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蘿島桃花村,此時數名村漢圍攏在一處交頭接耳,對著一戶村舍指指點點談論著什麼。一人道:「聽說喜兒回來了,她不是前些年被無鹽島的強人掠了去嗎,怎的竟能逃了回來?」有人接道:「這你都不知,她一個女娃子有甚能耐逃的回來,聽說是被個大本事的人救回來的。」第三人驚問道:「大本事?有多大?竟敢捋無鹽島的毛?」頭先兩人直是搖頭,也是想不通。
正議論間,那房舍前門吱呀一聲打開,幾人頓時住了嘴。只見一人走出,伸懶腰打了個哈欠,顯然將將睡醒。他發覺到這邊七八個人眼呆呆的盯著自己,伸手打招呼道:「幾位鄉親,你們這是在做啥?」
頭先一人聽出口音,驚訝道:「二麼?你怎麼變樣子了?」其他人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問了起來。原來正是葉隨雲,他在楊老三家安身的日子不短,同桃花村民們也都已熟絡,互相都是認識的。他此時換上了乾淨的布衣,頭臉也都擦拭整潔後,與之前的邋遢模樣大相徑庭,怪不得這些平日常見的村民一時認不出。
葉隨雲眨眨眼,頑皮心起,笑道:「發了財,自然要換行頭,新衣裳是必須的。」眾人恍然,這一提錢財都來了興頭,忙問其中因由。一個叫王順的村民白眼一翻道:「發財?講笑吧,我看你小子這輩子也別想。」眾人大笑,王順又壓低聲音道:「你這錢難不成是那個大人物送的。」說著眼神不自禁的朝楊老三的住處飄去。
葉隨雲一怔,未明白過味兒,他們說的大人物是誰。王順見狀,提醒道:「就是那個帶回喜兒的大人物。」葉隨雲啞然失笑,尋思原來是在說自己,便道:「哦,他說了,等明兒個要給村里所有人各發二兩銀子,但是在這之前不許人去打擾他,否則他不耐煩起來,一文錢都沒有。」眾人聽他說的真切,都是兩眼放光,忙壓低聲鄭重道:「不打擾,不打擾。」葉隨雲點點頭,轉身離開,肚裡狂笑不迭。
行至七秀坊,通報了姓名,葉隨雲被引至坊中,一路上碰到的女弟子皆恭敬施禮,目光中滿是崇敬。葉隨雲一一回禮,心想若論年齡,她們實同己相差無多,如此謙恭皆因感激自己此次出力保全七秀坊,雖說不求回報,但被人尊重的感覺確實很好。轉念又想:「奶奶說,做人始終要保有良善之心,幫了別人一點小忙也不必太得意。」這般一想,不自覺的挺胸抬頭,眼鼻觀心,目不斜視。
憶盈樓中,見到了正在此間的葉芷青,還有雁無憂,蕭凝兒,王維林等人,卻不見蕭白胭,想來傷勢未愈。葉芷青起身道:「葉幫主的傷勢如何了?」
葉隨雲知她問的是自己背傷,回道:「用了貴坊『天霜粉』,已經好多了。」聽眾人所說,司空仲平與封常清也已帶軍離開揚州,葉隨雲想到還未來得及同二人告別,心中很是遺憾,頓了一頓,又道:「此處大事總算是有了了結,在下這便要動身返回君山,特來向坊主告辭。」不由想到自己最初的本意是打算到揚州尋訪衛棲梧的下落,順便遊玩一番,哪料這之後惹出一大推的事情,竟然連稱霸一方的無鹽島水賊都被消滅,想想其中的千頭萬緒,也只好苦笑了。
葉芷青點頭問道:「幫主這般著急,想必是為了貴幫幫主就任大會,芷青也接到了請柬。」葉隨雲點點頭,葉芷青又道:「今日有弟子報說,官府出了告示,南洋商會的命案真兇已然落網,同時澄清了之前對葉幫主的通緝乃是誤會。」葉隨雲噢了一聲,唏噓道:「這便好了,官府太看得起我了,隨雲雖膽大妄為,不懂規矩,卻萬萬不敢行此等惡事。」
