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580章 何不問黑夫?

    「天下分五服,封內甸服,封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之所以加以區分,是因為遠近形勢不同的緣故……」

    秦始皇三十三年,季冬之月(12月),公子扶蘇的府邸中,還掛著博士官職的淳于越在扶蘇面前侃侃而談。

    「越地乃荒服,從夏、商、周三代起,就不受中原教化,並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而是因為越人居住在方外之地,乃剪髮紋身之民,不能用中原禮樂法令來治理,再加上其地中原人不可居住,故不值得煩勞中原。」

    「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老夫實在想不通,陛下為何非要南征?」

    前幾日,秦始皇向群臣宣布了他醞釀的征伐計劃,頓時在咸陽掀起了軒然大波!

    淳于越聽聞此事後,抱怨連連,墨者唐鐸也頷首同意。

    「國雖大,好戰必亡啊。」

    墨家反對一切非自衛戰爭,早些年是為了大一統,所以秦墨才頂著欺師滅祖的壓力,助秦殘滅六國。一統之後,總該讓世人休憩了吧,然而戰事依然頻繁。前幾年皇帝討伐匈奴,是因為匈奴對邊塞,甚至是關中有威脅,勉強合理,可如今南征百越,越人辟處一隅,自己內鬥都忙不過來,哪能威脅到中原呢?

    淳于越頷首道:「然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蠻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蠻夷,三年而後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豈能如此輕率?」

    儒墨一貫是死敵,但這次,卻難得說到了一塊去。

    當然,皇帝雖然定下了東伐滄海君,對南征,因為事關重大,仍令百僚議論,但僅限於重臣。

    儒家的博士們,自從封禪、挾書兩事後,已經被剝奪了議政的權力,又被坑方術士一事嚇到,皇帝但凡有事,博士們都噤若寒蟬,不敢再妄議。

    他們真真切切,活成了裝飾朝堂廟宇的禮器,別無他用。

    而墨者被黑夫和張蒼拉了一把,沒受太大打擊,更靠著」興工學「,有了新的出路,還能做些實事,但對於朝政,亦沒有發言權。

    二人只能像往常那樣,將希望,寄托在公子扶蘇身上。

    相比於數年前去北地為監軍時,扶蘇已完全成年,他個頭很高,幾乎要超過秦始皇,臉龐則瘦削了幾分,眉宇之間,又多了幾分憂慮,或許是憂心的事情太多,年紀輕輕,就有了一點抬頭紋。

    淳于越、唐鐸二人說完後,扶蘇一嘆。

    「二位說的都有道理,但光是這番說辭,父皇,絕不會聽!」

    這是一次次跌倒帶來的教訓,這麼多年來,從剛一統時鑄十二金人,到去年禁百家言,他進的諫言還少麼?但沒有一次,是秦始皇聽得進去的!

    最初還有訓斥,而最近,秦始皇連他的面都不想見,遞進去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也有智謀門客教他,不要一味進諫,學一學胡亥等公子,隻字不提政事,只問皇帝沿途所見景致,還打滾撒嬌說下次也想一起去,讓皇帝老懷大慰……

    這種小兒子的特權,長子扶蘇當然學不了,但他也能噓寒問暖,說些好聽的場面話,惹秦始皇歡心啊。

    但扶蘇拒絕了。

    「父皇有十二個兒子,十多個女兒,更有成百上千的嬪妃,萬臣億民。」

    「對父皇的身體安康,多得是人去關切慰問,對他的功業,多的是人去阿諛恭維,但放眼這天下,能與父皇說上句真話的……」

    他苦笑了一下。

    「也唯獨扶蘇了吧?」

    身為長子,總是要有些責任,必須擔到肩膀上的,別人不敢說不會說的,只能他上了。

    「若扶蘇亦學著那些人一般,罔顧事實,只為謀私而欺君父,且不說扶蘇能否得到父皇歡心,若那樣。」

    他獨處時暗暗長嘆:

