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跟著尉史走入縣尉官署,一種熟悉的感覺迎面而來。
當時黑夫剛來到這個時代沒多久,只是個更卒小什長,朝不保夕。靠著更卒演武時抓住的機會,他得到了杜弦賞識,讓陳百將召他至此,問了他一句話。
可願為吏?
一眨眼,兩年多時間過去了。
黑夫還記得庭院裡這株如同冠蓋的老棗樹,如今樹上片葉不剩,頗有些蕭瑟之感。
走入院內後,其他人被小吏帶去遞交「致」,也就是服役結束的證明。黑夫則由尉史領著進入廳堂,在堂前脫履的時候,黑夫忽然想起,當初他第一次來這時,剛乾完城旦徭役的苦活,連足襪都沒有,還得赤著腳走在冰涼的地板上。
再往裡,廳堂的放置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左邊是擺放簡牘的書架,右邊是擺放矛、戟、弓、劍,戈五種武器的「蘭錡」,本縣的右尉和左尉則在正中端坐,皆著黑衣,戴竹板冠,等待著黑夫。
左尉是老熟人了,自然不必介紹,右尉則是新面孔,是黑夫服役以後才調來的潁川人鄭收,爵位是第8級的公大夫。
換了兩年前,黑夫才進門就得趨行過去,對二人行跪拜之禮,可如今瞧他來了,右尉鄭收立刻露出了笑,竟不顧縣尉之尊,首先起身。眼看一把手都動了,左尉鄖滿不好繼續坐著,少不得也起身迎接這個他恨之入骨的「小亭長」。
「黑夫見過兩位縣尉。」
黑夫微微作揖,這倒不是拿大,他現在是官大夫,按照秦國的規矩,就算見了縣令,也可以揖而不拜,更別說兩個與他爵位相當的縣尉了。
右尉和左尉亦朝他拱手還禮。
「我雖未見過黑夫,但來到安陸後,沒少聽說你做亭長時的事跡,真乃少見的幹吏。去軍中後,更是屢建功勳,我一直想見見你,可見了之後,才驚覺你竟如此年輕……」
鄭收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言談里透著一股暮氣,而黑夫上個月冬至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確是年輕得讓人羨慕,如此年輕就是官大夫,十年之後呢?真是不敢想像。
「我乃後生晚輩,全靠著一點運氣,驟然得到功賞,誠惶誠恐,今後還望右尉多多指點。」
鄭收主動示好,黑夫當然也言語謙遜,不過他也聽說了,這位新來的右尉不如前任杜弦遠矣,為人懦弱不爭,縣尉官署的大權掌握在左尉手中。
不過,只要是個人,就不可能甘心做一個被架空的傀儡,一個印戳子,這次黑夫他們歸來,未嘗不是右尉反攻奪權的大好時機呢?
寒暄幾句後,鄭收請黑夫就坐,坐於左側,正好與左尉鄖滿相對,二人的地位,儼然是齊平了。
四目相對,黑夫咧開嘴笑了,左尉竟也對他笑了笑,仿佛先前的過節都未曾發生過似的。這倒是讓黑夫有些驚訝,鄖滿在他印象里,就一直是個城府很深,極能忍耐的人。
二人在那不言不語,氣氛有些尷尬,堂上只剩下了縣右尉鄭收的聲音。
鄭收問了黑夫關於前線的情況,黑夫只隱去了一些事關機密的東西,其餘知無不言。
「十一月下旬下雪後,戰事便基本停了,楚軍退了回去,我軍也開始收兵,將役期已過的老卒解散回家……」
哪怕秦王對這場仗仍不甘心,但徵兵也得講基本法,像南郡的兵卒,再逼著他們在外服役下去,士氣只會進一步低落,同時引發各郡縣對於戰事的不滿,還不如遣散了另招一批,所以黑夫等人才得以歸鄉。
黑夫心裡知道,秦王絕不會善罷甘休,早到春耕結束,晚到秋收,等國家稍稍從失敗的陰影里走出後,新的動員令就會下達,那才是一場真正的舉國之戰!
安陸縣,勢必不能倖免。
但那些事,自然有上令下達,黑夫如今已無軍職官銜,無法越俎代庖地去插手,頂多好心提醒下縣右尉,告訴他兩國尚是敵對狀態,不可鬆懈了對本地更卒的訓練,如此而已。
這時候,縣右尉也提到縣裡對他們這些「戰鬥英雄」的安排了,眾人立下大功歸來,身價水漲船高,當然不可能繼續做先前的小吏了,而秦王在褒揚李由的詔書里,也要求各郡縣對此次立功的將士,必須委以重任,所以也不敢讓他們賦閒在家,以免被人說成人冷遇有功之人。
「眾人皆有功勳,本尉當然要加以重用!」
右尉鄭收一改往常的怯懦,今日極其強勢,根本不徵求鄖滿意見了,自己就拍了板,鄖滿動了動嘴皮,也沒有提出異議。
「不過……」
鄭收道:「黑夫如今已是官大夫,做尉史、游徼皆嫌太小,本尉這裡,已經沒法安排你了……」
話音剛末,外面那尉史又來了,稟報說,旁邊的縣令官署有請黑夫官大夫!
