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第701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韓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駛在斤南水碧綠的水面上,數十艘船排成一列,劃開一道長長的波瀾,水中鱷魚浮起又沉下,兩岸古木參天,猿聲不斷。

    斤南水,也就是後世廣西左江,此水寬近百步,船隊可行駛無虞。靠前者為航速較快的明輪船,這最起碼是唐宋時期的技術,槳葉加上明輪踩踏轉動,逆流行駛的速度不減,可日行數十里。

    而船上所載的,多為參加過上一次戰爭的老兵,他們曾深入到駱越領地,當時負責軍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記得這條河流走向……

    「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興百戰。」

    韓信看著這群前些天還對森林恐懼不堪,尚未從戰爭創傷里走出來的老兵,如今卻戰勝了畏懼,甘為大軍嚮導,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將軍,果然是能化腐朽為神奇的。

    「兵無常勇,亦無常怯;有氣則實,無氣則虛,虛則怯。昌南侯收故卒屍骸,使亡魂野鬼有棲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為補償,不僅讓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勵了生者。」

    合軍聚眾,務在激氣,黑夫這一套激氣之術,真是恰到好處,不論新卒老兵,關中人還是楚人,都同仇敵愾。

    「這一點,我亦要向昌南侯學學啊。」

    韓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戰術層面,堪稱天才,但卻對人心知之甚少,雖然會推演形勢戰略,但放大到整個天下時局,就又糊塗了。

    不過,昌南侯的操作里,也有韓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說,昌南侯緊急發布了一系列禁令,嚴禁將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駱越的將領們說三句話:

    「打到北向戶過年。」

    「打完仗就回鄉里成親。」

    「滅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這些話的理由是:「言此者,軍常敗,戰常死。」

    經過一年多造勢,黑夫在南征軍中的威望已抵達頂峰,他的話,在五嶺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將士們雖然不解,但還是遵命,軍中樂觀言論頓時絕跡。

    韓信則不以為然,暗中腹誹道:「沒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陰陽家的說法!」

    許多年前,教授韓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說過,兵家分為四種:兵陰陽、兵技巧、兵形勢、兵權謀。

    韓信比較欣賞兵形勢家,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制敵者也。若不算鬱林對甌越的摧枯拉朽,韓信嚴格意義上只過一場仗,但食髓知味,認定在取勝之道,在於奇正結合,出奇制勝。

    至於兵陰陽家,則是順時而發,推刑德,隨斗擊,因五勝,假鬼神以為助者。換句話說,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戰前或戰時,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禱詛咒、厭勝等,來詛咒敵人,祈福我軍必勝!

    又比如,兵陰陽家還認為,打仗不能帶女人,帶女人則將喪師,若是舟師,則要翻船。

    而特別強調戰前忌諱講某些話,也是他們的做派。

    不過在韓信看來,兵陰陽家的作用,其實不在於真能取悅鬼神保佑,只在於安定軍心,提升士氣,畢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勵了三軍之氣,再搞這一套,就有些畫蛇添足了……

    「雖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統軍,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可稱之為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陰謀家!」

    韓信對黑夫的評價,很高。

    總之,有了這群老卒為先導,進軍十分順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寬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適於船運,只花了三天時間,秦軍船隊就走了百五十,距離臨塵(廣西崇左)舊戰場不過兩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時,負責這支船隊的樓船司馬,黑夫的侄兒尉陽也道:

    「陸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數日來,甌駱雖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監視,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綻,彼輩亦未襲擊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裝兵卒染疫撤退了。」

    韓信卻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縱是奔走相告,消息也傳得慢,再等等罷。」

    他二人此去,實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韓信向黑夫所獻的「故技重施」之策:以兩路軍隊西進,一路詐敗,使越人以為另一路孤軍深入,發動襲擊,而秦軍則利用自己軍陣、裝備的優勢,畢其功於一役!

    大家都知道,這或許是南征最後一戰,為了爭主攻將領的資格,黑夫的親信們可是爭得不可開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人選不是共敖就是東門豹時,黑夫卻出人意料地,點了爵位較低,剛從不更升為官大夫的韓信,將這重任交給了他,共敖則為誘餌。

    而運載軍隊西進的舟師,毫無疑問,則由尉陽統領。

    對尉陽,大家沒什麼好抱怨的,從幾年前黑夫將其送入樓船之士起,尉陽便兢兢業業,一點點積累功勞,才升到中級軍官。

    但韓信算什麼東西?一個淮陰無行少年,一個鑽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極為欣賞,共敖、東門豹等舊部雖不會懷疑昌南侯的決斷,但還是頗為不滿。

    於是,眾都尉都說,尉陽是黑夫的親侄兒,韓信是黑夫的干侄兒,戲言這場仗是「侄兒西征」……

    黑夫當然知道這些風言風語,但在韓信前去道別時,卻笑道:

    「那就用戰績告訴他們吧,告訴眾人,韓信是有真本領的。」

    韓信有些受寵若驚,黑夫卻表示,讓韓信作為水路主攻的將領,是有考慮的:他曾在水邊擊敗劫掠糧船的南越人,又與尉陽配合,在鬱林大敗甌越,熟於舟師登陸之戰。

    「夫大將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藝能之精粗,所使人各當其分,此軍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為你最合適,用人不疑,勿復言,且去!「

