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子掉落在了地上。
滾在草叢中,透著綠葉,發出微微的光。
我跪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顆珠子。
我將這枚裝著燕少魂體的珠子捏在手心,然後放到心口上。
因為我的心很痛,像被刀子片下一般痛。
靜默了片刻,我吸著氣站起來,我有很多話想對燕少說,然而再說什麼都是蒼白。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
從表面看,燕少似乎很容易變通,很容易妥協,然而我知,他骨子裡是剛烈的。
他想和我在一起,他不想忘記我,他想要永遠和我攜手共渡時光……他對我的真心,我都知道。
可是,如果代價是他不能重回人間。
不能坐回原本屬於他的王位。
那我寧願他的人生里從來就沒有我……
我想起小時候學過的那篇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麥琪的禮物……貧窮的麥琪為了給丈夫買表鏈,賣掉了自己漂亮的頭髮,回到家,丈夫卻為了給麥琪買一隻漂亮的發卡,賣掉了自己心愛的懷表。
愛的付出,有時候會落空。而落空的原因,未必是因為不愛。
或許恰恰是因為深愛,總想把一切最好的給予對方。
在這場付出的遊戲裡,燕少一如既往的強勢,他要給予,我必須接受,哪怕他的給予,是用他最寶貴的生命換來的。
可是我不能接受……
我重新跪在了地上,淚水像關不住閥,洶湧地流著。
「四一,我不能接受啊,」我低聲哭著,「我不能接受,你用生命換來的相守,我不能接受……」
我抹著眼淚,看著手心的珠子:「可是我還是贏了。我總算能夠放棄,拿自己的心和愛去換你的重生。你看,我總歸比你更狠。」
我不知哭了多久,前方才傳來動靜。
我抬頭,看到阿青和小相公,還有小甜甜都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阿青手裡抱著一張薄毯,他走過來,蹲下,默默地把毯子裹住了我的身子。
阿青說:「姐姐,天冷,別著涼了。」
他聲音很輕,然後他抱住了我。
他說:「我的好姐姐,我替燕家感謝你,我替哥哥感謝你。」
我沒有動,阿青卻把我連同毯子一把抱了起來,他看起來不強壯,力氣卻很大。
阿青一直把我抱回了燕家。
他把我放到一間客房,然後就和小相公一起退了出去。
小甜甜拿出一個包袱,放到了我的眼前。
她說:「小師妹,時間不待人了,我們快些做事吧。」
她說著的同時,便打開了包袱。
我見到包袱里,竟然是一件繡金絲的大紅喜服。
小甜甜怔怔地看了喜服好久,這才說道:「小師妹,怪老頭知道你會委屈,他特意吩咐我,把這套喜服帶給你。他說,他早遁入空門,本不該去插手他人的兒女私情。不過……他希望你能穿上這套衣服,哪怕只做*的新娘。」
我打開這套衣服,衣服里包裹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放了一隻鎏金翡翠鑲綠松石鳳釵,而紙條上,用很娟秀的繁體字寫了什麼東西。
我拿起了,輕聲地念出聲來:「上邪……」
這一看就是女人的字跡。整張紙發黃,上面寫著上邪這首詩——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整首詩沒有一個標點,但卻寫得相當工整。
高山夷為平地,滔滔江水枯竭,冬天落雷夏天下雪,天地合二為一,才可能與你分離……這首漢樂府詩歌,不知道當年是什麼樣的女人,寫給她情郎的。
我讀完之後,眼淚就止不住要往下滴。
小甜甜見狀,急忙勸我道:「好啦好啦,哪有新娘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
我張了張唇:「我算是什麼新娘……」