雁無憂站起拍了拍葉隨雲道:「恭喜葉兄弟,好歹洗脫了罪名,我這趟也算沒白跑。我這便也要即刻返回純陽宮回稟師父了。」葉隨雲尚未回答,一旁蕭凝兒嘆了口氣卻道:「只不知高師叔何時可以得還清白。」葉隨雲一愣,王維林已道:「不必太過擔憂,那些工匠死因至今無人說得清。」蕭凝兒道:「就是這樣才叫人恨,現如今找不到真兇,被紅衣教一鬧,只怕所有人都認定兇手是高師叔。」
葉隨雲這才明白過來,她們所說乃是眾石匠暴斃一事。當日在幽雨坪,紅衣教的蘭兒施計逼迫最後一個發瘋工匠說出了是琴聲殺人,此案雖至今沒有結果,但人們均已認定乃是高絳婷所為。後葉隨雲暗探聽香坊,得悉實情並轉告了葉芷青,可是從此刻蕭,王二人的話語來看,葉芷青並未透露給她們。
葉隨雲轉頭看去,葉芷青微微搖頭,卻不說話。葉隨雲當即心下瞭然,這個看來高高在上的七秀掌門因師命難違,同門顧慮,縱使明知高絳婷枉背殺人罪名,卻是無能為力,想來她心中亦是痛苦異常。想及此,葉隨雲心念一動,說道:「在下走之前還有一事相求。」眾人停下來,葉隨雲接著道:「我想同貴坊的內坊主事見一面可否?」心想此事葉芷青幹不了,那就由自己著落在李裹兒身上。餘人均是奇怪,蕭凝兒不明就裡,脫口問道:「內坊之人很少出外走動,更別說李師叔,難道你還能和她有什麼交情?」葉隨雲笑而不答,葉芷青卻明白過來,點點頭,說道:「我可以幫忙引薦,但她是否肯見你,芷青就做不得主了。」
二人步行到聽香坊入口,守衛女弟子看到葉芷青,忙上前行禮。葉芷青微微一笑道:「這位乃當今丐幫幫主,有要事同李師姐相商,你快去稟報吧。」那弟子一聽是丐幫幫主,先是吃了一驚,連忙答應,快步入內,邊走邊回頭打量葉隨雲,滿是好奇。
葉隨雲心中奇怪,葉芷青卻笑道:「對於她們這些常年生活在坊內的女孩子來說,難得見到陌生男子,更何況你的名聲越來越大,由不得不好好觀看一下你和普通人的區別。」葉隨雲尷尬笑道:「看來她們要失望了,我竟然也只長了一個腦袋,兩隻手,和她們一樣。」葉芷青忍不住也莞爾嫣笑起來。
那女弟子不一刻趕回道:「總管有請。」葉芷青道:「看來還是閣下的面子大。芷青不便入內,就此和幫主告辭了。」說完行禮離去。
葉隨雲跟著引路弟子進到內里,曲曲折折行走其間,眼見四周橋亭交錯,水波粼粼,不由想到是夜潛游水中的經歷。又走幾步,耳邊傳來琴音,抬目望去,遠處石舫內一女子端坐正中,手撫弦琴,低聲彈奏著什麼,案几上的金雀紫檀香爐中有絲絲白煙冉起。那女弟子停住腳步對彈琴之人躬身行禮後便即離開。
葉隨雲緩步上前,見那彈琴人閉目低首,仿似不知有人來到,指尖的琴音悠揚清脆,餘音裊裊。葉隨雲開口道:「真難想像,這般好聽的聲音竟能夠奪人性命。」琴音戛然停止,那人緩緩抬頭,寒意十足盯著葉隨雲良久,問道:「此話何意?」
到此葉隨雲方才看清楚,對方年歲雖已不小,但端麗飄媚,容貌十分美艷,柳眉微蹙之間,透著三分尊貴,叫人不敢凝視。葉隨雲心直氣正,目光毫不避讓,正視回道:「那些石匠的鬼魂還沒走遠?為何李總管這麼快便忘記了他們?」面對眼前此顏若桃李的殺人魔頭,葉隨雲打心裡鄙怒難抑,沒誰有權利隨便奪去別人的性命。
李裹兒臉色一變,厲聲道:「大膽。」霎時殺氣涌動,一旁的紫檀香爐應聲而碎,石舫窗欞的幔帳紛紛飄起,直帶著四周水波也翻動起來。葉隨雲身如磐柱,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冷冷看著她。李裹兒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平靜下來,道:「你就是葉隨雲?」見對方點點頭,又道:「本座聽過你的本事,此前總想是江湖傳聞誇大了,看來倒是本座錯了。」停了一下又問道:「你是如何得知無鹽島的全盤計策?」