    「我的父皇,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罷……」

    「扶蘇身為人子,不忍如此!」

    因為不忍,因為不想欺騙,所以,他必須說實話。

    但這並不意味著,每次都要用相同的方式。

    扶蘇也在長大,他也會吸取教訓。

    「我不會立刻進諫。」

    扶蘇思慮良久後,起身道:「父皇不喜歡以古非今,用古時候的事去勸誡,只會適得其反。父皇想聽的,更不是虛言,而是實證!」

    言罷,扶蘇在淳于越和唐鐸驚訝的目光中,朝他們作揖:

    「扶蘇自有打算,但首先,想請兩位先生,幫我做兩件事!」

    ……

    經歷了東巡、封禪、叛亂、坑術士種種事情後,皇帝令群臣議政,已經完全成了擺設。

    始皇之心,日益驕固,於是,也無人再敢提出異議,所有人都在揣度秦始皇的想法,大概是想要征百越的,於是,整個十二月,咸陽朝堂之上,群臣爭先恐後支持南征,並羅列了種種理由,證明此戰的正當性。

    比如南越部族收留楚人貴族,妄圖助那些楚人復辟楚國。比如大秦派出友好的使團商隊,帶越人回中原見識花花世界,然西甌君卻悍然攻擊。又「據說」百越食人,這種惡習必須由文明的中原人去制止。

    一片支持聲中,秦始皇仍然沒有直接表明態度,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本該早早跳出來反對的公子扶蘇,連續兩次朝會,卻只聽旁人議論,自己則不發一言。

    雖然秦始皇對扶蘇頗為不喜,但兒子忽然轉了性,也讓皇帝有些不習慣。

    直到孟春正朔前幾日,朝會結束,群臣散畢後,扶蘇才通過謁者,請見始皇。

    剛回來那陣,因為氣扶蘇之諫,秦始皇面都懶得見他,如今扶蘇沉默了大半個月,皇帝倒也想知道他的意見,便同意扶蘇入宮謁見。

    入宮的路上,扶蘇只能暗暗感慨,自從秦始皇巡視歸來後,兩個月了,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入咸陽宮,而李斯、葉騰等重臣,入宮早不止三五次了。

    也是滑稽,生在帝王家,父子相見,比普通的君臣相見,更難!

    無奈地搖搖頭,扶蘇繼續邁步向前,他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諫言,而是專挑了父子單獨相處的時候,也是希望,自己的肺腑之言,能讓皇帝有所觸動。

    秦始皇還是那樣,見幼子胡亥時常露出笑容,有舔犢之情,但對長子扶蘇,便總是板著張臉。

    剛見面還是尷尬的,骨血相連,父子二人卻不知道該聊什麼,秦始皇一板一眼地問扶蘇最近在做何事,扶蘇也一板一眼地回答。

    扶蘇最近得了個差事,便是「咸陽祭酒」,負責督導工、農之學的開設,在其位謀其政,他親自去工地巡視,向唐鐸了解墨者的工藝,也學著去田地里辨認作物,不再是那個五穀不分的貴公子。

    並且,扶蘇對膠東流傳過來的印刷術,也很感興趣,覺得此物不僅能讓官府公文效率變高,也能用來推廣教化。

    只不過,他認為,需要被印刷的,不僅僅是律令條文,農曆節氣歌,還有詩書禮樂……

    一番尷尬的問對後,秦始皇面色稍緩,因為扶蘇近來做的,至少是在皇帝看來「有用」的東西,而不是虛文縟節。

    氣氛似乎融洽了一些,但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若不說,他便不是扶蘇!

    「說吧。」

    秦始皇似乎也明白長子的脾性,見扶蘇停了話,欲言又止,便冷冷道:「知道你憋了許久,將你想說的,統統都說出來!」


    「那兒臣,便斗膽說了。」

    扶蘇深深吸了口氣,他有預感,這一次,自己雖然做了很多準備,但很大可能,還是要受責。

    可逆耳的話,別人不說的時候,他也要裝作沒看到,眼睜睜看著父皇日益驕固,眼看這天下一步步滑向混亂的深淵麼?

