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陳留縣。
這天清晨,剛剛日出不久,陳留縣邑高陽里,新近上任的里監門酈食其打著哈欠起床,來到里門邊,卸下了窄窄的門板,為高陽里迎來了新的一天。
酈食其找個塊竹蓆,跪坐在里門邊,一邊翻著自己那幾卷陳舊的竹簡,一邊與出門做活的里人打著招呼。
高陽里的百姓依然維持著戰爭開始前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里門開閉變得嚴格起來,里閭中的浪蕩子遊俠兒也銷聲匿跡秦國官府不喜輕俠,他們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招搖過市,只能各自找份活計,假裝良民。
酈食其的弟弟酈商便是其中之一,昔日在縣城裡小有名氣的里俠,如今卻要去做趕車的低賤行當,多了律令管束,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
看著弟弟像誰欠他錢一般陰著臉出門,酈食其搖了搖頭。
與四個月前秦軍剛剛占領此處相比,陳留縣已經大為不同,首先是所有人都被告知:大梁已破,魏國已亡,魏王也西赴咸陽,去做秦王的臣子了。昔日的魏民也不例外,從今以後,不論男女老友幼,皆是秦之黔首!
「魏」的名號,自此不得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行政規劃,原魏國疆域被一分為二,陶丘劃歸東郡,梁地、宋地則建立新的郡來治理,稱之為「碭郡」。
當得知這個郡名時,酈商可沒少跟酈食其抱怨:「碭邑只是一座窮鄉僻壤,為何要以之為名?再說了,碭邑碭山遠在宋地,與我魏梁之地何干?這秦人真不會取名,就不能叫魏郡?梁郡?」
酈食其聞言後哈哈大笑,對他說道:「這位秦王滅人邦國之後,素來不喜歡沿用舊名,你看幾年前韓國被滅,改為潁川郡;邯鄲被破後,原趙地改稱邯鄲郡、巨鹿郡;燕國被破,原燕地改稱漁陽郡。」
「秦人此舉,就是想讓諸侯之民忘卻故國,接受新的統治,怎可能以魏郡命名?」
「至於梁?更不可能,你豈不聞,大梁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如今大梁城內不少商賈百工,都跑到陳留來謀生了。」
雖然碭郡的郡治被設在和平歸降後保留完好的宋地睢陽城,但在酈食其看來,陳留已有取代大梁,成為魏地中心城市的趨勢。他之前就分析過,這裡四通八達,又有大糧倉,可以養活不少人,加上距離鴻溝不遠,只要將原有的碼頭擴建,很容易便能吸引商賈、舟車。
不說其他,就說先前駐守於魏地各縣鄉的秦軍解散後北歸南下,都將陳留作為集散地,每天都有新的秦卒來此報到,得到遣散命令後又陸續離開。
整個上午平靜如常,等日上三竿酈商回家來吃飯時,便對酈食其說道:「兄長,早上又有一批秦卒從外黃來到陳留,似是攻占陳留那一批,還讓我替他們搬運物件。這群人操著南郡口音,我瞧見裡面有個黑面秦吏看著眼熟,只是頭頂上的右髻蒼幘,已經換成了單板長冠……」
酈食其如今已經打入了秦國體系內部,對秦人的軍爵、待遇、標識都爛熟於心,聞言後,頓時嘖嘖稱奇。
「如此說來,那秦吏先前只是個簪裊,如今卻當上了第五級的大夫?」
他想起前段時間的傳聞:魏王的弟弟寧陵君,雖然在秦軍三路偏師圍攻下不戰而降,獻出了睢陽,但秦王卻沒有給他任何回報,直接遷到咸陽,削為庶民……
昔日公子王孫,如今淪落倒地,可曾經的秦國黔首、士人,卻靠著這場戰爭,靠著砍魏人的頭顱,竄到了更高的位置上。
感慨之餘,自詡為高陽酒徒的老儒酈食其,不由打起了節拍,唱起一首詩來。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
酈商在陳留縣見到的秦吏,正是黑夫等人,此時此刻,他已經戴上了與「大夫」爵位匹配的單板長冠,東門豹、季嬰等人跟在他左右,走在陳留集市上,別提多威風了!
原來,六月中旬離開戶牖鄉後,黑夫等人先到外黃,與那群他們來時押送的刑徒匯合。這些人在大梁城下吃了四個月灰土,幹了不少苦役,已經死了不少人,好在梁城崩壞,魏國滅亡後,王賁將軍代大王傳詔,大梁城下人人有功,戍卒免除來年更役,刑徒刑期減半……
這讓刑徒們心理平衡了些,雖然環視左右,與來的時候相比,他們的人數已經少了好幾個。
在外黃時,黑夫未能找到陳無咎,他已經早幾天加入西返大軍,只托人留給黑夫一封信,上面是陳無咎在咸陽的住址,黑夫若有什麼話,可托人給他寄信。
就在離開外黃的前一晚,黑夫還驚喜地收到了咸陽核實後,發下來的「大夫」爵位!