葉隨雲搖了搖頭,回道:「不是我,乃是一個朋友無意中探聽到的。我不過是轉達給葉坊主。」若非代施隱秘如風的能耐,自己當真難以得悉一切。
李裹兒稍一猶豫,又問道:「欣兒如何了?」葉隨雲一愕,想了想道:「你說的是那個大夫人?她已經死了。」李裹兒身子微微一顫,葉隨雲看在眼裡,又道:「我不知道你何故要對付自己的師門,也不想知道,只想奉勸閣下一句,為了你的目的,已死了太多人,是我親眼所見,望你急早罷手,不要再造殺孽。」見李裹兒呆呆出神,葉隨雲繼續道:「這些已經過去,此次我來卻是為另一件事,或者說是請你做一件事。洗脫高絳婷的罪名,讓人們知道工匠並非她殺的?」
李裹兒冷冷道:「怎麼個洗脫法?」葉隨雲一扁嘴,攤手道:「我當然不知,但李總管一定有辦法的,對嗎?」李裹兒道:「如果本座拒絕呢?」葉隨雲撇撇嘴道:「那我也沒有辦法,但是在下卻難保證,不會有其他人知道安樂公主尚在人世。」
話剛出口,李裹兒身形倏彈而起,長袖抖出,葉隨雲猝不及防,被揮來的力道一撞,這看似輕巧的動作,竟如雷如霆,直震得他頭腦一陣眩暈。剛要運勁,突覺一息陰寒徹骨的氣勁自胸腹三處大穴直透而入,霎時全身一麻,葉隨雲大驚之下,急運真氣護住心脈,雙掌猛的劈出,逼開來勢,急忙後躍數丈,落在亭外水欄處,只覺全身隱隱發麻,連忙暗暗調息。
李裹兒適才全力出手,務求一擊殺死這個掌握了自己生死絕密的人,哪管他是什麼身份。不料想自己苦練多年的絕技『雷霆震怒』竟不能制住對方,反在毫無防備下被葉隨雲掌力打中,此刻這狠厲的女人感到呼吸不暢,丹田劇痛,已受了內傷。
葉隨雲內息運轉兩個小周天,吐出一口濁氣,大步走回水榭道:「李總管果然厲害,可我不怕,你有本事就殺了我,但是只要我活著,就還是那句話。」
李裹兒愕訝堪堪,直直盯著葉隨雲,無論如何想不通,自己拼著受傷,連發三招殺手,明明都打在他身上,卻為何這貌不驚人的小子竟似毫髮無損,依然大叫大嚷,中氣十足。定了半響,她終於長嘆一聲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問的是自己的身世。
葉隨雲還在全身戒備,聽她一問,凝思片刻,卻不願說是自己偷偷游進來聽到的,突然想起一句話,便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哪有永遠的秘密呢?」事實上葉隨雲並不全然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對於其中攪擾的恩怨他似懂非懂,只是通過楊國忠和葉芷青的隻言片語,判斷出對李裹兒來說,這個秘密決不能被人知道。
李裹兒點點頭,又問道:「還有誰知道?」葉隨雲搖頭道:「沒有別人了,如果你答應我所求之事,在下保證至少我本人永遠不會說出去。」
李裹兒聽罷,整了一下髮髻,重新坐下道:「哼,堂堂丐幫之主,威脅我一個女子,作為與無賴何異?就不怕辱沒了丐幫的名頭。」葉隨雲知她這般說,就是應允了此事,只不過心中不忿,依然要譏刺自己一下。對方是武林前輩,這倒算不得什麼了,他哈哈一笑道:「小子本就無能無才,這個幫主也是馬馬虎虎的當著,想來總管也不會把此事說與他人聽,多謝了。」說完一抱拳。
李裹兒道:「本座雖答應你幫助高絳婷,但總要待我查出真正的兇手才是,此事急不來,容我想想辦法。」
葉隨雲一愣,暗想兇手不就是你嗎,還查什麼?但也即刻意識到,此事確難辦,總不能讓她自己投案自首,要真是那樣,她又何懼自己揭發其身世秘密,反正都是一死。想到此,便道:「嗯,想來總管終會有解決之道的,只有一個條件,莫冤枉好人可以嗎?」李裹兒沉默了一下,點點頭。葉隨雲放下心來,只要不坑害別人,愛怎麼處眼見事情已了,葉隨雲正欲離去,卻聽李裹兒又道:「本座還有一事相詢?」語氣竟軟了許多。葉隨雲一愣,道:「總管請說?」李裹兒眼望地面道:「昨夜無鹽島上,葉幫主可曾見到一個女子,同我年歲差不多的。。。」
