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286章 秦王(下)

    黑夫從李由、馮敬等從咸陽來的二代處,也多多少少了解過秦的中央官制。所以知道,中車府令乃太僕屬吏,其官銜雖不高,僅六百石,但責任重大,相當於秦王的侍從車馬營營長,負責皇帝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像今天一樣,親自為王駕御,秦王不輕易信人,這個位置,非絕對信任的心腹不能擔當。

    中車府匯集了全國最優秀的駕駛員,一般是從關中軍隊「武車之士」里選出來的,其標準是:取年四十已下,長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馬,及馳而乘之;前後、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縛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射前後左右皆便習者,如此方能達標。

    速逐奔馬,東門豹辦得到;馳飛車而乘之,黑夫的御者桑木也可以;束縛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得為黑夫扛旗的牡才行;至於在馬上前後、左右、上下周旋,安陸騎從無一人能辦到。

    所以中車府衛,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作為中車府令,趙高若不通武藝,不體魄強健,反倒奇怪。

    但黑夫也沒料到,他竟如此敏感,如此謹慎,自己只是驚異其與歷史印象不同,並想到此人日後的種種行徑,起了一點點「殺心」。

    人的心思會被其動作出賣,或許只是眉頭微揚,或許只是微微握拳,或許只是呼吸急促了點,眼睛閃爍了些,但這一點點的異樣,竟就被趙高察覺了!

    當趙高將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時,黑夫只感覺,若真的動起手來,自己難說還不是趙高這個「大內侍衛」的對手呢!

    手無縛雞之力,陰柔奸笑的太監?去他娘的,影視劇害死人啊!

    好在黑夫機靈,裝作要見秦王心情激動搪塞過去,但趙高看似說笑的話,卻再度讓他寒毛直豎!

    「他方才懷疑我有行刺秦王之心?」

    趙高之言看似玩笑,但卻有深意。

    翻譯成後世的話,差不多就是在問李由:「小李啊,你帶來的這個小率長似有異樣,究竟可不可靠,若是出了類似荊軻、秦舞陽的事,你我可擔當不起……」

    若是一年前,李由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為黑夫擔保,但這一年多時間,二人先在南郡作為上下級,多了幾分熟悉,來到楚地後,黑夫也多次立下赫赫戰功,被李由視為福將,是他們李家要保的人,便硬著頭皮,對趙高的話一笑而過。

    於是,在經過這場嚇人的插曲後,由趙高指引,門後郎衛檢查身上不帶寸鐵兵刃後,黑夫才和李由一起步入了王帳營區……

    從轅門到真正的王帳,足足有百步之遙,中午見識過的那些郎中衛,持矛戟守衛在側,個個燕頷虎頭,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黑甲,威嚴赫赫。

    來到碩大的王帳前,趙高比了比手,示意二人噤聲,原來,齊相後勝已經完成了覲見,與秦達成新的和約,又收了不少賄賂,心滿意足地走了,但秦王還未結束對燕、代國相的接見。

    然後趙高便率先掀開帷幕入內,留下李由、黑夫在外等待。

    便是在這一道薄薄帷幕相隔的地方,黑夫第一次聽到了秦王的聲音。

    「十年前,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孤使兵吏誅之,滅其國……」

    渾厚而清朗的聲音傳了出來,雖不緊不慢,但每個字,似乎都充滿了力量,還有權勢。

    「兩國皆自棄盟誓,背秦已久,如今燕喜退保遼東、公子嘉遁走代地,苟延殘喘,卻又帶著名馬、美人,來搖尾乞憐,想要孤赦之?「

    黑夫他們聽到裡面傳來以頭稽首之聲,而後又聞燕、代相邦顫顫巍巍地說道:「寡君乏無所使,敢使下臣徹聲聞於大王……」

    他們忐忑地解釋道:「毀秦盟誓,以刺客犯天子,實乃趙遷、燕丹之過也,大王先前以師臨加,鄙邦已伏罪受懲,深知觸怒天威之惡果。」

    裡面的兩位相邦再稽首道:」還望大王念在秦趙同源、秦燕之盟的份上,寬恕鄙邦。北鄙小郡,口不足數萬,卒不過數千,不足以辱大王天兵。且遼東、代地千里迢迢,苦寒霜凍,得之不能償軍費,反倒千里饋糧,使邊地不安。寡君皆願去王號,委國而降之,並以公子公主為質,男為秦臣,女為秦妾,向秦百世納貢,只望大王能存兩邦社稷……「

    二人說的誠懇,但黑夫卻知道,秦王最後也沒放過他們,便繼續細聽。

    果然,卻聽秦王又道:「王老將軍,燕、趙困於遼東、代北,比之越王勾踐困於會稽山,如何?」

    他是在詢問旁臣,黑夫便聽到了王翦的聲音。

    「代地、遼東,大於會稽尺寸之地;燕代殘餘之師,亦眾於勾踐三軍!」

    秦王道:「王將軍此言有理,想必燕代兩邦在北方,也沒少以勾踐之事來激勵臣民,妄想有一天能復仇罷?伍子胥曾言,樹德務滋,除惡務盡,此語尤在耳畔,勾踐卻已入越。汝等以為,孤是吳王夫差麼!?」

