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已經一個多月未曾出門了,一直告病在家,甚至連先前趙高在市口被戮,他都只是聽兒子匯報了一番,卻沒有笑,而是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滿朝舊臣,誰又不是黑夫刀俎下的魚肉呢?」
雖然這案板,是他自己爭著搶著跳上來的,因為李斯很清楚,若不及時投身,只會被一釜燉了。
三十年前他也曾做過一次選擇,從呂不韋的親信門客,跳到秦王政手下,事後力主誅呂,不遺餘力地撇清自己的關係,從而奠定了大秦第一臣的地位。
但這次的選擇,顯然沒有上次容易,黑夫有自己的班底,絕不可能信任李斯,李斯身為徹侯、丞相,也不可能自降身份,臣事於黑夫這大廈之建成,有他一份功勞,況且,他也是要在乎身後名的。
雙方都是聰明人,對此心照不宣,黑夫見了李斯一口一個老丞相,趨行作揖。
李斯也很清楚,黑夫對自己的需求,主要在兩件事上:一是朝政的交接,二是李斯先帝老臣的聲望,很多黑夫解釋不清的事情,需要李斯背書。
不過讓李斯吃驚的是,黑夫班底中能吏頗多,張蒼就不必說了,曾在許多職門任事,嫻熟朝廷運作。其次是治粟內史蕭何,這名不見經傳的泗水郡吏,在交接計相職權時,表現出的幹練、警敏都讓李斯刮目相看。
「難怪黑夫以一州敵天下,而軍需無乏,能頂住王賁的攻勢。」
又感慨:「蕭何不過是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黑夫卻能早早發現他並納入麾下,與之問對交談,果有宰輔之才也,黑夫善於識人啊。」
此外還有陸賈等人為佐,不過月余功夫,黑夫便完成了朝政典籍的交接,他早在膠東時期便開始構建的幕府群僚,取代早已殘缺不已的故秦大臣,接過了中樞的鎖鑰。
於是周青臣、王戊被打發去了御史府任副職,李斯這右丞相變得名不副實,職權為黑夫取走,分予諸卿。
他聰明地告病在家,開始表達自己引退的欲望,相應的,黑夫也投桃報李,將李斯之子李於從廷尉副職上轉正,讓他做了九卿。
新舊權力交接,已然完成。
李斯倒也看得開,他家舊宅被趙高焚毀後,黑夫挑了咸陽周邊一座小離宮,請李斯暫居,被李斯所拒,又空出趙高、趙成的宅邸,李斯這才欣然入住,讓人將凡屬於趙高的一切家具都運出去,任咸陽人擇取。
這月余來,李斯大門緊閉,拒絕一切訪客,在家裡日子倒是過得舒服,讓人找來相狗者,到處購買僥倖在胡亥屠刀下存活的良犬,蓄於後院,李斯每日去看一眼,一一取了名,讓僕人餵以上好的肉靡,親自訓練,以此為樂。
直到九月初時,他的次子,廷尉李於來稟報一事:
「父親,御史楊樛使僕從來遞信,是否要……」
「不必了。」
李斯只眯眼瞧著那幾隻尚幼的獵犬,態度堅決,讓眾僕人退下後,對李於道:
「不需啟封,我都能猜出他說了何事。」
「無非是想要讓我出頭,維護嬴姓社稷。」
李於是看過其中內容的,頷首道:「的確如此,楊樛望父親能內合朝中純臣,外聯蜀郡常頞,以此維持朝局平衡,讓武忠侯不能為所欲為。」
「這關中,還有純臣麼?」
李斯卻笑了,他抬起頭,眼睛有些昏花,腦子卻依舊清明……
「喜和優旃是純臣,但喜因觸怒始皇帝被遠貶去遠方;優旃因為說錯話而被拔了舌頭。」
「馮去疾和王賁是純臣,但馮去疾為趙高所害,身死族滅;王賁卻終於無力回天,悲憤而終。」
「內史保,蒙恬、蒙毅兄弟也是純臣,但內史保因盡忠職守而被韓信所破,死於軍中;蒙恬、蒙毅兄弟則因在軍中朝中威望過重,而為人搶先一步殺害……」
蒙恬、蒙毅的死,被歸咎在趙高頭上,作為其罪狀之一,但李斯卻能隱隱猜出,下手的人是誰。
「剩下的人里,周青臣怕死面諛,王戊怯懦遲疑,子嬰再難翻身,胡毋敬明哲保身,就連他楊樛……」
李斯冷笑:「楊樛昔日為始皇帝謁者時,與黑夫關係非同一般,如今卻為何忽然轉了性,處處與之作對,難道真是一心要為嬴姓社稷盡忠職守麼?這些話,也就騙一些蠢人罷了。」
李於頭冒冷汗:「父親的意思是……」
李斯道:「我年少在楚國時,曾見倉吏捕鼠,以竹製內外二筒,設以機關,放入粟米,倉鼠欲食誘餌,被觸線擋住,遂咬斷觸發線,內筒滑下,將倉鼠頭卡住,一日可捕十餘只。」
