚往。
「好,你就在這裡看著,晚上回來告訴我,都看見了什麼。」
說罷,師父就走了。
我那會兒也不知道怎麼了,坐在青石板上,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看看水,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厭煩。
不知不覺之中,我睡著了,等睡醒了,日頭也開始偏了,我小跑著回了山神廟。
只見師父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本書,邊看邊樂,絲毫沒注意到我來了。
「嘿嘿~嘿嘿~」
「師父!你看啥呢!」
師父聽我叫他,嚇得連忙捂住了那本書。
「咳咳咳!你這孩子,走道沒聲呢·· · · ·對了,你今天都看到什麼了?」
師父遮遮掩掩的,我還以為他有什麼好東西不想分享給我。
「師父,你看啥呢,我也看看。」
「你這孩子,去去去,你才認得幾個字兒。」
「誰說的,我認識的字兒可多了,我剛就看到你這本書的名字了,師父,啥叫金瓶梅啊,還有什麼插圖精裝啥的。」
師父老臉一紅,連忙把書掖進了懷裡。
「你這小子,師父問你,反倒成了你問我了,說說,都看見什麼了。」
我略帶尷尬地說道:「啥· · ··啥也沒看見,我睡著了。」
「哈哈,睡得香嗎?」
師父不怒反笑,倒是把我整的迷茫了。
「香。」
「嗯,有什麼感覺沒有?」
「安靜,我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除了安靜呢?」
「我感覺很精神,肚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一鼓一鼓的。」
說著話,我掀開衣服,指了指肚臍眼下面。
師父眼前一亮,拍了拍我的肚皮。
「試試看,這東西能動嗎?」
「怎麼試啊?」
「閉上眼,你就想著,那是個小兔子,你讓它蹦一下看看。」
我點點頭,閉上眼,想著肚子裡有個小兔子,結果那東西真的跳動了一下。
「嚯!」
我驚奇地看著自己的肚子。
當年我還不知道,我那時其實就已經有了炁感了。
炁,是道家最重要的概念。
是一切生命的來源,是世界的本源。
我們的生命力都來源於炁。
母胎之中,一點靈光乍現,父母之精血,化作先天之炁。
先天之炁又衍化成骨骼,經脈,血肉,還有我們的靈魂。
但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能感受並應用先天一炁,道士修煉的基礎,就是要得炁。
得炁之後,才能是選擇入正一畫符煉丹,還是拜全真修身養性。
師父摸了摸我的腦袋。
「去洗漱吧,明天帶你去見見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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