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時,黑夫還真履行承諾,給了馮敬一條小舟,放他回江北去了。
馮敬和兩名親兵劃了半天船,方至夏口,才上岸,就被一支秦軍斥候所縛,送到夏口秦軍大營處,見他老爹馮毋擇。
「事情就是這樣,我離開時,黑夫使安陸之民南下,前往百里外的沙陽鄉(湖北嘉魚),以就州陵之糧,兒乘船時,還看到一支兵卒,打著其旗號,往東而去……」
但馮敬才說完自己所見所聞,馮毋擇就冷冷道:「軍律有言,自將自千人以上,有戰而北,守而降,離地逃眾,命曰國賊。身戮家殘,去其籍,發其墳墓,暴其骨於市,男女公於官。」
「都尉馮敬,奉命守安陸而降,全軍半數覆滅,更被黑賊所俘,僅以身還,是為國賊……」
他指著愛子,咬牙道:「老夫為將軍,不可棄軍自戮,只能將己罪報予咸陽,待新將抵達,方能伏罪,今日且先將這國賊拖出去,斬了!」
「馮將軍,不可啊!」
一時間,幕府之下,滿帳將吏皆下拜為馮敬求情。
「將軍,是黑賊狡詐,與奸民一起,裡應外合取了安陸,換成吾等,那一仗也必敗無疑。」
「是啊,還請將軍繞了馮都尉!」
馮毋擇卻陰著臉,對諸吏的求情無動於衷。
十餘天前,他率軍追擊叛軍**至安陸,救出了四千名被剝得赤條條的兵卒,沒想到的是,這些人才入軍中,惶恐之餘,就散播起黑夫告訴他們的「始皇帝已崩,奸臣逆子弒君篡位」的消息,頓時引發了慌亂。
對秦人而言,得知始皇帝崩逝,仿佛是天都塌了,士氣大跌。
馮毋擇只能令軍法官斬殺散播「謠言」者百餘人。
「勿要聽亂臣賊子之言!」
「陛下尚在!已歸關中,將調撥大軍南下平叛!」
這是馮毋擇已知的,唯一能讓三軍維持戰鬥力的說辭,秦卒像是太陽落了後,在黑暗裡的迷茫的孩子,他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這件事。
但接著,馮毋擇又隔著夏水被黑夫一叫喚,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放黑夫和安陸人離開似的,連監軍也投來了懷疑的目光。
如今黑夫「信守承諾」將不成器的兒子放歸,這下更說不清了,若不殺馮敬,非但三軍狐疑,人心大亂,連咸陽方面,也會懷疑起馮毋擇來!
馮敬知道父親的難處,下拜稽首,淚流滿面道:
「若能以孩兒頭顱,換得三軍士氣復振,換來父親清白,兒願赴死!」
說著,他便毅然起身,隨軍正出了營帳。
求饒之聲更大了,連外面的兵卒也紛紛高呼。
馮毋擇枯坐許久,在軍法官再度入帳請示,到底殺不殺時,終於還是嘆了口氣。
「也罷,也罷。」
「且讓他多活幾日,將馮敬拷上桎梏,送回咸陽,請陛下及御史大夫論其罪罷!」
馮毋擇雖忠於職守,但最終還是「父親」的身份占了上風,不忍心做出以父殺子的事來。
草草處理完兒子後,馮毋擇召集眾都尉進行軍議。
三月上旬,大軍在安陸撲了個空後,馮毋擇遂移師夏口,今已駐十餘日矣。
夏口是十多年前,為了讓南郡與豫章通航而建的。此邑在荊江之北,依山傍江,開勢明遠,馮墉籍阻,高觀枕流,正對沔口,實為津要,是江漢的樞紐要害,在武昌營設立下更為重要。
之所以久久頓兵此處,是為了與上游數十里外的黑夫對峙,監視其一舉一動。
但馮毋擇不得不承認,安陸之戰後,這場戰爭的主動權,已完全掌握在黑夫手中。
夏口舟師在武昌之戰里遭到重創,無法一次性運載數萬人渡江。馮毋擇因為擔心會遭到半渡而擊,故不敢去江南主動進攻,只能盯著黑夫舉止,打後手。
就在這時間的飛逝中,南方的壞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長沙郡徹底失去聯絡,李由生死未卜。
接著是九江郡方面來報,說發現豫章郡北部幾個縣已投靠了叛軍,想來南昌也丟了,豫章全郡已失。
接著是衡山郡來報,說邾城對岸的鄂縣有武昌營亂兵作祟,已占領縣城,更有賊人稱「楚王」……