葉隨雲立時想起,問道:「你說的可是那關在山牢中的李大姐?」李裹兒眼中閃過一絲光芒,點頭道:「正是。」葉隨雲不確定回道:「她應當是已逃出生天,我見到了她的身影。」說完明顯感到李裹兒緊繃的身軀似乎鬆了下來。葉隨雲仔細回想昨夜所聞,看來將那李大姐囚禁之人就是李裹兒,且關了十年之久,真不知道兩人都姓李,哪來那麼大仇。更奇怪的是得悉李大姐未死,李裹兒反倒如釋重負,只是喃喃念道:「她沒死,她沒死。」
忽然乍聽到亭外有一女子道:「這麼多年了,想不到姐姐依然心中掛念小妹。」自葉隨雲進到此地,無論鬥智鬥力,始終儀態端靜的李裹兒聞聲面色大變,驚懼看著來人緩緩步入。葉隨雲也吃了一驚,心中納悶,聽聲音是李大姐無疑,竟走到這裡自己都沒發覺。
李裹兒神情複雜,連聲道:「好,好,宜城,今日你終於可以報仇了?」葉隨雲望著眼前的不速之客,許是常年不見陽光之故,膚色蒼白之極,但韶顏雅容,也是很美。突然想到舒小語曾說過的七秀往事,按此推斷這李大姐便該是失蹤十年之久的李裳秋,可為何李裹兒稱她為宜城,難道改名了?他自不明白李裳秋的身份亦是大唐皇廷的金枝玉葉,封號宜城公主。
李裳秋輕輕憑欄而坐,道:「姐姐無需憂心,小妹得脫囹圄,今日來看望於你,無仇可報。你關了我十幾年,我不怪你,還是當年終見時那句話,只望你能解我心中之惑,把當年天子峰發生的一切告知。」這句話頓時引起葉隨雲的注意,但心知眼下絕非發問的好時機,只得依然安靜在旁。
李裹兒嘴角抽動,卻隻字不發,李裳秋接著道:「這十多年裡,我想了很多,你如此對我,只因怪我壞了你的大事,但小妹不得不說一句,縱使沒有我,當年你的事也成不了。」李裹兒哼了聲道:「那也未必。」
李裳秋道:「三郎此人英明果斷,胸有雄才,你不是他的對手,後來的姑母如何,幾可說得上權傾天下,到頭來不也是唯死而已。」李裹兒嘴角動了動,終是沒有開口。
李裳秋又道:「你費盡心思布置這許多事,不就是為了配合李林甫,想要推翻三郎的天下。」李裹兒面露驚恐,看著李裳秋,顯然被說中心事。李裳秋嘆了口氣道:「你卻不想想縱然成了事,你又能得到什麼?不過就是為了那口氣,值得嗎?你也已經這把年紀了,如若安分一點興許能得個善終。」葉隨雲不敢插口,聞言竊思:「難不成她們口中的三郎竟是皇帝,不然怎能說天下二字?那個李林甫卻又是誰?」心中突然一個激靈,聯想前後之事,一個大膽的猜想浮現出來,難道她們說的李林甫就是自己隱約感到的幕後人,操縱所有事情的黑手。他正要發問,突聽李裹兒問道:「你真的不是來找我報仇的?」
李裳秋搖頭道:「最初被困於島牢時,我的確非常恨你,但是經過這些年,我早已相通,正如先前所言,都這把年紀了,不如放下仇恨,做些於己有益的事吧,莫讓這輩子只有煩心困擾。」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道:「如果你當真對小妹還有一絲愧疚,就給我一個答案吧。」
李裹兒默然不語,眼角數次抽動,似乎內心極度的糾結掙扎,一時間舫中靜的嚇人。葉隨雲見狀,此刻縱是滿腹疑問也不敢出聲了。良久,她終於一聲長嘆,緩緩道:「其實我所知亦很是有限,你還記得當年唐隆之變嗎?」