按照秦國的「名田宅」制度,這不僅意味著黑夫可擁有的田地將達到500畝,宅基地150步見方,隨著爵位的躥升,他回到家鄉後,可以擔任的職位也水漲船高……
秦國雖然沒有嚴格規定什麼爵位要擔任什麼級別的官職,但一直以來,都有不成文的規定,除了新占領的地區特殊外,在秦國內地郡縣,一般都按這個規則來。
最低級的里吏,公士、上造即可擔任。
管理十里治安的亭長,一般要上造、簪裊。
鄉上的游徼,起碼得是簪裊、不更。
至於黑夫的大夫爵位,在鄉上的話,他可以做一鄉之主鄉嗇夫。
在縣上的話,他可以做縣曹主吏,比如之前打過交道的倉曹倉嗇夫、田曹田嗇夫、工曹縣工師。當然,縣裡職權最大的兩個單位局長,乃是吏曹的主吏掾,獄曹的獄掾。做到這個位置,黑夫便能和喜平起平坐了。
若是運氣好的話,他也能去郡治江陵城,但就做不了主吏了,畢竟郡上不比縣上,真是大夫多如狗,公乘滿地走,黑夫頂天能做個郡曹百石吏,依舊要被人呼來喝去……
前程一下子再次變得豁然開朗起來,但黑夫依舊有些遺憾:「真是可惜,縣左尉鄖滿是官大夫,我依然比他矮一級。」
但不管他如何選擇,至少都不必怕左尉再藉故刁難他了。
一邊想著,黑夫一邊同身後的袍澤們一起,在陳留集市上挑選物品,他們得了賞金後,兜里有不少閒錢,除了置辦一身衣裳,讓自己可以體面還鄉外,大夥都想給家裡人帶點中原特產回去……
東門豹東尋西找,在挑小孩子的玩具,他是眾人里,最期盼回家的人。
季嬰則在一個賣銅鏡的攤位前,與小販討價還價,他在這方面倒是頗有天分,雖然相互聽不懂對方在嚷嚷什麼,但光靠雙手比劃,最後竟還能成交,季嬰嘖嘴說可以安陸縣的集市都是明碼標價,他這張嘴沒有用武之地。
「銅鏡是帶給我那新婦的。」季嬰摸著打磨精細的鏡面,美滋滋地炫耀道:「回去之後,我便要成婚了。「
而後他又恨恨地道:「先前她家還嫌棄我沒有爵位,現如今我也得了一個上造爵,看是誰高攀誰!」
其餘利咸、卜乘等人,也各自買了些便於攜帶的物件,作為黑夫手下的什長、伍長,他們當然是會被黑夫優先照顧,分給首級的。如今,利咸、小陶、共敖皆已是上造,卜乘也成了公士。
眾人里,唯獨共敖和小陶沒買任何東西,共敖傲然揚頭,說這小小陳留集市,沒有他看得上的東西。小陶則結結巴巴地說,打算攢著錢,回去買個奴隸,替代他那老父種地。
黑夫要買的東西就多了,他給母親挑了一包上好的針線,母親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給兄弟三人縫縫補補,但手裡的針都鈍了,是時候換上新的。
他給兄長衷挑了一個竹笛,別看大哥木訥老實,幹完活後,卻能坐在田埂邊吹一手好笛,也不知他和田佐吏一起做的堆肥田還順利麼?
他給弟弟驚挑了筆墨,這小子在縣上的學室學習,如今已過去大半年,律令背得如何?有沒有受吏子欺負歧視?
他還給阿姊挑了鑲嵌綠松石的銅釵,給姊丈挑了一把鋸子,當然也少不了帶給那對侄兒侄女的禮物玩具,他們現在應該已長高不少了吧?
總之,眾人都對回鄉充滿了期待……
……
六月二十五這天,在陳留等待兩日後,黑夫他們終於接到了命令,准許眾人踏上歸程。
南下的人不止他們,還有來自南郡、南陽各縣的戍卒,多達數百人,還有人詢問著歸去的道路。
「從陳留往西南走,到潁川郡陽翟,再往南進入南陽,剩下的路,便和來時一樣了!」已成為活地圖的郵人季嬰大聲朝眾人科普道。
「怕得走一個月呢。」
有人計算著時道:「應該還趕得上秋收吧?」他們已經忘記了戰爭,開始操心起家裡的農事來……
陳留城的大門開了,眾人齊齊邁動腳步往前走著,在黑夫眼中,他們臉上沒了來時的凝重,皆滿是輕鬆,一邊押著刑徒,還一邊歡笑打趣。
戰爭似乎已成為過去,美好的生活即將到來。
但正當眾人快走到陳留西南的十里亭時,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卻打碎了他們歸鄉的夢!
「止步!」
眾人停下了說不完的回鄉計劃,黑夫也偏過頭,卻見前方的岔路口,一名舉著小旗的傳令兵騎著馬,從陳郢(淮陽)方向飛速跑來,他攔在了戍卒刑徒們的歸鄉隊伍前,高舉旗令,大聲喝道:「二三子!止步!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離隊!」
循規蹈矩的秦卒們縱然不願,還是聽話地站在了原地,可焦慮和猜疑已經在他們之間蔓延。
「出什麼事了?」
戍卒們莫名其妙地被喊住,頓感不快,他們都在左右詢問,還有人大聲質問那傳令軍吏。
但軍吏只是黑著臉,一言不發,被逼得扛不住時,只說自己奉命傳令,其他一概不知,眼睛卻不住地往陳郢方向看去,他也在焦急地等待新命令。
看著焦躁不安的傳令軍吏,還有他那模稜兩可的話語,黑夫心裡不由一緊。
「不會是那件事吧!」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6s 3.579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