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結束了?」
從楊喜到伯勞,所有人都沒想到,本以為會長篇大論,讓他們腿酸腳疼站個一天的攝政演講,竟結束得如此之快。
沒有讓十萬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陽下,畢竟,黑夫可沒有獅吼功,個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壯漢為之傳話,想將話傳入十萬人耳中,也是極困難的事。
這樣的後果是,士卒們往往會頂著大太陽,先站一上午等攝政,最後卻僅有前排的高級軍吏能聽清戰前必做的《誓》,以及很尬的煽情和演講。
於是這次,在各個營地完成集合後,黑夫只從中樞大營派出一個軍吏,用不同地域士卒的方言,念起攝政夏公告三軍將士書……
「嗟,我士,聽,無嘩!」
「始皇帝者,千古一帝也。」
以此為開篇,黑夫簡略將秦始皇的功績複述了一遍。
「聖法初興,清理疆內,外誅暴彊。武威旁暢,振動四極,禽滅六王。此不獨大秦銳士苦戰之功,亦始皇帝決斷之功也。」
「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此不獨秦吏施政之功,亦始皇帝雄統籌之功也。」
「**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此不獨天下人挽粟之功,亦始皇帝大欲之功也。」
若是玩文字的儒生,便能聽出來了,雖然套用的是十年間,秦始皇帝在各地歌功頌德的石刻,但這句式,與過去單獨強調秦始皇之功截然不同,反而將他放倒了次要位置……
接下來,話音一轉:
「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始皇帝亦為凡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自封為神的始皇帝,被秦人視作神明的始皇帝,就這樣,第一次在官方輿論里,被拉下了神壇,被說成了一個凡人……
換了十年前,關中人早就跳腳了,定要給說著話的人開瓢,但今時今日,他們卻只是靜靜地聽著,目光裡帶著驚訝。
不僅如此,黑夫還要將始皇帝的過錯,一點點剖析開來:
「未識奸佞,此失之一也!」
「不顧民生,大興土木,求仙長生,此失之二也!」
「窮兵黷武,南征北戰,此失之三」
「違背承諾,壞秦律令,此失之四也!」
「琅琊石刻言: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東觀石刻言:闡並天下,甾害絕息,永偃戎兵。然齊地諸田之亂方息,竟不顧民生恢復,勒令樓船征討海東,年內必克。」
「海東事罷,始皇帝東巡,至碣石石刻言:地勢既定,黎庶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
「然石刻墨跡未乾,始皇帝聞南方屠睢敗,竟使余統軍二度南征,不顧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
「黑夫亦曾為軍吏,戰於梁楚,浴血於鮦陽,深入豫章險阻,南征北戰東伐,我亦曾苦勸始皇帝,然先帝執拗,欲一蹴而就,未改其政。」
「先帝錯矣,大錯特錯!」
士卒們倒是震驚異常,面面相覷:「攝政說始皇帝……錯了……」
誠然,喜曾當面說始皇帝錯了,但除了他,再無一人敢在始皇帝生前如此做。即便始皇帝已崩,他依然被胡亥、黑夫雙方高高捧著,雙方都要爭奪戰爭的正義性。
哪怕是黑夫要給秦始皇蓋棺定論,確定其功過,但那也是官府內部文件,百姓無從知曉。
直到現在,兩年過去了,秦朝官方才破天荒頭一次,在公開場合,承認了秦始皇帝的錯誤!
聽到這,三軍將士無不譁然,有懂的人更低聲議論:
「這就是罪己詔啊……」
所謂罪己,是國家出問題,或遭受天災時,帝王或執政者承認所犯錯誤,自省的文書,正所謂「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
但以始皇帝頭鐵的性格,若他在世,即便知道是錯的事,也就執拗地做下去,那是打死都不會認錯的……
於是這罪己之詔,便由黑夫替戲水旁邊,驪山腳下的秦始皇帝來總結!
這簡直是公開處刑,若始皇帝泉下有知,定會大罵黑夫:
「賊你達!」
既然由黑夫代勞,爽快承認了錯誤,那要如何面對那十三年?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其最不善,莫過於違背信諾。」
是什麼承諾?