李裳秋看過來,回道:「自然記得,三郎和你,與我心中一個是兄一個是姊,我不願任何一方受傷害。可當日你孤注一擲,全力殺到,要取三郎性命,我為護他也只能全力出手,不慎失手傷了你,卻並非要置你於死地。你靜神想想,我若真要害你,往後多年中,我明知你活著卻為何緘口不訴於三郎?後來你善居秀坊,我常常來陪伴與你,內心很是開心,總想你雖不再居於皇宮內院,在此終老也未嘗不好。」說到這裡長嘆一口氣接著道:「想來確是小妹太天真了,本以為姐姐你險死還生,二世為人,終能看開了一切,直到我被囚於山牢時才如夢方醒,你不過是將仇恨深埋心底,蟄伏待機罷了。」說到此處,她微微一笑道:「這話茬又說遠了,姐姐請繼續說吧。」
李裹兒木然點點頭,繼續道:「當日皇宮大亂,我被你打傷後,倉惶奔逃,身陷絕境。本以為自己是死路一條,不料李林甫著人殺死一名宮女,將臉劃爛,換衫做了替死鬼,助我逃脫出宮。」李裳秋這才瞭然,為了顧及李裹兒感受,不再刺激於她,自己從不曾問起她脫身經過,原來竟是李林甫在中搞鬼。
李裹兒接續說著:「我本對他心存感激,哪知這廝反倒以此要挾,常常傳信兒對我頤指氣使,信中口氣根本是在發號施令。」葉隨雲大是驚訝,難以想像這強橫女人竟也有被壓制的時候。
李裹兒又道:「直到那一次的天子峰。當時我根本不清楚要對付的人是誰,但卻不能不答應。等到了地方才知,除我之外,尚有眾多高手齊集待戰。當時我技藝已成,總覺得天底下除師父一輩的寥寥數人外已無敵手。見了這陣勢,心中不由想,不管對頭是誰,有我一人足矣,何故竟召集如此多人,難道要面對的是神仙鬼怪不成。心下雖輕蔑不屑,無奈其時我身不由己,也只能耐著性子接受安排。」說到這李裹兒停住話頭,沉浸在回憶中,一瞬間她的神情竟似有些恐懼。李裳秋淡淡望著瀲灩波光,並不催促。葉隨雲更是不敢開口打擾,說不上為什麼,心中竟隱隱有些激動。
停了片刻後,李裹兒開口道:「那天的景象到今時今日我仍是歷歷在目,自我習藝之始,從未見過武功高強到這個地步的人,他一個人力亢我們十幾人的圍攻,竟是越戰越勇,猶似戰神附體。那股睥睨蒼穹的氣勢至今讓我心悸南寧。」
李裳秋神情激動起來,竟似眼眶泛紅,怨問道:「你們為什麼要對付他,而且是這麼多人打他一個。」李裹兒看了看她,回道:「非是我有心要隱瞞你,我的確不知其中因由,只是被迫而為。」李裳秋聲音微顫問道:「那他最後究竟如何了?是死是活?」李裹兒搖頭道:「我亦不知。」李裳秋急道:「你身逢其會,怎會不知?」李裹兒回道:「說來滑稽,我自詡武藝超群,實在乃井蛙之目罷了。當日我拼盡全力也難進他三尺之內,終於在一次偷襲之際,被他一掌轟中,昏死過去,因此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我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畢竟與我無關,也對姓李的有了交代。」
李裳秋此時情緒平復下來,點點頭又問道:「同你一起圍攻他的還有什麼人?」李裹兒回道:「只怪我和你一樣,自幼長於深宮,雖學習武藝卻並不太在意外面的世界,那天的人我一個不識,但看起來,確然皆非常人。我唯一知道的是,那日算上我一共二十多人,最後活下來的竟不足半數。」
李裳秋沉默片刻,輕嘆一聲道:「多謝姐姐終於為我解了心惑,小妹銘感。如今事已至此,望姐姐你放下心魔,靜度餘生吧,於人於己都有裨益。言盡於此,告辭了。」說罷站起身。
李裹兒眉頭微舒,見狀急問道:「你要去哪裡?」
李裳秋並不迴轉身,只道:「當年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找到他,卻始終不信他死了,既然他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天子峰,那我就去那裡。」說完身形一轉,出了小亭,衣帶輕響便不見了蹤影。