「是黑夫所為。」楊熊一口咬定。
楊熊認為,馮將軍可不能白白背黑鍋,遂有樣學樣,在軍中宣揚起黑夫的「罪行」來。
「亂臣賊子黑夫,先詛咒陛下崩逝,妄言有遺詔,還要靖難誅奸?不過是幌子,他唆使武昌營之兵橫行鄂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更擁立『楚王』,不是造反作亂,還是什麼?」
說歸說,但因為馮毋擇疑心鄂城之亂是黑夫的誘敵之計,沒有派一兵一卒去救鄂縣之患。
不過,眼下形勢又變了,昨天剛送來的消息表明,那些占據鄂地的亂兵,跟黑夫還真不是一夥的。反倒是一支打著「武忠侯」旗號的軍隊從沙羡出發,擊敗亂兵,並殺死了「楚王」。
馮毋擇老臉有些發紅,楊熊則渾然無事,稟報道:
「如今,彼輩與豫章叛軍合流,聚集在鄂地,衡山郡守說,營地連綿數里,恐有三萬之眾,正在伐木作筏,欲渡江東擊,還派人以流水傳簡書,招降邾城……」
「這便是眼下的形勢。」
馮毋擇掃視眾都尉:「二三子以為,大軍當如何調度?」
「當救邾城!」
衡山郡尉立刻說道:「先前楊熊燒了武昌營數十萬石糧秣,使得江南缺糧,黑賊有軍民近十萬,人吃馬嚼,所費甚多。邾城是衡山郡首府,存有不少糧秣,為解軍乏,黑賊欲就近奪取邾城,決不能使之得逞!」
楊熊也出列道:「不止如此,邾城境通接淮南,襟帶江漢,臨深負險,屹為雄鎮。於九江郡而言,亦有唇齒之衛矣。然隔在江北,內無所倚,若制馭失宜,使賊入其郊,則恣荼毒焉,黑賊以此為渡口,可長驅直入,向東寇亂九江郡!」
眾吏都傾向於去救邾城,但馮毋擇卻默然良久,目光只在地圖上,荊江東、西之端看來看去……
東端是邾城,西端,是南郡首府江陵!
軍情如火,瞬息之間,必須做出判斷!
最後,他才開口道:「黑賊亦為當世名將,善用兵,奪武昌,擊安陸,喜歡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
「兵法有雲,行千里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老而彌堅的武信侯抬起頭,冷笑道:「老夫被他騙了兩次,但不會有第三次!汝等以為,黑夫想打的,真是邾城?」
……
三月下旬,黑夫已安排安陸那一萬民兵帶著老弱婦孺南徙沙陽堡,以避夏口馮毋擇軍突襲,又使季嬰帶著五千人北上雲澤,執行另一項特殊任務。
而他自己,則帶著改編後最為壯勇的兩萬五千人,離開了州陵縣,來到了縣西,一處叫「烏林」的偏僻小鄉。
大軍來到鄉邑後,投降黑夫的當地縣尉稟報道:「武忠侯,烏林以西,自是復無人居,但見雲夢之間葭葦彌望,當地人謂之百里荒。自此陂澤深阻,常有虎狼犀兕出沒……」
黑夫頷首,數百年後,一個叫曹操的人在此屯兵,並橫槊賦詩,不可一世。
但赤壁之戰後,曹某人卻又從烏林狼狽西逃,逃亡的終點正是江陵,而連接江陵和烏林兩地,只有漁夫、獵人、野獸才知曉澤中小道,斷斷續續,長約兩百里,被稱之為……
「華容道!」
嚮導向西指道:「從此道可至華容縣也,再往西渡過陽水,便能抵達郢縣、江陵。」
曹操要逃回江陵,走華容道是最捷徑的路線。
而對想要聲東擊西,奪取江陵的黑夫而言,這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行千里而不勞者,行於無人之地也,黑夫就喜歡從敵人統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對中心城市發動突擊!
但在率軍踏上這條泥濘荒蕪的小道前,黑夫卻對將士們三令五申,下達了一道讓人匪夷所思的軍令:
「不許大笑!」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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