「這是陷阱,也是試探。」
李斯對於危險,有敏感的嗅覺。
「退一萬步說,朝中剩下的眾人,包括老夫在內。數月前在與趙高角力時,尚且敗得一塌糊塗,何況現在?」
「關中不論政務、財帛、兵馬、民心,皆為黑夫所控,靠一群先帝殘臣,如何制衡?用刀筆史書?還是唇槍舌劍?黑夫能用來對付群臣的,可是真刀真劍啊。不動還能暫居高位,一旦有異心,只怕會被一舉掃滅。」
某種程度上,黑夫比趙高更陰毒,趙高那種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奸佞,從群臣到百姓都恨之入骨。
而黑夫卻不同,他「尊先帝遺詔」的口號喊得震天響,迎合了眾人對趙高的憤恨。入關後,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只拿無人做主的皇室私產開刀,一副解民倒懸的姿態,又不吝高官厚爵收買人心,賄賂百姓。
這世上,聰明人畢竟是少數,聽其言,受其惠,關中人大多數還是信了黑夫的鬼話。
若論手段狠辣,絲毫不亞於趙高,且刀刀砍在要害處。
「但反過來,黑夫也會為其極力宣揚的事所反制。」李斯已看清了這點。
好不容易樹立的人設,一旦崩塌,隨之而來的必是人心失望。
「他現在能獨斷專行,能攝政代天子行政,能讓皇帝之位空懸,但卻萬萬不能自己坐上去!」
「他自不是大秦的忠臣。」
「但也不能直接取秦而代之。」
李於瞭然:「父親的意思是,黑夫,想效田成子之事?」
田成子乃是田氏齊國的祖先,為齊卿時,發動數次政變,殺死齊簡公及監止,又盡誅鮑、晏諸族,田氏封邑大於齊公室,獨攬姜齊大權,經歷數代人後,最終竊取了齊國……
田成子以大斗出貸,以小斗收,讓齊人歸心,倒是跟黑夫盡出皇室私產與軍民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田成子為了擴大宗族,與難以掃清的姜齊公族抗衡,選齊國女子身高七尺以上為姬妾,後宮以百數,而不禁賓客舍人出入後宮,在他死的時候,便有七十個兒子。
而黑夫卻僅有一妻,膝下二子而已。
「我家當如何選擇?」李於詢問父親。
「我家,不是早已做出了選擇麼?」李斯卻道。
「聽說鮑氏、晏氏、監止已誅,齊簡公已亡,孔子曾齋戒三日,請魯侯討伐田氏,魯侯十分為難,遂推諉,讓孔子去問執政的季孫氏……」
「我是孔子麼?」
他搖了搖頭:「不是,更何況,就連季孫氏八佾舞於庭,孔子雖不能忍,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離開魯國,眼不見為淨,更何況阻田成子盜齊。」
「正如《胠篋》(quqiè)所言,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盜亦有道,只要黑夫不糊塗,老朽也能以秦臣身份而善始善終,自然不會與他為難。」
至於之後洪水滔天,與他何干?這世上,本就沒有能傳萬世的社稷……
至於泉下是否會愧對秦始皇帝?他們荀門子弟,從不信什麼死後之事!
到了次日,有攝政手下的官吏來邀請李斯。
「君侯,攝政有請!」
昨日才接到投書,今日黑夫便邀約,李於還有些緊張,李斯卻十分淡然,他明白黑夫邀請自己去,欲商議何事。
「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
「李斯絕非知聖,不過一上蔡布衣耳。」
李斯扔了一塊肉給黃犬,看它吃下後,起身讓人為自己穿戴衣冠,出門而去:
「他仍需要我家,汝等這些不肖子孫,能世享富貴,這便夠了!」
……
而與此同時,已抵達陽平關,將離開蜀郡的常頞,卻遭到了一人的力阻。
「常君,那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若入朝必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
ps: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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