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子!」
玄袍加身的戲份來得突然,而高成、劉季恰是引發眾人情緒的那人,高成率先大喝,聲音在軍營中迴蕩。
「自古嫡庶有序,皇帝位,當由長公子繼承才對。公子遭讒言而出走咸陽,但卻沒有忘記吾等,收亡者戍卒,北御強胡,保遼東、遼西平安。不管於情於理,公子皆當為天子!」
「然也!」劉季立刻附和。
「吾等現在雖還稱秦軍,但那所謂的二世皇帝……「
老劉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於我而言,狗彘也!」
「胡亥乃以陰謀逐長公子而篡位,憑什麼讓一幼弱稚子做皇帝?胡亥小兒自在咸陽享樂,哪裡見識過遼海之寒,更何曾懂得吾等邊地戍卒的苦楚,吾等孤苦無助的時候,他在哪?」
「胡人肆虐入塞的時候,他又在哪?」
戍卒齊叫,遼人附和。
不知心裡打什麼主意的劉季帶頭朝扶蘇下跪:「劉季以為,始皇帝只有一個繼業者,那便是長公子!其他人坐那皇位,劉季不服!」
「然也,願公子繼皇帝位!」
一時間,不論是海東戍卒,還是遼西遼東加入的民兵,皆大聲贊成劉、高二人之言。
這小半年來,扶蘇的所作所為眾人看在眼中,兩遼的燕人頭一次對一個秦人無比欽佩,海東戍卒雖對滯留北方略有怨言,但對智、信、仁、勇、嚴皆具的扶蘇,也是打心眼裡服從。
這碩大軍營里,唯一頭腦還清醒的,大概就扶蘇本人了。
在周圍的喧譁里,他想起了從中原一路走到海東的所見所聞,心中默道:
「這天下病了,病入膏肓。就好比一個人四肢反噬,心腹抽搐,不復昔日強健,無罪之人肝膽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野,不可勝數。又有胡虜在外虎視眈眈,恐命不久矣。」
「但稱王稱帝,是解救天下危難的靈藥麼?」
從始皇帝崩逝後,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侯,分裂疆土。一時間城頭變幻大王旗。
扶蘇卻覺得,其實這天下,一點都不缺野心家,甚至還嫌多了——多一個,便亂一分。
這天下真正缺的,是一個打心裡,想要勘亂保民的人!
能看清楚這點的人,不多。
「受國之垢,是為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能救天下的人,自有資格為民之主。」
「反過來,匆匆稱了皇帝,非但不能增我一兵一卒,反倒為虛名所累,讓我成為六國的眾矢之的,吾麾下萬人而已,遼東遼西貧瘠,哪經得住多方圍攻,恐旦夕敗亡!」
所以稱皇帝對天下來說絕非良藥,對扶蘇自己而言,更是一劑毒藥!
道理是這樣,可眼下的情形,卻是萬萬不能講道理的。
眼看亂軍山積,大噪趨營,扶抱擁迫,局勢幾乎控制不住,扶蘇知道眾人自貪富貴,要推著他前進,自已絕不能拒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眾人若是失望,一旦叛離散去,便難以複合。
於是他說道:「若二三子能從我命,扶蘇自當為君主。」
「陛下之命,豈敢不從?」劉季又開始起鬨了,眾人也高興得山呼「萬歲!」
但扶蘇卻還有話沒說完,他讓眾人肅靜,說道:
「然百年前,韓、燕皆稱王,唯趙主父獨不肯,曰:『無其實,敢處其名乎!』令國人謂己曰君。」
「扶蘇亦然,無其實敢處其名乎?我雖為先帝長子,然始皇帝以眇眇之身,君臨天下,一四海,統九州,故稱帝。今社稷板蕩,關東六國復自立,扶蘇偏居一隅,未近中夏,未入咸陽,乃以空名為帝,不可,宜為王如故。」
眾人面面相覷,雖然和預想的有差距,略微失望,但公子先稱王也行啊!
那樣他們裡面立功較多的人,也能得到封賞,過一過做君侯的癮。
於是來自關中的高成等人,紛紛下拜:「請公子為秦王!」
倒是劉季他們躊躇了一下,方才附和,至於遼東、遼西本地人,熱情勁就退散了許多。
他們希望扶蘇為秦皇帝,重點在皇帝,不在秦。
兩遼的燕人,對秦有個屁的歸屬感啊!要不是看在公子扶蘇救他們於危難的份上,說不定也跟著燕地豪俠殺秦吏反叛了!