小甜甜笑得勉強:「算的。無論是阿青還是小相公,還是我心中,甚至在老闆的靈魂深處,都只有你是他真正的新娘。」
她說完這些,神色卻愈發顯得悲哀起來。
小甜甜幫我梳洗,幫我穿上那件大紅的喜服,那喜服是民國的樣式,卻極為合身,仿佛為我量身定做一般。然後她幫我挽起髮髻,插上那根鳳釵。
燕家因為沒有女主人,所以沒有化妝品。
然而因為喜服極紅,因而顯得我的臉色也沒有那麼蒼白。
小甜甜送我到燕少的房間,然後問我:「所有順序和事項都記住了麼?」
我點頭。
小甜甜抱了我一下:「去吧小師妹。」她替我打開了門。
我沒有回頭,任由房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這才一會兒工夫,整個房間都被布置成了大紅色。地上擺滿了紅燭,組成一個又一個的心形,
這些應該都是阿青的功勞。
我不知道阿青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從哪裡弄來的金紅色的*幃和下垂的紗帳,我只看著安然躺在其中的燕少的身體。
朦朧之中,如一枚沉睡的暖玉。
我坐了過去,我看了看放在一旁小桌子上的時鐘,以及香爐。
現在是深夜十一點過了。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拿出了小甜甜給我的香,點到了香爐之中。
這香也是磅空交給她的,能引魂,也能迷魂。
香一點點在爐子裡燃燒,然後一絲絲蔓延了出來……這香味清甜,讓人安寧,也讓人清爽。更可清除掉曾經阿青的藥帶給燕少的副作用……
我看著菸絲蔓過燕少的鼻,知道他已經開始吸入這香氣。
我摸出了那顆藏著燕少魂體的珠子。
這珠子冰涼,間或有微光閃爍。
我不知道,這是否代表著燕少尚且存在的意識,代表著他的抗議,他的不甘,他的憤怒……
我把珠子含到了口中,用津液去潤澤和溫暖它。
然後我開始解開我的新裝,我的喜服。
沒有新郎來為我解開紅蓋頭,所以我甚至都沒有喜帕。
這世上,沒有新娘是我這樣的,如同儀式一般,自說自話地進行自己的新婚夜。
絲綢做成的喜服一件件疊在了地上。
然後我跪到了燕少的身旁。
房間裡是有暖氣的,所以我一點也未感到冷。但是我依然覺得有涼風滑過我的手臂,我的背,我的腰。
我打了一個顫。
我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忘記任何的細節,要不慌不忙地去完成每一個步驟。
我低下頭去。
嘴唇碰到了燕少的嘴唇,我想上午的那輕輕一下不算數的,這才是我真正第一次碰到他的嘴唇。
我很緩慢,也很小心地把口中的珠子吐到了他的嘴裡。
然後我朝著他口中吹了三口氣。再把自己的貔貅目啟開。
我能看到珠子在燕少的口中緩緩轉動,緊接著,朝他的咽喉處滑了下去。
於是我去吻藏在他咽喉中的那顆珠子。
我感覺到我吸到了那珠子,然後就一路向下,將珠子引到了他的胸膛,引到他心口的膻中穴。
這之後,我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可以進行下一步了。
我抱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權當是自己鼓勵自己。
此時香爐中燒得正旺,一室飄香,龍已抬頭。
其實,燕少真實的身體,和他的魂體還是有區別的。我碰到他的時候,免不了緊張和顫慄。
人總是這樣,第一次接觸一件事,總是會有諸多的不適應。
好比我在古街第一次遇到燕少,也產生過自以為是的疼痛幻覺。但後來我意識到一切都是虛幻的,我便如魚得水,再也沒有任何的不適。
現如今,也該是這樣吧?
男女之事,我其實已經很熟稔了,燕少也是一位好老師,他教過我許多,雖然現在我知道他當時也是現學現用。如果阿青的話是真的話,燕少的知識,大概是來源於阿冰的日記吧?