    不僅如此,黑夫還親自送韓信、尉陽二人登船,將自己的黃金帶鉤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雙龍旗,就插在郁水與斤南水交匯之處。」

    「若上游漂下的是駱人屍體,吾當賀汝等終結此戰,立大功,得戰勝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軍櫓盾鮮血,那本將軍,哪怕將這片林子硬生生燒了,也要開一條道,去將汝等接回來。」


    「不論生死!」

    這一番話,將韓信感動得稀里嘩啦,此刻回想,仍唏噓不已。

    「昌南侯舉韓信於卒伍之間,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馬之印,將數千之兵,言聽計用……」

    韓信今年才22歲,一年半前,他還在淮陰街頭鑽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夢。

    對韓信而言,蕭何是看出自己是個人才的伯樂。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馬骨的燕昭王。

    雖然感激伯樂,但千里馬,終究得為燕昭王這樣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盡其用,施展才略,一躍千里!

    一時間,韓信忘了黑夫在軍營中嚴令:「禁止樂觀」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為自己,還是為君侯的知遇之恩,這一仗,韓信都要打贏!且要打得漂亮!」

    報應來得很快,韓信前腳才想完,後腳,前方行駛的幾艘船就猛地一頓,船速大減!

    尉陽很快便黑著臉來稟報:

    「韓司馬,出事了,船上的明輪,停了!」

    ……

    問題很快就被發現,前方十餘艘船的明輪之所以難以轉動,是因為從上游源源不斷,漂下無數水草、藤蔓和細樹枝。

    「怎麼會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為嚮導的陳嬰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陽繼承了其仲父的風趣,在眾人詫異時,才笑著解釋道:「駱越猴子。」

    或許是得了甌越人的轉告,又在兩岸窺視了許久,駱人竟然如此之快,就發現了明輪船的弱點:之所以逆流行駛自如,是因為腳踏的明輪增加了動力,但一旦有水草樹枝捲入輪中,就卡住難以運轉了。

    要下水維修吧?也有些困難,水裡時不時冒出一條大鱷魚來,雖然眾士卒擊水恐嚇,更以弩射之,但他們可沒有東門豹之勇,工匠們看著鱷魚那白森森的利齒,說什麼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為指揮官的韓信,卻陷入了沉思,片刻後,再度樂觀起來。

    「吾等受挫,不見得是壞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駱人甌人這是欲減緩我軍速度,汝等覺得,他們想幹什麼?」

    尉陽眼前一亮:「陸路的共都尉詐敗了?孤軍深入之計有效了?」

    「然也。「

    韓信道:「不必修理,且讓船隊減緩速度,就遂了彼輩心意,讓他們有集結部眾,追上並襲擾吾等的機會!」

    是夜,韓信再度讓人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河灘旁紮營停留,這是故意露破綻給駱、甌聯軍,但他們仍不上當。

    於是韓信又想了個辦法,派人鑿通了兩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們便浸水沉沒,雖然人救了上來,但滿船的「糧食」,卻沉到河底去了。一時間,米粒麵粉漂得到處都是,韓信又讓船隊靠岸,修修補補,一整日沒有航行。

    這一切,都被兩岸森林裡的駱人看在眼裡……

    第三天,他們距離臨塵不遠了,但又讓船隊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腐敗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這無疑於給了駱人、甌人信號:秦軍快無糧了。

    第四天,韓信來了招更絕的,抵達臨塵後,眼看這裡的駱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讓船隊掉頭,向下遊行駛,這是要撤的節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處平坦河灣停歇時,斥候稟報,說周圍活動的越人數量劇增!

    「這群魚兒,終於上鉤了!」

    但這些魚,只是在餌邊繞來繞去,還是不咬。

    入夜後,韓信讓全軍嚴陣以待,可駱人只是不斷聚集,沒有貿然來進攻,經過第一次戰爭,以及西甌的教訓後,他們已經明白,衝擊秦軍營地壁壘,只是自尋死路!

    直到秦軍假裝要拔營,拆了簡易營寨時,兵卒散亂時,河灘遠處的森林,才忽然間銅鼓大作!

    躲了韓信許多天的駱人、甌人,終於露出了影子,他們渾身塗滿綠油油的泥巴,蹲在草叢裡與背景融為一體,此刻鑽出林子,卻仿佛無窮無盡……

    「怕是有三萬人之多啊。」尉陽有些憂心,因為船隻數量不足,秦軍最終投入的孤軍,加起來不過五千,遠沒有韓信預期的「一萬」。

    以一敵三尚可,六,能勝否?

    縱然敵人的數量幾倍於秦軍,但韓信卻不懼反喜,他制止了剛開始燒火造飯的庖廚。

    「停止傳飧,讓眾人集結。」

    甚至還十分樂觀地對尉陽道:「今日,吾等當空著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後,再會食不遲!」

    「韓司馬,這話可說不得!」尉陽大驚,連聲勸誡,這是犯了昌南侯嚴禁的大忌啊!

    但沒想到的是,韓信卻變本加厲,犯了更大的忌連尉陽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馬,請你假裝驚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隊匆匆離開,開得越快越好……」

    隨即,他看著遠處源源不斷湧出的駱人、甌人戰士,面色堅毅而決絕。

    「全軍士卒,背水,列陣!」

    ……

    ps:搬新家,忙了一天,只有一章,8102再見,9102你好,大家新年快樂,爭取明天寫完南征最後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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