李裹兒重重坐回,頹然自言道:「真是痴人,還是忘不了那聶笑天。」葉隨雲心神巨震,雖內心深處早已隱隱猜到她們所論之事乃是關於父親失蹤一戰,可當親耳聽到李裹兒言名出口,仍是心旌動搖。他曾數次錯過了解當年事情的機會,心中戰兢,初聽兩個女人的對話,雖滿腹疑問,卻始終不敢打斷,唯恐驚擾李裹兒,破壞了這好不容易碰到的機會。雖不知李裳秋和父親的關係,但看其神情,定然牽連不小,哪知她說走就走,竟不給自己發問的機會。
葉隨雲此時一急,縱身追出,辨准方向,幾個起落出了聽香坊,卻哪裡還有李裳秋的影子。心知這樣的人如果不願意,那僅憑自己無論如何是跟不住,找不到的。罷了,此處事情已完,也不必找回頭了,李裹兒說的很清楚,已將所歷悉數道出,只是沒想到她竟是當年參戰人之一,恐怕李復也不知道吧。
正要離開,抬眼見到不遠處舒小語對著自己連連招手,葉隨雲走上前笑道:「小語丫頭,想不到臨走我們還能見一面。」
舒小語滿面通紅,嗯了一聲道:「二。。。葉幫主。。我知你再此,已等了很久。」葉隨雲哦了一聲道:「你若當我是朋友,莫喊幫主什麼的,還是二麼吧。」舒小語微一猶豫,輕輕點頭,葉隨雲問道:「難不成你有什麼事?」
舒小語學著葉隨雲偽裝時的語調道:「二么小俠是我的好朋友,他要離開,舒小語女小俠定要來送一程的。」說完兩人忍不住大笑。笑過之後,又復沉默,並肩緩步前行,舒小語低頭不語。葉隨雲行在一旁,心裡納悶,只覺這丫頭透著奇怪,剛還好好的,轉眼又成了悶葫蘆,啥都不說,想是分別在即,心中難過吧。
舒小語忽然開口道:「你說杜師姐是壞人嗎?」葉隨雲一愣,反應不過來,反問:「杜師姐是誰?」舒小語道:「就是那個大夫人呀。」
葉隨雲哦了一聲,舒小語接著道:「其實我小時候去綠楊灣玩耍,經常遇到她,當時她乃是奉師命去採集露水,後來教會我如何用葉子吹出聲音,如何用竹管將花中的露水吸出來。」葉隨雲道:「原來你們早就認識。」舒小語點點頭:「後來再也沒見過她,不想竟是去了無鹽島。」葉隨雲恍然道:「難怪前幾日你闖島被抓,我同蕭凝兒也被關了進去,聽她的丫環說莫要虧待你。」見舒小語眼露詢問,葉隨雲補充道:「就是楊老爹的孫女兒喜兒。」舒小語點點頭,又問:「你還沒回答我,杜師姐是壞人嗎?」
葉隨雲仔細回想了那晚的情形,說道:「不知道,她雖是賊寇一方,但我感覺不到她究竟壞在何處?」停了一下,接著道:「而且也多虧她,喜兒被掠上島這兩年才能平安無恙。」想起昨夜之事道:「只是我想不通,葉坊主明明答應讓她離開,她卻為何定要投火而死。」說著唏噓搖頭。
舒小語接道:「聽師姐們說,因為她是真心喜歡錢宗龍,所以寧可死也不願獨自一人活在世上。」葉隨雲聞言臉顯疑惑,停步沉思片刻,搖頭道:「我實在想像不出她的感受。」舒小語又道:「你認為一個肯為愛情而死的人是壞人嗎?」葉隨雲眉頭皺起,想了半天,仍是搖頭道:「我不知道。」隨即笑道:「你這丫頭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卻去想這般讓人難解的事情。」舒小語小臉微紅,轉向一邊,低聲喃道:「我卻知道。」葉隨雲看她嘀咕著,問道:「你說什麼?」舒小語笑道:「沒什麼。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就到此吧,記得有時間定要回來看望我呀。」葉隨雲笑著答應了,望著舒小語離開,感慨萬分,此次揚州之行,不意結識了這樣有趣的小姑娘,同自己頑皮胡鬧之際,竟也幫了不少忙。慨嘆之餘,卻沒察覺她最後離去,臉頰滑落的水珠。