    果然,扶蘇一張口,秦始皇的面色就陰了下來。

    扶蘇說的,是近幾年各地災情的事……

    秦朝太大了,四十個郡,不可能每個郡都風調雨順,不是這裡乾旱,就是那裡水災,剛送走了蝗災,又迎來饑荒。

    「太原郡數年以來,屢屢歉收,即便用堆肥漚肥之法,亦無法彌補,百姓賣爵贅子來接濟衣食,依賴陛下施布德澤拯救他們,才得以免於轉死溝壑。」

    「陳郡亦然,連續四年歉收,第五年又發生蝗災,百姓的生計還沒恢復。」

    齊地才經歷了一場大亂,除了膠東保全,琅琊損失也不大外,臨淄、濟北都遭受重創,恐怕五年十年內,無法恢復如初,旁邊的巨鹿郡,豪俠魯勾踐的叛賊遁入山林,尚未平定,東郡、泗水中間,又有盜寇聚集在大野澤,為首的是一個叫「彭越」的賊子。

    這就是中原目前的情況,太平?跟太平一點邊都不沾!

    「可就在這節骨眼上,父皇卻要發兵遠行數千里,攜帶衣糧,南征北戰!」

    說完秦朝內部的隱患後,扶蘇開始述說伐越的難度。

    「兒臣聽聞,南方瘴氣流行,大軍深入越地,穿行於深林竹叢,多有蝮蛇猛獸,夏季炎熱時節,疾疫滋生,恐怕還未交兵打仗,士卒便十死二三。而徵召關東輕俠惡少年,彼輩憂慮危亡,擔心朝不保夕,亦會在進入越地後,乘機逃亡。如此,即使把越人全部俘虜了,也不能抵償死亡之人。」

    「越人生於揚漢之南,熟悉地形,以軍擊越,若越人遁入深山密林險阻之地,便奈何不得,軍隊一離開,越人就又互相群聚。縱然建立城邑據點,也只能留大兵鎮守。長年累月,士兵疲倦,糧食缺少。」

    「為了供養那些士卒,中原只能出民夫數十萬人,千里輾轉供應,使中原男子不能耕稼,婦女不能紡織,丁壯參軍打仗,老弱轉運糧餉,居家的無食,行路者無糧。到那時,百姓苦於兵事,逃亡必多,朝廷一味誅殺,也不能禁絕,如此,則諸郡盜賊必定興起……」

    扶蘇只想告訴自己的父皇,只要計算一下征越可能獲得的利益,便能發現,在戰爭中得到的東西,反而不如喪失的東西多。

    為了爭奪多餘的土地,而讓士民去白白送死,這不使全國上下都感到悲哀嗎?

    毀掉大量的錢財,去爭奪一片無法統治的土地,只為了滿足「南盡北戶」的虛名,就要讓數萬十萬人戰死,這難道,是治國的需要嗎?

    在他看來,貪圖伐勝之名,只不過是一個騙人的幌子而已!

    「故,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從。兒臣擔心,變故的發***邪的興起,從伐越開始啊,還望陛下,慎重!」

    一口氣說完,扶蘇拜倒在地,閉上了眼睛。

    雖然希望渺茫,但他只希望,自己的父皇,能聽一次勸誡啊!