但扶蘇再度拒絕了這一尊號:「我未曾有秦中尺寸之地,如何為秦王?豈不是讓天下人嗤笑?」
「更何況,東胡既已擊退,接下來吾等將繼續回歸中原,出遼西,進入右北平、漁陽之地。汝等亦知,燕趙之人對秦有怨,若直接以秦王為號,恐當地豪俠黔首猜疑排斥,反而給我軍惹來無窮阻力。」
他擲地有聲:「故我若為王,當另擇一臨時王號!」
這下大夥可犯難了,這裡既無儒生,也無禮官,眾人多是不識字的大老粗,不擅長這種事,一時間開始胡亂出主意起來。
有戍卒嚷嚷道:「公子起兵東北,不如稱東北王?」
這不倫不類的稱謂聽著就不靠譜,惹來一陣鬨笑。
劉季則撓了撓頭:「公子起兵海東,不如稱海王?」
一時間眾說紛紜,若是黑夫在,說不定也要湊熱鬧吼一嗓子:「北境之王!」
還是高成多少進過學室,讀過點書,提的議見更靠譜些。
「公子以遼東遼西為基,何不稱遼王?」
「遼王好!遼王好!」
遼東遼西人這下可高興了,紛紛附和,一時間占據了主流——他們甚至都希望,扶蘇就別回什麼中原了,留在兩遼為王多好啊。
但扶蘇,卻有自己的主意,他比了比手,讓眾人安靜下來。
「召王……」
他露出了笑,也不想給眾人解釋這個字的寓意,就這樣定下了自己的王號:
「從今日起,扶蘇便立為召王!望二三子能隨我戡大亂,保黔首,重整河山!」
……
半個月後,四月底的膠東,一艘來自北方的輕便快船在黃縣靠岸,商賈打扮的人卻持有各縣不得搜檢的郡守符節,匆匆進入縣寺,將一封貼身攜帶的信,交到陳郡守手中……
就著燭火,陳平對著這封從北方傳來的密信皺眉。
「擊退東胡,救民水火?」
「焚燒債券,頗得人心?」
而最後一條,讓陳平最為警惕。
「未曾稱皇帝,卻稱召王?」
他琢磨著這「召王」的含義,但陳平畢竟是陳平,對敵人,總是往惡意的方向推測,最終得出的,自然是扶蘇必有所謀。
「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廟,祠堂神主牌的擺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為昭,三世為穆。」
「自立召王,是暗示自己才是真正當立的二世皇帝?」
這下明白了。
放下密信,陳平笑道:「扶蘇公子,你果真是變得聰明了,看來這種小伎倆,已對付不了你……」
這場遠在東方的較量,他得認真起來了!
起身左右思索後,陳平招來齊地大賈刀間。
「告訴在遼南過冬避禍的衛滿,天熱了,該是北上的時候了,我聽聞扶蘇已離襄平,郡中男丁多隨其西去,遼東空虛,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衛滿本是東征軍一員,當年卻帶著一批人譁變逃走,後來盤踞在夫余、朝鮮、遼東三地交界,也就是後世高句驪的地盤,不少夫餘人,肅慎人,濊貊人加入,形成了一個成分複雜的匪幫。這群匪徒乘著天下大亂,也乘機出來,欲劫掠遼東。
豈料卻被扶蘇以海東戍卒擊敗,還斷了其北上的退路,衛滿只能帶著兩千人流亡遼南,寒冬臘月啊,就在他們將要凍餓死在海濱之時,還是陳平派人送去了幾船衣食,眾人這才活了下來。
去年養下的狼,就是留這時候用的。
陳平囑咐刀間:「膠東會派船給衛滿提供一批糧食、甲兵,只要他有本事,遼東郡,便是他的了!」
刀間應諾而去,陳平旋即招來被曹參推薦到郡府做吏的盧縣人婁敬。
先前婁敬給膠東出了「離間齊楚」的主意,讓膠東兵假冒齊楚之兵攻擊對方,導致龍且和彭越反目,眼下兩家僵持在臨淄,為誰取臨淄城爭執不休——雖然臨淄比過去凋敝,但畢竟是數萬戶的大城市啊,且光商賈租稅便有百金,誰能奪取,誰就握住了錢袋子。
那邊鶩蚌相爭,膠東便安生了幾個月,在陳平、曹參一文一武經營下,膠東郡成了亂世里的避風港,接納大批齊地難民,又挑選其青壯訓練為民兵,加上郡兵、商賈武裝,一時間膠東兵員超過兩萬,足以自保。
陳平給婁敬另有使命。
「婁敬,你裝作商賈,為我去一趟燕地,給漁陽、右北平的臧荼傳遞消息。」
臧荼是燕地豪俠,去年也拉著一夥漁陽戍卒扯旗造反,如今占據了兩郡,以及遼西的碣石地區,自稱燕王,封手下大將欒布為孤竹侯。
這則是一頭,守著巢穴不讓人靠近,又時刻念著擴張地盤的猛虎……
「警告臧荼、欒布,扶蘇欲出遼西,依靠兩遼騎從的優勢,走白狼水(大凌河)上游,過西馬首山,取平剛(遼寧省凌源地區),襲漁陽(北京市密雲區),讓他們小心提防,強敵已至!」
婁敬奉命而去,陳平這才心情好了一些,他以手指彈著信上工整的隸書字跡,笑道:
「扶蘇,你不是愛民如子麼?你不是要保境安民麼?如今前虎後狼,一旦遼東再度遭到襲擊,向你求援,你是繼續往前,還是後退呢?」
在燭光下,陳平摸著下巴,一副反派嘴臉。
「長公子,就讓陳平看看,你要如何應對罷!」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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