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545章 兔死狐悲

    秦始皇三十二年一月初,春風拂過,冰封的濟水恢復了往日生機。

    在臨淄郡濟水北岸,有一狄縣,和齊國其他縣一樣,狄縣最大的一家豪強亦是諸田。同樣出自田成子七十多個兒子的田儋,以及其從弟田榮一家,他們在父輩時分家,但就在一條街,東西兩府皆豪,往來也沒有受絲毫影響。

    田氏兄弟作為當地豪強,雖然高門大戶,卻不敢與夜邑田氏比聲名顯赫,也不敢與即墨田氏的富裕相提並論,他們就是一區區縣豪。

    然田儋、田榮早在齊國尚存時,就喜歡與輕俠嬉遊,頗得遊俠兒敬仰,能得人。狄縣雖然歸了秦朝,但縣令、尉、丞辦事,依然要仰仗田儋出面,不然的話,政令就難以在市井推行。

    這幾日,田榮去了趟臨淄,回來之後第一時間就拜會了從兄田儋。

    僕從將他帶到了片空闊的場地,細沙鋪地,立有箭靶,一邊擺放著兩個蘭錡,蘭錡上擺著各類兵器,最多的便是劍——天高皇帝遠,秦朝的收兵令,似乎對狄縣田氏沒有任何影響似的。

    田儋好武藝,衣著打扮,不似富豪,卻似輕俠,每日清晨都會起來練會劍技,此刻也不耽誤。見田榮過來,直接將一柄木劍拋給他,二人相對一作揖,便舉著木劍,開始了較量。

    田榮一邊配合著田儋動作,嘴裡卻不停,說完他的見聞後,一個勁地感慨道:「太慘了,兄長,膠東諸田真是太慘了!」

    田榮說的,自然是膠東諸田被連根拔起,遷往西方一事!

    二人幾個回合較量下來,喝水休息的時候,他告訴田儋:「秦始皇帝將膠東諸田,按照遷徙次序,排列為第一到第八,以之為賤氏,我還在街邊看到了即墨田氏的家主田角、田間。」

    諸田有自己的交際圈子,狄縣田氏和即墨田氏,還有點宿怨,但畢竟大家都一個姓,外敵在時,那些仇恨也就記得不深了。

    田榮描述道:「彼輩早沒了即墨大夫的威風,一路來雖然還有車坐有馬騎,但也落得一身黃灰,狼狽不堪,更別提後邊長長的隊伍。田氏子弟徒步而行,後面則是不願意背棄田角田間的門客賓從,扶老攜幼,緩緩而行。從膠東到臨淄,這才走了百多里路,便苦得不行,去到關中北地郡,不知得死多少人……」

    聽著田榮的敘述,田儋卻不言語,默默抽出一支箭,接過兒子田市遞過來的弓,摸了摸他頭,這才道:「你可替我敬了田角兄弟一盞酒?」

    「敬了,還送了一萬奉錢。」

    一萬錢對田榮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他湊近後道:「兄長,田角還讓我傳話給你。」

    「他說了什麼?」田儋將箭矢搭上弓,閉上一隻眼睛,似在瞄準箭靶。

    田榮道:「他說,田齊如樹,如今大宗之干已亡,枝葉皆將凋零掉落,只是個先後問題,膠東先落,狄縣必從之,吾等兄弟,還是早作打算為妙……」

    田儋手裡的箭久久沒射出去,半響後笑道:「田角這話倒是說得有趣,他家大禍臨頭時,為何不見反抗,反倒來慫恿我家?再說了,放眼齊地諸田,難道還有誰比吾等謀劃更遠的麼?誰也不知道,七年前被說成染病而死的阿橫,還有我家的眾多賓客,是去了何處!」

    這是狄縣田氏的秘密,田榮還有一個親弟弟,叫田橫,田橫比二人更好結交朋友,年少氣盛,最痛恨秦朝。七年前齊國滅亡時,田橫帶著一批人,隨寧死不降的雍門司馬乘船出海,後來才慢慢聯繫上兩個哥哥。

    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裡,田儋田榮自己當著秦朝的「順民」,與官府合作,卻讓田橫在近海盜寇里呆著,對外則說他已經病死了,甚至還做了副空棺槨,埋入田氏墓地,以掩人耳目,田橫也在海外用了化名。

    狄縣田氏每年都會偷偷資助雍門司馬和田橫糧食兵器,他們家是有後路的,這一點,或許即墨田氏的田角早就打聽到了吧?

    田榮似乎有些鬆動,勸道:「兄長,膠東諸田遭遷徙,固然與膠東郡守脫不開關係,諸田皆言,此人名黑夫,又被秦始皇賜字即墨,真是黑上加黑,但這未嘗不是秦盡遷豪貴的先聲?寒冬若至,凋零的可不止是一株樹木,或許很快,臨淄等郡的諸田,也要遭到強徙,子弟淪為遷虜,相望於道了……」

    他激動地說道:「今等亦亡,反亦亡,與其苟活,不如乘著秦人還未對我家動手,奮起一搏!齊地四郡,幾十家諸田正因膠東之事震驚,物傷其類,若兄長高舉義旗,則諸田必以我家為首,殺郡縣秦吏以應,可得數萬之眾。再加上阿橫引海外輕俠歸來,則事可成,齊可復矣!」

    嗖!田儋手中的箭離弦而出,卻射偏了,昔日百發百中的田儋,今日居然脫靶了?他的手上虎口,甚至多了一個裂口,血流不止。

    這仿佛應證著田儋心中的激動,他面上卻依然很平靜,任由僕役包紮,卻對從弟田榮說了一件事。

    「吾弟,你可知道,那一日秦始皇過臨淄,我觀其車駕,作何想麼?」

    那是三個月前,秦始皇結束了薛郡泰山封禪,抵達臨淄的情形,田榮記憶猶新,他當時只記得自個咬牙切齒,哪知道田儋在想什麼?

