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周巿?」
從抓獲的魏人口中問出那個連殺數名秦卒,最後屹立而死的壯士姓名後,黑夫略為吃驚。
「難怪這麼多人,本來只打算釣出陳餘,還有外黃輕俠,卻不曾想,竟引來了周巿!」
數日前,在得知張耳的莫逆之交,也在秦軍通緝名單上的名士陳餘帶人來到戶牖鄉附近後,黑夫心中便有了一個計劃,立刻讓陳平來見,與他商量對策。
「按張負的說法,陳餘張耳,乃是刎頸之交,情同父子,如今張耳之子被我擒獲,他未能將人接走,必不甘心……」
秦吏與輕俠是天敵,這些遊俠武裝三五成群,四散在附近各縣鄉,給秦軍造成了不小麻煩,因為秦軍駐紮在主幹道和城市,無法深入農村進行掃蕩。
黑夫如今已經和張縣俠結了仇,與其留著張耳餘黨,冷不丁就給他來一下,還不如想個主意,將其一網打盡。
而張耳之子張敖,就成了最完美的香餌。
於是黑夫便大張旗鼓地帶著張敖,從戶牖鄉出發,卻不走更近的路,反而繞道外黃,在縣城集市上耀武揚威,故意辱罵張耳、輕俠,讓這番話傳遍外黃。
暗地裡,黑夫卻拜見了自己的老上司楊熊,楊熊帶著五百人駐守外黃,也沒少受輕俠襲擾,只是這群人極為分散,熟悉地形,一時半會無法剿滅。
得知黑夫這個「一網打盡」的主意後,楊熊拍案稱絕,當即與黑夫畫策,讓戶牖鄉的糧車開入秦軍營地。等次日再出來時,那一百名戶牖鄉民夫已經被扣在了營地里,一百名秦卒在兩名屯長帶領下,易裝而行,兵器載於牛馬車上。
此外,楊熊還下了血本,把整整一屯的弩兵材士交給黑夫,讓他們藏於各車上,用芻稿蓋住,不走近看,根本瞧不出破綻……
從外黃到大梁,是陳餘和輕俠們救下張敖的最後機會,但這計策也不敢保證百分百成功。
楊熊倒是心大,送黑夫出城時還對他道:
「若是輕俠來劫人,正好將其一舉剿滅,若是不來,就當是本吏助你送糧去大梁城下了。」黑夫因為攻城立功、駐防戶牖期間也治理的有聲有色,未起事端,他已經成了最受楊熊器重的幾個屯長之一。
好在,剛進入城西二十里的樹林,他們就遭到了襲擊,但黑夫立刻發現,來的人不止數十,竟有百餘!
不過黑夫他們來不及細想,只能按照原計劃發起反擊,並一路追殺。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陳餘不止糾集了外黃輕俠,連近來在陽武、黃池等縣不斷襲擊秦軍糧隊的周巿,也加入了這次伏擊……
黑夫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來說請楊熊給他兩屯就夠,現在看來,若是人少了,即便最終擊退襲擊者,他們也會損失慘重。
周巿手下雖是各縣匯集的魏人,無組織無紀律,乃是烏合之眾,沒辦法和他們這些秦國雜牌軍抗衡,但被逼到絕境,發起狠來,依舊給秦人造成了不小傷亡。
「這真是意外之喜啊!」和黑夫一起來的三名屯長倒沒有多想,紛紛喜出望外,周巿可是在通緝令上有名號的人物,因為他這兩個月來屢屢襲擊秦軍糧隊,所以賞金水漲船高,如今已漲到了一百兩黃金……
哪怕是四個屯均分,都能得萬餘錢,他們焉能不喜?
這時候又有秦卒過來傻乎乎地問道:「屯長,這些賊人,算不算斬首?」
「當然算!」幾個屯長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種多達上百人,成規模地對秦軍發動襲擊的賊寇,已經不是「群盜」,而是「敵軍」了,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首級!
來問話的秦卒眼睛立刻就紅了,立刻轉身招呼眾人快快斬首過來,因為黑夫和其他三個屯的屯長已經商量妥了,這次作戰,相互不要爭搶,將斬首合計後再分攤……
不多會,分散於各處追殺襲擊者的秦卒,便各自拎著首級回來了,當然有不少受傷未死的人被補刀,秦軍不成文的規矩便是:不留俘虜。
於是等半個時辰後,陳平跟著楊熊的車乘來到遇襲地點時,便看到了黑夫他們已經司空見慣的一幕……
數十顆人頭,被整整齊齊地堆在路邊,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蚊蠅在上面嗡嗡打轉,別提多駭人了。
陳平只看了一眼,就蹲在草叢裡,把早飯吐了個乾乾淨淨!