    燕代相邦大急,三稽首道:「寡君絕不敢有非分之想,只願永為秦之藩籬,出則為扞蔽,入則為席薦……」

    秦王卻打斷了他們的話:「趙高,將那件事,告訴彼輩!「


    趙高柔和的聲音響起,黑夫甚至能想像他說話時依然面露微笑的:「燕國太傅鞠武,在易水之戰後不知所蹤,近代得聞,是經由上谷逃到了代地,正欲遊說趙嘉,使其東連殘燕,南連齊楚,北連於匈奴單于,引匈奴入寇秦國北地,而燕代便能借兵復國!」

    「這就是汝等所謂的為秦扞蔽,永世藩籬?」

    在輕易道破燕、代明為稱臣,實際上一直沒有放棄抵抗的計謀後,秦王似乎赫然站了起來,聲音也朝黑夫他們這邊清晰地傳來……

    「昔日,趙無恤滅代戎而設代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其後匈奴犯邊,李牧大破之,使單于不敢入趙邊。」

    「至於燕國,燕昭王亦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率燕軍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餘里,燕國方能有遼東之地。」

    「燕趙兩國擊胡而強,現如今,卻欲引胡人入寇中國以求苟存,若武靈王、秦開等人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也?」

    言罷,秦王語氣已全然決絕:「汝二人回去告訴燕喜和趙嘉,冠帶七國之戰,乃兄弟鬩牆之戰,寡人雖然破其國,隳其都,殘其社稷,卻將其民視為秦民黔首,使其王公保全性命,遷於關中,做富家翁,未有大肆殺戮。」

    「但若燕、代不顧冠帶君王之榮,借匈奴之兵入寇,殘害三國長城沿邊,則猶如申侯引犬戎入成周,孤必不能忍!必芟夷略盡,將二王殘丑餘孽,虜而盡坑之!「

    言罷,不等燕、代相邦再言,就被郎衛給推攮著轟了出來,狼狽不堪地從黑夫他們面前經過。

    二人才苦著臉鑽出王帳,裡面又響起了趙高的聲音。

    「都尉李由及部屬覲見大王!」

    於是黑夫便跟在李由身後,進入了裡面……

    與其說這是帳篷,不如說是宮殿,高大的穹頂,猶如寬敞的廳堂,空間比安陸縣官寺的正堂還要大,但與黑夫想像中不同,很簡潔,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僅是一排編鐘,幾個鼎簋,案几上坐著奮筆疾書,記錄秦王一言一行的書吏,牆幔上則掛著不少地圖。

    黑夫可顧不上瞧這些,他的目光,全然被坐於帳中央,王翦上首的那位王者吸引了……

    秦王衣著,並非是黑夫之前見過的冠冕禮服,而是換上了一身燕居的裝束,頭戴練冠,上裳玄端,衣袂寬大,看這打扮,足以知道他就沒把接見燕、代使者當回事。

    再看其容貌,沒了珠旒遮攔,方可一覽無遺,秦王政今年三十六歲,正值壯年,有著高高的鼻樑,寬厚的額頭,濃郁粗獷的鬍鬚垂至胸口,坐在那裡,恰似兇猛的鷹隼一樣立於萬仞之上,傲視萬物,氣勢非凡!

    「拜!」

    顧不得多看,在禮官的悠長長喝下,黑夫緊跟著李由,拜倒在地,行臣見王最隆重的稽首禮。

    他發現自己額頭下的磚塊,剛好是方才燕代相邦磕過的,還沾著一絲些血跡……

    但還是得磕下去,後世說什麼某朝以前沒有跪拜,那是扯淡,從周朝開始,九拜之禮齊全著呢,也就是因為平常大家也是跪坐相見,所以跪拜沒有那麼濃厚的屈辱意味罷了。

    「臣李由,臣黑夫,見過大王!」

    等行禮完畢再抬頭時,黑夫發現,秦王一對銳利的長目正好看向了他

    黑夫也不知道這會自己該是什麼表情,笑?還是肅穆忐忑一點比較好?

    不知為何,雖然設想過無數遍,但真正到了秦王面前,他卻一時間有些詞窮了。

    好在這時候不需他先說話,秦王讓李由起身,勉勵了女婿一句,而後又看向了還跪在地上的黑夫。

    「秦王會先問我什麼呢?」黑夫暗想,當然不可能是」我,秦始皇,打錢。」可能會問年齡?戰功?或王翦肯定與他提及過的兵球?

    這時候,秦王聲音已傳入耳畔:「你就是黑夫?鮦陽功臣,李由愛將,亦是南郡守葉騰在書簡中提到的……『公廁縣尉』?」

    「正……正是下臣!」

    黑夫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忙答應,心裡對郡守騰大罵不止。

    這功勞不是送給安陸縣令了麼?怎麼還被安了這名號,葉老狐狸還寫到奏疏里給秦王知道了!

    他不忘瞥了一眼旁邊奮筆疾書,將二人談話記錄的史官,心裡直道完蛋。

    「這下成秦王欽定了,公廁縣尉,這臭綽號,怕是要被寫到史冊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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