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631章 演員

    李斯、茅焦、姚賈三人提前被秦始皇支退,走到殿外時,太陽已升到半空,三人年紀都大了,只覺得陽光刺眼。

    姚賈打了個哈欠:「被陛下支開也好,正好去官署里打個盹。」

    而後又忽然笑道:「不過說起來,陛下對那黑夫真是信重啊,居然屏蔽吾等,單獨與他議事。李丞相,若我沒記錯的話,吾等三人中,也就你在十幾二十年前,有這等厚遇吧?」

    李斯自然記得那段時間,君臣相得的情形,正是因為秦始皇對他的信愛,才有了李斯諸子尚公主,而諸女嫁秦公子的姻親。

    但李斯一直知道自己為臣的本分,不敢以親家自居。

    眼下姚賈之言頗有挑撥之意,李斯只淡淡地說道:「陛下單獨召見議事的人很多,遠的有尉繚、頓弱、王翦、王賁,近的有蒙恬、李信。」

    「沒錯。」

    姚賈接話道:「我離開咸陽去外任郡守時,陛下待李信、蒙恬最厚,可這二人加起來,都不如對黑夫的重視,陛下用人真如砌磚,後來者居上也!」

    茅焦皺眉:「姚少府說的是什麼話?你我之所以從魏、齊入秦,不就是因為秦國能者善任,李信、蒙恬讓陛下失望過,但黑夫從未,他盡忠職守,又辦事妥帖,陛下待之甚厚又怎樣?你莫非是心有怨望?」

    「心有怨望?不敢不敢。」

    姚賈摸了摸禿頭上的冠冕,嘆道:「只是心懷恐懼罷了,仔細想想,西拓、北戍、東征,皆與此人有關,若再加上南征,這天下居然被他打了一圈,如此居功至偉,出將之後,縱然不馬上入相,至少也能做九卿吧?到那時候,我這少府之位,恐怕就要虛位以待嘍。」

    「姚少府年近七旬,也該退下了。」

    茅焦與姚賈相識多年,吐槽起來毫不客氣,但話說出口,發覺姚賈笑容裡帶著一絲奸詐,才暗道不妙。

    他卻忘了,旁邊還有個更老的……

    李斯卻好似未聞,朝二人拱手道:「國事繁忙,又有一批奏疏送到,斯先行一步了。」

    言罷,便徑自離開,上了坐輦,搖搖晃晃向碣石宮外走去。

    看著李斯的背影,姚賈說道:「茅御史也不必覺得說錯了話,咱們的這位李丞相可不老,他心裡肯定覺得,自己還能再做十年丞相呢!權勢這東西,會上癮!」

    「姚少府也上了癮,被權勢迷了眼?」

    茅焦看著姚賈冷笑:「若非如此,入殿前才說什麼要同舟共濟,相忍為國,如今又如此挑唆老臣與新臣,有何用意?」

    「我?」

    姚賈哈哈大笑,隨即嚴肅了下來:「茅御史,你我二人,嘗過權勢的滋味麼?連上癮的資格,都沒有!」

    ……

    當黑夫從殿堂出來時,發現三位老臣里,只有茅焦還在外等待,秦始皇不是已經讓謁者出來,讓他們下午再來麼?

    茅焦卻笑道:「老夫年紀大了,骨頭髮寒,正好曬一曬這暖陽,尉郡守也要出行宮,一起同車而行何如?」

    黑夫只好應下。

    茅焦是專程留下等黑夫的,他是東方博學之士,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傅」,教導扶蘇學習書數弈棋,扶蘇對孝道極其重視,也有茅焦教導的因素。茅焦極看重扶蘇,當年就因建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轟到地方,其政治傾向不言自明。

    既然將黑夫當成了「太子黨」的一員,自然對他很熱情,黑夫登車後,他已經一口一個「即墨」,稱呼起黑夫的字來。

    「陛下與即墨相談甚久,南征之事已決矣?」

    殿內只是上演了一出「皇帝的憤怒」,黑夫雖然說了一通肺腑之言,還交上了本不打算拿出來的南征方略,但還是被秦始皇又罵了一通,轟了出來。

    這些事,自然不能告訴別人,黑夫只神秘地笑了笑:「陛下之言,黑夫不敢私自外傳。」

    「也對,也對,不然,也不必屏蔽他人了。」

    茅焦乾笑兩聲,雖然他罵姚賈嫉賢妒能,可自己心裡,也有幾分「後生可畏」之感,便道:

    「不過即墨先前說,半年平越無法辦到,嶺南當真那麼難打?我一直以為,諸越已定,只剩下西甌、駱越兩個小部族在負隅頑抗。」

    黑夫搖頭:「御史大夫,聽說你擅長弈棋?」


    茅焦頷首:「曾在大梁從弈者學棋。」

    「那小子敢問御史大夫,這世上,最難下的棋局是什麼?」

    茅焦想了想:「是別人打剩的殘局……」

    他啞然失笑:「我明白了,眼下的嶺南,也是一個殘局。」

    黑夫頷首:「然也,殘局已很難下,更何況,要我仔細觀摩棋局前,就要我立下『半刻獲勝』的軍令狀,我可不敢答應。」

    為將者,要牢記的一點就是:亂命不從!

    黑夫對茅焦說起一件事:「百年前,齊魏韓三國伐楚,齊將為匡章,與楚軍泚水列陣,相持長達半年。」

    「齊宣王極為不耐,便派使者到前線,以苛刻言辭,催促匡章速速渡河作戰!」

    「然匡章卻拒絕了,他請使者回臨淄轉告齊王:『撤了匡章職務,殺了我,甚至殺了我全家,這是大王能做到的;但只要匡章一日為將,戰機不成熟時候要我出戰,戰機成熟的要我退兵,縱然是大王之命,匡章亦不敢從!』」

    「正因如此,匡章才有垂沙之勝,成為一代名將。故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眾,塗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

    「黑夫為將也一樣,如今南方天時地利人和皆失,陛下要半年平越,實在是強人所難,若認識不到這點,一味偏激急躁,縱然秦兵在北方再強,去了南邊,水土不服,也難免一敗再敗,到最後陷入泥潭,死的是萬千兵卒,壞的是大秦國事!」

    所以,打仗前,將軍必須和最高決策者講清楚:任職撤職是你的權力,但前線的仗怎麼打,必須我說了算!

    這是黑夫的堅持。

    茅焦越聽越吃驚,上下打量黑夫,像是重新認識他一般。

    在此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沸騰的大鼎前,仰頭與秦始皇爭辯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年紀雖小,卻認死理,用稚嫩的聲音,勸秦始皇不要濫殺無辜,愛惜民力的扶蘇。

    現如今,當二人都學會緘默不言時,黑夫卻是寧可得罪皇帝,也不願遵從亂命……

    這讓茅焦更加認定,黑夫是吾輩之人,值得信賴,可引為奧援!

    於是,茅焦朝黑夫鄭重作揖道:

    「慚愧,我一直以為尉郡守是一個圓滑之人,對陛下之令無不遵從,甚至還有阿諛之舉。卻不曾想,關係到兵事國事時,你卻寸步不讓,甚至能與陛下當庭爭辯,真乃赤膽孤臣也!」

    ……

    離開碣石宮後,黑夫與茅焦告辭,下了車,經過此事,這位老臣已經將他當成了「自己人」。

    黑夫卻在馬車遠去後,搖了搖頭,暗道:「御史大夫啊,你卻是看錯人了,我呀,根本沒那麼高尚……」

    每個社會人,都得學會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茅焦面前,他是赤膽孤臣。

    在扶蘇面前,他是良師益友。

    在百姓面前,他是清官良吏。

    在秦始皇面前,黑夫則是忠士,是國之干城……

    雖然知道自己是個演員,但有時候時間長了,這些角色,黑夫也分不太清它們到底是真,還是假?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或許,能演到底就是真,沒演到底就是假吧。」

    等黑夫回到館舍時,侄兒尉陽跑來告訴他,陳平剛從膠東過來,就在港口。

    黑夫頷首:「來了就好,快讓他來見我。」

    在這位聰明過頭的心腹面前,黑夫又要扮演什麼呢?

    他揉了揉臉,努力讓自己有一副梟雄之相。

    「當然是,野心勃勃的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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