「可算走了,看那小女孩在,我都不敢現身。」一人轉出道。葉隨雲不用回頭,也聽出是李復的聲音,調侃道:「想不到閣下真是有心人,也來送我。」說著轉身。
李復搖頭道:「你可說錯了,我沒工夫送你,不過是來告知你一聲,陽寶已離開無鹽島,你此次辦事較為圓滿。」葉隨雲睨看道:「看來閣下真把我當成跑腿了?」李復沉吟片刻,道:「就算是吧。」葉隨云為之氣結,對方接著道:「但本人對閣下算得尊重有加了,這不還來知會一聲嘛?」
葉隨雲忽想起一事,就是在無鹽島時遇到的幾個裝死怪客,對己偷襲不成便即消失,唯一的活口竟服毒自盡,作戰素質之冷靜汩疾,思之讓人心寒。李復聽他說完,沉思道:「聽你描述,這些怪人應是『凌雪閣』的殺手。看來姬別情雖已隨同楊國忠離開,但終還是留了後手,想要作為奇兵,給予策應。只是沒想到碰見了你,剛一動手就全數受傷,再難發揮作用,只能逃走。」憶起那些傢伙神出鬼沒的手段,葉隨雲暗想多虧他們最先對付的是自己,若換了別人只怕傷亡不小。
李復道:「這些人確實非同尋常,日後你還是要多警醒些。」不等葉隨雲回應,指著遠處道:「真正送你的人來了。」葉隨雲回頭看去,只見楊老三手拎著一筐大白菜同孫女喜兒疾步走來,再回身時,李復已不見蹤影,暗想:「搞什麼玄虛,見不得人嗎?」
楊老三走近急道:「恩公,你這是要去哪兒?」葉隨雲連忙打斷道:「楊老爹千萬別再以恩公相稱,若非當初老爹你不嫌棄而收留,我這小子早已無家可歸。往後我仍是二麼,你要是再這麼喊,我可不敢答應。」楊老三忙唯唯點頭道:「不喊了不喊了,恩公。。二麼你這可是要離開?說什麼也要吃了飯再走呀。」只因葉隨雲始終未道出真實身份,楊老三仍以為二麼乃是真名。
葉隨雲想起老人乍見喜兒歸來時的老淚縱橫,若不是自己伸手扶住,當即便要給自己跪下。當被問起詳情時,只說自己聯絡了丐幫中的兄弟同七秀弟子攻克無鹽島,趁機救出了喜兒,反正此事過不了幾天就將天下皆聞,也無需隱瞞。對於自己的真實情況卻不願多說,只因楊老三早就提過自己,若此時說了,反倒尷尬。其時楊老三心神激動,也沒多問。
此刻望著面有期盼的祖孫二人,點頭道:「感謝老爹心意,吃飯就不必啦,若老爹定要謝我,就再送小子二麼過一趟河吧。「楊老三見他如此說,亦是老面淚眼,只得答應。這回撐船的卻還是葉隨雲,祖孫二人拗不過他,只好坐與舢板。等到葉隨雲離船登岸,楊老三道:「二麼,我雖不知你如何做到這一切,但你救了丫頭,老漢心中只當你是上天派來的神人,是來救我老漢的。臨別了,沒什麼物件值得送你,只好唱個曲子,願你日後平平安安的。」說罷用力一撐,小舟甫又離岸入湖,漸行漸遠。
特有的江南漁調亢亢響起:
莫說壞多好人少
少年郎呀,可知世上啥才是寶
一顆丹心不用找
就在水裡不動地
走上前吖
彎下腰
眼兒在前,莫後瞧
好壞自知日頭高呀,日頭高
世上多是紛紛擾
少年郎呀,男兒志氣有多有少
切莫被那污濁淘
要是被那惡推倒
站起身吖
撣撣土
眼兒在前,莫後瞧
照著心思活到老呀,活到老。
葉隨雲眺望良久,但見落霞孤鶩,波光瀲灩,只覺內心滿是平安寧靜。他拍拍衣衫,孑然轉身,沿著落日餘暉踏上了歸途。正是『人浮於世心難寧,輕賤他人落浮萍。待得夢碎驚醒日,徒送冤魂赴幽冥。何如水畔老船家,撥櫓化浪白銀花。世間何處尋安樂,落霞高歌傍淺沙。』(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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