然而,為什麼我的手還是要發抖,為什麼我還是這麼笨拙,好像從未接觸過男性的女人一樣。
我不斷對自己暗示,不會痛的,不是第一次,不一定會痛的。就算會痛,也最多和當初差不多。
然而這種心理暗示並沒有什麼用。
真實那一刻的疼痛,還是讓我吸氣。
一疼之下,體內的龍馬鱗就不自覺地往下落。
我急忙記住小甜甜的吩咐,控制龍馬鱗在我的丹田之中,然後我抱住了燕少。
他的身體有一種不同於靈體的溫度。靈體的溫度是模擬出來的,有時候過於逼真,反而有些不真實。
真實的身體,體溫分布卻是有些不均勻的。
靠近他心臟附近,溫度略高於他的手腳。
然後我開始叫他。我按照小甜甜教的,喚他:「燕洍羿,回家了。燕洍羿,魂歸來兮,魂歸位兮。燕洍羿,回家了……」
我一邊喚著,一邊忍著劇痛,讓我的每一下和我的話語配合起來。
我告訴自己,再等一下,等到魂珠開始融化,我就可以轉移龍馬鱗了。那時候應該就不會疼了。
真正從女孩變成女人,比我想像中,更加的殘忍和心酸。
這般想著,我的淚又要不爭氣的落下去。
然而我強忍著,我不能讓我的眼淚模糊了貔貅目。
我看到魂珠開始模糊了,一點點地,從燕少的膻中穴暈染開來。我深吸一口氣,開始運龍馬鱗去我的七魄。
我念著小甜甜教我的咒:「非我之魂,速速離去,龍馬護體,精血交融,魂歸位兮……」
龍馬鱗隨即包裹住了我七魄之中的燕少精魂,迅速地從我的七魄之中抽離了。
我的七魄隨即感覺到了一絲疼痛,還有一絲暈眩,有種做了雲霄飛車之後的噁心難受感覺,然而我撐住了燕少的手臂。我知道這時候我不能倒下,再難受也必須忍住。
位於最下方的精魂已經開始往燕少的身體裡流動了。
幸而這時候,有一部分龍馬鱗已經填補了我的七魄,我穩住了心神,繼重複念方才的咒語。
這其實是很美妙的一刻,因為我能看到魂珠的光暈不斷的擴散到燕少的全身,而攜裹著精魂的龍馬鱗,如同從天際落入夜空的流星,在燕少的身體裡飛旋著,帶著翡翠般的光彩流動著,直到一一歸入他的七魄之中。
精魂的回歸,必須有一個體魄的連接點,而龍馬鱗的承載,須得處子之血。
是以,我必須用這種方式,祭獻出那個曾經完整的我。
就在我目所能及的,看著所有的魂體重新充溢到了燕少的身體裡之後,所有的光澤,無論是妖煞之魂,還是精魂,或是龍馬鱗,都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然後……
我感覺燕少的呼吸重了起來,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似在輕喘。
我終於看到他有了除了安然沉睡之外的其它反應。
這證明,他開始活了過來。
我知道我已經成功了一半,我喜極而泣,我再度開始叫他,這次沒有什麼章法,也沒有什麼固定的咒語。
所以我張口就叫道:「四一,四一醒醒,四一你醒過來,燕少你醒來,你快點醒來。」
我去捧著他的臉,不斷喚著他。
這時刻,我聽到我身體裡的龍馬金蹄鈴響了起來,像是聽到了我的命令。
我知道此刻的燕少也能聽到這鈴聲,我必須把他喚醒,必須必須把他喚醒。
時間在一點一滴過去。
我側頭看著鍾,馬上要十二點了。
我心急不已,去拍他的臉,鈴聲大作。我大喊著:「四一!燕洍羿,快起來,來不及了,快起來啊!」
然而燕少只閉著眼,他睫毛動了動,嘴唇也動了動,然而並未睜開眼。
我坐起來,不顧疼到眼角出淚,繼而又去吻他。
我能真實的感到我在流血,一滴滴,落到身下。
不知道是疼,還是著急,我最終還是哭了起來,我邊哭邊喊:「四一,你起來啊,我是林小瑩,你快起來,你快起來看我一眼……」
金蹄鈴叮噹作響,聲音悅耳清脆。
我眼睜睜地看著秒針走動,就快要走到終結的那一個刻度。
我大喊:「四一快……」
剛轉過頭來的時候,一個強有力的唇突然止住了我的話。
我相信那一刻我的瞳孔是放大的。
因為,燕少坐了起來,他的雙臂也抱住了我的身子。
這是一個有些生澀的吻,不同於從前的嫻熟,顯示出了它的初生和衝動。我一直睜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燕少。
讓我震驚的是,他也睜眼看著我。
燕少的眼中有長眠之後的朦朧,也有初醒的迷茫,但,也有一絲同樣的震驚。
當這個磕磕碰碰而笨拙的吻結束之後,燕少說出了還陽之後的第一句話。
他問我:「林小瑩,你為什麼在我這裡?」
我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咽了咽喉嚨,這才開口道:「我……」
