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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你可害慘我了。」
是日,飲宴結束後,出宮的路上,趙高和胡亥這對師徒同車而行。眼看離開了宮室,胡亥也不拘禮數了,像個市井惡少年般,大咧咧地箕坐著,還開始埋怨對面的趙高來:
「夫子讓我實話實話,不必掩飾,於是父皇問及冠出宮後欲做何事,我便說願富貴享樂,恣意山水,不欲做任何事,結果卻被父皇好生斥責了一通,說我缺乏志向……中車府令,你怎麼能這樣害你的弟子啊!」
雖是埋怨,但從說話的口氣來看,二人的關係極其親密。
趙高笑道:「怎能說是臣害的?那一席話,難道不是發自公子肺腑麼?」
那些話,的確不是趙高教的,而是胡亥真實所想,這位公子才18歲,作為少子,他從小享盡榮華,頗受秦始皇寵愛,得以承歡膝下,也成了諸子中,與皇帝最親近的一個。
這麼多年來,他目睹父皇一生汲汲於政務,宛若堯王禹後一般辛苦,而當天下偉業大成時,卻面臨病痛的折磨,苦於生命的短暫,開始尋藥求仙,苦苦期求,卻總是失望而歸。
胡亥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英明神武如父皇,本該盡享天下之利,被這些繁雜之務糾纏,不得抽身。
有一次醉酒後,他便對趙高吐露:
「若我為皇帝,必不如此,只管遊山玩水,治理天下的事,交給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百官去做不就行了?」
本該是天下最有權勢,有自由的人,反倒像是戴著枷鎖,蹣跚前行,活得像個囚犯,胡亥對此很不理解。
雖然事後胡亥不承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小小少年心裡,已經生出了「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的想法。
只是身為皇室成員,肩負責任,這種想法,裝在心裡就行,萬萬不能說出來,胡亥也只對他絕對信任的趙高才吐露過,可趙高卻鼓勵他說出來!
「陛下喜歡公子的,便是這種真性情啊!若是整日悲天憫人,憂國憂民,那與長公子有何區別?」
胡亥對趙高信之不疑,今日便大著膽子說了,結果卻被斥了一通,心情鬱悶可想而知。
「那哪裡斥責啊,明明是憐愛。」
趙高卻搖頭,對秦始皇對胡亥的申飭,他有不同的理解。
「若是公子那番話惹怒了陛下,陛下又怎會說,等夏天巡狩燕地,去碣石宮避暑時,要帶上公子,讓你去長長見識,見見世面呢?」
秦始皇稱皇帝十年,經歷了四次巡視,已經走遍了趙、楚、齊、魏、韓,唯獨燕地沒去過。在今日筵席上,他決定入夏後巡狩廣陽、漁陽、右北平,一來是為了催促扶蘇、黑夫的海東征戰,二來也是對海上求仙念念不忘,齊地沒著落,就想去燕昭王築的碣石宮看看。
過去胡亥年紀小,秦始皇出巡也不帶他,可這次不同,胡亥是唯一被點名同行的公子,可謂恩寵至極。
胡亥這才相信了趙高的話,轉憂為笑!
哪個兒子,不希望得到父親的誇讚和欣賞?哪怕真心想做個廢物,就此快樂一生的胡亥,也不例外……
更何況,還能隨皇帝巡狩。
胡亥眼裡露出了嚮往之色:「此番能隨父皇北巡,本公子,終於不用局限於這咸陽一隅之地了。」
趙高亦投其所好,繪聲繪色地描述道:「燕趙之景頗為壯麗,邯鄲洛陽亦是形勝佳麗之地,尤其是邯鄲,那的女子名滿諸侯,她們喜歡彈著琴瑟,舞動長袖,踩著跕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遊走於富貴之家,向貴人獻媚討好,只希望能被諸侯或封君納入後宮,享受榮華。像公子這種飾冠劍,連車騎者,一看就非富即貴,必大受邯鄲女子追捧!」
浪蕩公子最喜歡的,便是這種女人,胡亥聽得入神,別看他們這些公子王孫富裕安逸,可律令嚴明,無事不得隨意遊走,更別說欺男霸女了。胡亥十八年來,最多遇到狩獵避暑,去上林苑、甘泉山里跑一跑,其餘時候,很少出遠門。
至此,胡亥已經將今日之事,當成趙高的功勞了,高興地說道:
「我就知道,夫子必不會騙胡亥!」
……
與胡亥分別後,趙高坐在回家的車上,陷入了沉思。
秦始皇身體日漸不適,高大的軀體開始乏力,各種病兆紛沓而來。尤其是前年遇刺後大病一場,龍體越來越糟糕。事關機密,尋常朝臣對此一無所知,只能從皇帝減少的朝會數量來猜測,可作為近臣,趙高心裡卻門清。
「陛下,恐怕沒幾年好活了……」
樹倒猢猻散的那天隨時可能到來,作為聰明人,趙高也在暗暗為自己的未來做著準備。
作為皇帝指派給他的弟子,胡亥,便是趙高最上佳的選擇!