    田儋無奈一笑,公布答案道:「我見那秦始皇威風赫赫,所到之處,眾人無不頂禮膜拜,連我也不敢觸其鋒芒,於是乎,當時心中便響起了一句話。」


    「什麼話?」田榮追問。

    田儋虎口的血依然沒止住,他卻將壓傷口的白布取下,狠狠扔到地上。

    「我想的是,太陽未落,群星難現,就好像始皇不死,則這碩大天下,誰人敢公然反秦?」

    ……

    齊地其他郡縣豪貴震懾於膠東諸田在秦始皇帝威勢之下,盡遭遷徙,無絲毫反抗餘地,頓生兔死狐悲之感。

    膠東官府內,黑夫郡守和他的幕僚們,則在為諸田遷徙後,空出來的大片田宅歡欣鼓舞。

    郡守府吏員們皆相慶曰:「夜邑田氏去之半載,而夜邑大治,陛下稱善,如今膠東諸田皆去,吾等大有可為了!」

    膠東是郡縣制國家的一部分,連縣令要由皇帝直接任免。然而,在縣以下的基層,如鄉、亭、里等,因為空降的秦吏不懂方言,只能由當地豪貴、宗族推舉出鄉三老、亭長、里長。官府的統治基礎十分薄弱,皇權只局限在縣城牆垣之內,難以下鄉。

    隨著黑夫的到來,這種情況慢慢得到改變:與官府合作的姜齊舊族,公學裡畢業的數十名弟子,填補了秦吏治理地方的空白。這個春天,官府的力量,隨著《二十四節氣歌》和已在公田裡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堆肥漚肥之法,慢慢向底層傳播。

    唯一的障礙,就是占有大量土地和生產資料的諸田了……

    如今這些頑固的大族,黑夫輕飄飄幾句話,便使之盡遭遷徙,這就像是陳舊屋子裡的器具一股腦扔掉,可以重新裝修規劃一番。

    但首先讓官吏們苦惱的,就是分地。

    這年頭,財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產,奉旨遷徙的諸田富豪,只得賤賣土地房產。但是,誰來買田呢?

    在秦朝,是禁止土地兼併的,故除了官府,誰都沒資格買田!

    這是一筆強買強賣,黑夫讓管金布的曹掾出了一小筆錢,便將諸田的數十萬頃良田低價收購,而後分給流離失所的無地閭左。

    和半年前夜邑發生的事一樣,這次,全縣無地的閭左踴躍報名,很快,幾乎所有人都擁有了土地。

    這樣,赤貧百姓得以安居樂業,官府控制的人口激增,而諸田豪門的巨額財產,則在這個遷徙變賣的過程中被強行「均富」了。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黑夫暗道:「沒想到我這膠東,居然用這種『打土豪分田地』的特殊方式,實現了暫時的均田……」

    膠東的土地矛盾瞬間緩解,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再是大地主占有土地太多,使得閭左庸保無地可耕。而是出現了田畝還剩下不少,膠東卻再無一個無地之人能來認領土地,只能劃為公田,但公田也需要人來種啊。

    此外,如今膠東欲改農閒煮鹽為農忙時的曬鹽,雖然節省了燃料,提高了產量成本,卻無形中需要更多勞動力,再加上平度等地的礦山咎待開發,勞動力缺口至少有幾萬!

    「或許可以從外郡招募?」陳平提出了一個陰損的主意。

    這是七國競爭時的老招式了,當年魏惠王就問過孟子:寡人之為政,明明這麼好,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那時候的情況是,關防不嚴格,哪個國家百姓過得好,其餘國家的人也會遷徙過去,用腳來投票。

    雖然秦朝不允許輕易遷徙,但那是針對有地農民的,對於閭左僱農商賈而言,禁止他們移動,就相當於斷了他們的活路。所以去鄰郡招攬閭左貧民,或是個不錯的主意,肯定會取得效果。

    但黑夫知道,這件事,效果再好,也不能幹。

    「若我是一國之主也就算了,大不了被鄰國罵一通,兵戎相向,卻奈何不了我。可如今我只是一郡守,朝廷還在上面壓著,沒有皇帝允許,公然從鄰郡甚至全天下招攬人口,你想幹嘛?」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同時否了陳平的計劃,轉而將目光投向了地圖上,少海對岸的一個地方……

    他指著那個海岸線曲折的半島道:「我聽說,在箕子朝鮮以南,有一些小的濊人夷邦,不是秦地郡縣,卻距離膠東不遠,那有不少人,若舟師海船能想辦法過去,或可將彼輩青壯帶至膠東為奴為婢,以補勞力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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