在戶牖鄉,他見到了秩序嚴明,對當地百姓幾乎秋毫無犯的秦軍。
昨日來到外黃縣,他又見到了凶神惡煞,將昔日熱鬧的外黃管制得如同一個寂寥死城的秦軍。
今天,他再度見識到了秦軍的另一面,正是小時候他們庫上里那個斷臂老武卒所說的「捐甲徒以趨敵,左攜人頭,右挾生虜,如餓虎惡狼」……
再回頭看看那些被斬首的魏人屍首,良心未泯的陳平一時間竟有些後悔起來,自己給秦吏出謀劃策,以陰謀騙得這些人聚攏起來送死,到底是對是錯?
陳平在一旁良心刺痛的同時,黑夫和幾個屯長正在向率長楊熊匯報戰果。
「敵寇人數百餘,有黃池人周巿所率魏匪,亦有陳餘及外黃輕俠,一半逃入林中不知所蹤,一半被吾等擊殺。」
「共斬首六十八級,其中便有周巿之級,陳餘未能擒獲……俘虜兩名……」
斬首當然是精打細算過的,四個屯均分下來,都可以達到」盈論「的標準,那兩個幸運兒才得以從屠刀下活命。
「吾等部下,戰死十二,受傷八人。」
這其中,被周巿所殺的便有一半,可見其強悍,幾個屯長回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對那個武卒老兵又不免更加敬佩。
雖分屬兩國,勢為仇讎,但不妨礙他們對勇敢的敵人心生敬仰,這就是戰國之風。但春秋之時貴族打的興起,在戰場上停下戰車相互送酒,緊要關頭放走對方主將君侯的風雅,底層軍吏們卻學不來,那註定是上個時代的佳話,現如今再敢有人這麼幹,鐵定要被當做」軍賊「,軍法處置。
楊熊本來只打算把外黃輕俠一鍋端,卻沒料到還附送了周巿,亦是大喜,對獻上此計的黑夫讚不絕口。
黑夫本來還想將陳平拉出來,分他一點功勞,為他掙個「公士」爵位,卻不防站在後面的陳平朝他作揖,連連搖頭,黑夫只得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等楊熊繼續去前面檢視傷患時,黑夫才疑惑地詢問陳平。
「此計亦有你一份功勞,秦國有功則必有賞,為何不讓我替你請功?」
陳平謙遜地拱手,說什麼這計策是黑夫首倡,他只是查缺補漏,算不上功勞,這些斬首,還是讓給浴血奮戰的秦卒云云……
但黑夫瞧了瞧陳平有些酸澀的臉色,再瞧瞧那些堆在一起的首級,有些明白過來了。
這陳平,賊得很,肯定是意識到因此立功得秦爵的話,可能會在當地名聲壞透,到時候在鄉黨眼裡,他就是替秦人設陷阱害死大批魏人的「魏奸」,陳平在當地就沒法混下去了。
若不得爵位,他還可以說自己是迫不得已才為秦人做事的,與此事關係不大……
黑夫雖然看穿了陳平的小心思,但也能理解。
陳平畢竟是土生土長的魏人,魏地、陽武縣、戶牖鄉是其根基。
黑夫則不同,不管在當地做了什麼,爵位功勳到手,魏國一滅,他就完成任務,拍拍屁股走人了。
於是他不再勸,對陳平拱手稱謝而已,他雖提攜了陳平一把,兩人一度合作,但今後要走的道路,終究不同。
黑夫回過頭,瞧了瞧車輿上,被這場打鬥嚇壞暈過去了七歲孩童張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首級的外黃輕俠,還有勇氣反抗秦軍的人,差不多都在這了。
「獵戶上山,殺母狼而得一幼狼,然群狼環伺四周,此時絕了幼狼性命,這不叫斬草除根,只是內心深藏的恐懼發作,急需要『殺伐果斷』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以幼狼為餌,誘群狼而盡殺之,這才叫斬草除根!只可惜還是沒除乾淨,頭狼張耳、陳餘尚在外逃亡。」
黑夫原本是這麼想的,但今日見到高喊著」魏武卒「,笑對生死的魏人周巿後,黑夫敬佩之餘,又多了一份擔心。
看似被秦軍芟夷略盡的魏地,誰知又會不會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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