「果然。」右尉笑道:「縣令聽聞你歸來,亦迫不及待要見你,至於如何安排你的職位,還是聽縣君和的罷!」
黑夫起身,這時候,他才轉過頭,走到今日一言未發的左尉鄖滿面前,拱手笑道:「說起來,若非左尉讓我押送刑徒北上服役,黑夫絕不可能有今日的際遇。黑夫在此替自己,也替隨我錦衣歸鄉的戍卒們,多謝左尉!左尉作為長者,為了提拔本縣同鄉後輩,真是不遺餘力啊!」
鄖滿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幾乎都要發作了。
但終究,他還是將這口氣咽下肚裡,恢復了心平氣和,若無其事地笑道:「官大夫謙遜了,日後你我共事的日子,還長著呢!」
……
「官大夫,你得了個什麼職位?」
半個時辰後,黑夫從縣令官署里走出來時,他的八個手下還等在外頭,瞧見他出來,連忙一窩蜂地圍過來詢問。
黑夫卻賣了個關子,看著眾人笑道:「都說說罷,汝等各得了什麼職位?」
東門豹已經沒了未得兒子的傷心,笑道:「右尉安排我做了北郊鄉游徼。」
在秦國,地方上的游徼一職,和大夫、不更對應,讓東門豹做游徼,算是優待了,以東門豹的凶名,震懾一鄉盜賊、少年不在話下。
小陶也結結巴巴地道:「右……右尉讓我,讓我做了屯長,訓……訓練材官弓手。」
小陶的長處是箭術精準,這兩年,隨著生活好了起來,才19歲的他個子開始繼續往上竄,眼下七尺出頭,能開更強的弓箭。他的短處則是訥於言語,但作為只負責訓練的材官屯長,卻綽綽有餘,何況還有一個爵位上造的戍卒,被安排做了他的什長,可以代他說話。
黑夫教導他道:「別緊張,軍營是靠實力說話,到時候你演示一番弓術,眾人便心服口服了。」
此外,季嬰被安排做了溳水鄉的郵吏,掌管一鄉郵政。
其他幾個上造,或是亭長,或是求盜,大多被安排在家附近。
唯獨利咸若有所思,黑夫問他,他才道:「我被徵召來縣城做尉史……」
正好,這個職位也與利咸心細,善謀的特性符合。
利咸摸著下巴道:「吾等得到的職位,都頗合吾等心意,且都在鄉里附近,右尉又不熟識吾等,亦不知眾人才幹,焉何能安排得如此妥當?莫非是……」
他看向了黑夫。
「不錯。」黑夫這才笑道:「是我向右尉提了建言,二三子對這新職位,可還滿意?」
「正合吾等心意!」眾人皆作揖道謝,對黑夫更加感激,畢竟在黑夫手下當了一年多兵卒,果然還是他了解大家啊。
黑夫猜的沒錯,右尉鄭收的確是想乘此機會,反攻奪權。而黑夫他們的歸來,正好給了他一大批現成的人選,可以安插在縣尉系統的各個職位上,擠壓左尉鄖滿的故舊親信,真是瞌睡時送來了枕頭,黑夫當然也樂意看到自己的「派系」在縣裡紮根壯大,於是二人一拍即合,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同盟」。
「汝等赴任後,要對右尉恭敬,唯其命令是從。」但黑夫也有自信,右尉是空降的官,在本地沒有根基,幾年一換,到了關鍵時刻,眾人還是會聽自己的話。
「官大夫還沒說,縣令那邊,給你安排了何等職位呢。」季嬰好奇,催問道。
黑夫不以為然地道:「還未等縣令開口,我便說自己才從前線歸來,受了點小傷,打算在家中休養些時日,不打算立刻為吏。」
「這是為何啊!」東門豹大驚。
「廢話!」
利咸瞪了他們一眼:「如今這小小安陸縣,還有能容得下官大夫的職位麼?」
眾人一想也是,本來安陸縣裡,官大夫爵的本地人,就一隻手數得過來。若是讓黑夫做鄉嗇夫、倉嗇夫等官,有些委屈他了,而能配得上此爵的主吏掾、獄掾、左尉三職也未空缺。
「沒錯,與其讓縣令為難,還不如先行婉拒。」
黑夫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嫌棄安陸縣這魚塘太小。
他本是一尾金麟,當游於雲夢大澤,豈能滿足於做池中之物?
黑夫在等,等李由的承諾!先前送出的人情,也是時候得到第一個回報了。
在這之前,就在家裡做幾天優哉游哉的鹹魚吧,奔波一年多,黑夫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不過,在黑夫與眾人告辭,騎著馬踏上歸程後,他的一群手下卻沒有散去,而是被利咸重新招呼到了一起,竊竊私語。
「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讓縣中空缺出適合官大夫的職位來。」
「什麼法子?」東門豹、利咸等人連忙豎起了耳朵。
「很簡單。」
利咸陰陰地說道:「讓左尉受咎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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