眼下秦無太子,扶蘇被遠遠支使出去,這種情況下,諸公子,要說對皇位沒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一心想做個廢物的胡亥,喝醉時也和趙高說過「我若為帝」這種話。
但有人渴望皇位,是貪戀其至高無上的權勢,那種執掌天下的感覺。可胡亥不同,他貪戀的是位高之後,享樂人生帶來的心安理得。
所以趙高雖屬意於胡亥,卻沒有直接推著他加入奪嫡的競爭中,處處搶著出風頭,而是選了最穩妥的路:
聰明伶俐,遵循律令,孝順,卻對做皇帝不感興趣……
「少子,不就該是這樣麼?」
趙高露出了笑,他和黑夫一樣,雖然出身卑賤,但卻好學而自強,從文盲到書法大家,花了足足二十年!
對律令書史,趙高也頗有涉獵,他知道,古往今來,雖然繼承多是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但長子,尤其是庶長子不得繼位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晉獻公、齊桓公、趙武靈王,皆為一代雄主,或中興國家,或開創霸業,可他們到了晚年,被女人吹了吹枕邊風後,仿佛忽然就變糊塗了,不喜長子,偏愛幼子,最後導致廢長立幼。
可就趙高看來,這不一定要全怪到女人頭上,歸根結底,那是因為,至高無上的君主之權,是不能與人共享的……
君王很早就有許多嬪妃,相應的,長子也來得特別早,他們與父親年紀相差不會太多,有的甚至只差十來歲。往往君主未衰,長子已壯,開始涉及政務……
這會讓君主極不舒服,只覺得長子的任何表現,都是處心積慮收買人心。尤其是喜歡和父親唱反調,提出不同政見的公子,更會被認為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一坐那君榻了……
父子失和離心,便難以避免。
而秦始皇和扶蘇,早已失和多年,父子二人對如何治理天下,分歧太大,每次都以爭論強諫結束,不歡而散。
皇帝索性將扶蘇踢得遠遠的,一來讓他去歷練,知道點世事艱難,二來,耳邊也能清淨些。
相反,少子胡亥,除了秦始皇考校他律令,是從來不會主動談及政務的。皇帝對胡亥,也沒有過分的期待。
他模樣類秦始皇年輕時,貪玩但又能用心學習,性格灑脫直白,不爭權勢,不會處心積慮圖謀皇位,對父皇的孝順,是發自內心,而不是另有所求……
這便是趙高為胡亥設計的形象,這樣的小兒子,皇帝會不喜歡麼?
這只是奪嫡之爭的第一步,不能一蹴而就,但卻能經常立於君側,一旦時局有變,便有機會更進一步!
和凡事都要深思熟慮,長久謀劃布局後再去做的黑夫不同,趙高是一個賭徒,鍾情於那些稍縱即逝的機會!
出手快准狠,休說一擲千金,就算賭上自己的命,趙高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包括兩年前,在那場紛亂的刺殺中,電光火石間,趙高拼了命也要廢掉一隻手,以此換來皇帝無保留的信任!
「下一次豪賭,賭的,便是一生的權勢富貴了!」
摸著斷掉後無力垂下的左臂,趙高露出了笑。
「只是不知,賭桌對面的人,會是誰呢?」
……
秦始皇三十四年五月,就在皇帝身體稍好,準備帶著公子胡亥和一眾群臣,開始新一輪的巡遊時,從南方傳來了一個好消息:
「為陛下賀!」
丞相李斯呈上了來自嶺南的軍報。
「將軍屠睢苦戰數月,已斬西甌君,甌人大潰,東甌、閩越、南越皆捷報頻傳,年內,必能平定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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