    良久的沉默後,秦始皇開口了。

    「說完了?」

    「兒臣已知無不言。」

    「知無不言?」

    秦始皇冷笑:「孺子坐於咸陽,不知世事,便開始點評起天下利弊,軍國大事來了。你還是那樣,依朕看,你還是與那些在書齋中指點天下的儒生,相處太多了!」

    「兒臣不是揣度,也沒有妄言,每一句話,都是實情!」

    換了其他公子、大臣,見皇帝動怒,早戰慄拜倒,當場認錯了。

    但扶蘇卻抬起頭,勇敢地回應道:「太原、陳郡災情,群臣皆知,只不過對陛下報喜不報憂而已。」

    「至於百越,這一個月來,扶蘇請人替我找來了所有提及百越的文獻典籍,一字一句查看,知道了其地理。又請來去過豫章、厲門的墨者,與之詳談,了解民生,雖不如親身實地探訪,但亦略知一二,絕非信口胡說。「

    這就是扶蘇請淳于越、唐鐸二人幫的忙。

    秦始皇嫌他務虛而不務實,好,他便學著做實事。嫌他過去的諫言空洞無物,好,他便一點點探訪,心裡有底,證明自己設想沒錯後再開口。

    他只希望,通過這些準備和改變,自己忠言,能被皇帝聽到心裡去。

    但扶蘇不知道,在他眼中,需要安撫的人,卻是皇帝想發往邊塞消耗的!

    扶蘇想要緩,皇帝卻想急。

    秦始皇看著年輕的兒子,滿頭華發,再看看銅鑒中自己花白的鬢角鬍鬚,有時候,甚至會產生一絲嫉妒。

    你能等,朕能等麼?

    人性本惡,這天下想要速治,只能用重典!

    他欲通過外拓來安內的苦心,不能為外人道哉,此小子也根本不明白!

    劇烈的衝突,相逆的想法,無法調和的矛盾。

    更讓皇帝惱火的,是扶蘇接下來的話。

    扶蘇再拜道:「包括膠東守當年所書《南征記》,兒臣亦徹夜不眠,讀了三遍!南征不易,亦是從此書中得的結論。那字裡行間,皆是勸陛下罷南征之意。如今朝中群臣皆不知南方兇險,故一味支持南征,既然陛下覺得扶蘇之言不實,何不問問,對南方最熟悉的尉郡守怎麼看?」

    扶蘇相信,只要是仔細了解了南方情況的人,都會和自己持相同看法,更何況,當年變著法子規勸秦始皇,讓他推遲南征的黑夫!

    雖然已經過了好幾年,但扶蘇還是忘不掉,在北地郡義渠城靖邊祠外,黑夫對他說的那番話:

    「公子豈不聞雍地老秦人有歌謠,『寧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沒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時候中原民夫要面對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馳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遺憾的塞上,而是煙瘴遍地,水蠱橫行的嶺南了,倒斃路旁的人,只怕要多出十倍……」(見434章)

    西拓與南征,兩害取其輕,只可惜,也只是拖了幾年。

    雖然扶蘇對黑夫去年進言,釘齊亂俘虜於道十分不滿,但不論是他與李斯力辨,讓焚書變成修書,還是每到一處,都想方設法興利,羊毛、曬鹽,讓轄區富足,這一點,扶蘇是極為佩服的。

    他也相信,在南征之事上,黑夫會給秦始皇提出正確的諫言!

    事到如今,丞相、御史大夫、九卿皆訥訥不敢言,能勸阻皇帝的,或許只有黑夫了……

    但他不知道,這句話,犯了秦始皇的大忌!

    「好啊。」

    秦始皇忽然笑了,但那笑,卻有些不尋常:

    「你倒是讀了不少書,但八年前的形勢,與如今的形勢大為不同,朕親自去過豫章,所見所聞,與那《南征記》迥異。」

    他笑容消失,面色陡然變得冷酷起來。

    」朕的確想聽聽,黑夫會如何說!」

    是與時俱進,還是刻舟求劍!

    恰在此時,謁者戰戰兢兢地入內,打斷了這場父子衝突。

    他瞧了扶蘇一眼,朝秦始皇長拜,雙手捧起一卷奏疏,高高舉起。

    「陛下,膠東尉郡守的上書,到了!」



第580章 何不問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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