然而只這一個字出口,燕少突然將食指放在了我的唇上,他說:「噓——什麼都別說,不要讓誰聽到了……」
我聽他說得這般小心和輕聲,顯然還帶著夢境般的混亂,也禁不住沉下聲去,只用試探和感動的眼神看著他。
燕少和我碰著頭,他說:「我聽到你一直在叫我,你搖著鈴鐺不停叫我,在一片茫茫黑暗中不停叫我,給我指引方向。林小瑩,你是林小瑩嗎?」
我用說悄悄話的語氣,告訴他,我是的。
燕少就抱住我,他說:「應該是你,沒錯的,我做了一個長夢,夢裡你一直都在,在我身邊,陪伴著我,不管我遇到什麼事,不管我是死是活,你都不離不棄……」
他似乎看到了房間裡的布置,於是問我:「這是新婚之夜嗎?」
我只覺得我就要哭出聲來,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難過,我用嘶啞的聲音,告訴他是。
燕少又問:「你是我的新娘嗎?」
我說:「是,我是你的新娘。」
然後我看到燕少笑起來。
燕少笑起來真是好看,真實的笑容,從眼裡一直可以望到心裡,望到深藏在他絕色皮囊之下的靈魂。
他一個翻身,將我傾身壓下。
燕少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一直有笑。
然而我想說,春宵苦短。
還陽之後的第一次醒來,並沒有持續多久。
事情剛剛結束,他就重新睡了過去。
而我坐起來,將食指按住我的雙眼,默念了幾聲咒,貔貅目隨即滾落到了我的手心。
我將貔貅目放到他緊閉的雙眼之上。
持續念甜甜教我的取魂咒。
這半年多的記憶,所有我和燕少之間的點點滴滴,我必須取走,一點也不剩的全部取走。不能給燕少留下一丁點。
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
那麼等燕少再一次醒來,記起曾經的事,即刻就會魂飛魄散,真正的死去。我們所有的努力,全都會功虧一簣。
待我將咒語翻來覆去念了三遍,確定所有的記憶都取光了,我才把貔貅目歸位,下了地。
我重新穿我的喜服,也是最後一次穿。
待到我整理好自己,便伸手,取掉了燕少身下那張沾血的被單。我給他蓋好被子,最後,最後一次的吻了他。
然後我繞過已經快要燃盡的紅燭,出了房間。
剛一出去,阿青還有小相公以及甜甜,全都圍了上來。
我不等他們問,就點了點頭:「已經好了。」
我看到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小甜甜滿眼都是心疼的神情,她說:「小師妹,快去客房休息吧。」
阿青拉住了我的手:「姐姐,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們了,你放心。」
小甜甜其實是個非常貼心的女孩子,她早已經給我放好了滿滿一浴缸的熱水,水裡放了不知什麼草藥,我一浸入水中,立刻能感覺到方才撕裂的傷口舒服了起來。
小甜甜給我端來一碗藥湯,吹了吹,遞給我:「小師妹快把這補藥喝了,你失去了一半龍馬鱗,又初為人事,一定很不適應。喝了這個,會好受一些。」
我很聽話的喝了藥,這藥不苦,還有點回甜。
甜甜就心疼地幫我梳頭髮,邊梳邊說:「真是苦了你了,方才才在河水中浸泡了受寒了,接下來又要幫燕洍羿還陽,哎,這世上,但凡是和磅空沾上點關係的人,都是這般命苦……」
我沒心思去細想她的話,只對她微微一笑。
我說,我很滿足了。
不論如何,哪怕從此相忘於江湖,我們的第一次,都是屬於彼此的,靈魂最深處的記憶,也是屬於彼此的。
小甜甜搖搖頭,嘆息著抹了一下淚。
我突然發現這小妖精挺多愁善感的,甜甜說:「是啊,能有一時刻屬於過彼此,也是美好的。總好過像我這樣……」
我泡好澡出來,小甜甜又幫我吹頭髮。正忙活著,小相公來敲門了。
小甜甜瞪他:「我們要休息了,你來幹嘛?別以為小師妹不和老闆好了,你就有機會,哼!」
小相公苦笑:「姑奶奶,你真是誤會我了。我來只是說,不知道老闆什麼時候醒來,要見到小師妹,也不太好。小師妹為了安全起見,最好現在就回家休息吧。」
他說:「車已經準備好了,小師妹看看收拾一下就……」
小甜甜已經跳了起來:「人這才剛緩過一口氣,你們就要趕人走!過河拆橋也不是這麼個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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