「今皇帝並一海內,以為郡縣,天下和平!」
這是秦一統時,由秦始皇口述,李斯動筆,寫在制書上,頒布天下的承諾,也是世人內心深處的嚮往和期盼。
這是十三年前,本就該做到的事!結果卻咕咕咕了……
到了這時候,黑夫早就不掩蓋自己以秦始皇繼業者自居了。
「始皇帝未盡之業,黑夫繼之。」
「始皇帝未曾兌現之事,也由黑夫兌之!」
但戰爭,並不會因為世人對和平抱有期待而降臨,她需要人們去爭取,甚至要付出拋頭顱灑熱血的代價。
「戰無休而禍不息,吾輩何以為戰?」
答案只有一個:
「武者止戈!」
「故欲永偃戎兵,必先甾害絕息。」
「欲甾害絕息,必先闡並天下!」
「欲闡並天下,吾等必須出關!」
告三軍將士書接近尾聲,而這個漫長的故事,也回到了原點。
回到了秦始皇親政之時,虎狼之主對著瑟瑟發抖的山東六國,露出了獠牙……不,應該是直接回到了商鞅變法之後,煥然一新的秦軍銳士,望著函谷之東躍躍欲試!
不過那時候,士卒出關,往小了說是為了軍公爵,往大了說是為了實現歷代先君的夙願,為了實現秦君的東出之志。
「此戰,不為君王大欲,而為自己,為了讓戰爭結束於吾輩之手,讓吾等子女能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再不受諸夏戰亂征役之苦!」
「邦之榮懷,非由一人;邦之杌隉,亦非獨一人可挽。望諸君勉之,與黑夫東出勘平暴亂,一同去彌補始皇帝昔日之錯,如女媧之補天!救天地之倒懸!」
「此既為《鴻門之誓》!」
……
接下來黑夫宣布了此戰的軍紀律令,又畫了張餅——他和葉氏說過的,治理天下的訣竅,在於做餅、分餅,但還有一樣沒說,那就是畫餅……
「一旦天下再度一統,田租將低至十一!」
「參加再統一之戰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級,都將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權!」
十萬大軍里,成分雜糅,有一心想要讓自己和家人獲得真正自由的馳刑士;有被收編後洗腦的秦川青壯,如楊喜;有還想賺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勞。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來,他們的所需,基本能從這《鴻門之誓》裡得到滿足。
而這一戰的主力,那些打過許多次仗,已經對爵位、榮譽,乃至於整個戰爭本身都心生懷疑的關中老兵們,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東西。
一個遲來的認錯。
而因為昨夜口嗨,以「恐眾」之罪被關在小黑屋裡的車騎司馬酒公,也蹲在門口,側耳聽著外頭傳來的軍法官大聲宣讀。
默默聽完,良久之後,這個油潑不進的老傢伙才嘆了口氣。
「我沒想到,真有人承認始皇帝錯了。」
儘管等了許多年,但他心裡,卻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難過,甚至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還偷偷擦了擦眼淚。
身為秦人,誰要是忘了始皇帝時代的輝煌和榮耀,那是沒良心。
但若說他們還想回到過去,那就是沒腦子。
軍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歡,但不意味著能忍受無止境的戰亂。
「不過,攝政倒是說到吾等心裡了,這就是我為何要來此的緣故……」
「讓吾子吾孫,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關,歲歲分離,十七從軍,六十始歸!」
而在生死邊緣博打滾爬這麼多年,酒公又豈會看不透那一點呢:
能終結戰爭的,只有戰爭!
以戰止戰是沒有問題的,唯一的問題在於,當難得的和平到來時,是迫不及待地破壞它,開啟下一個戰亂的輪迴,還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搖晃的火苗,守護它,讓它休養生息,一點點變大,引燃更大的光輝。
數日後,禁閉終於結束,酒公重見天日,同袍們列著隊在等他,楊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親兵準備好的甲冑。
酒公走過去,接過了它們,看著這些年輕後生不離不棄的目光,一時間忽然想起來年輕時衝鋒陷陣唱的「與子同袍」。
他罵了一句,卻也開始穿甲,因為發福套不進去,還招呼楊喜等來幫忙。
最後,將將劍放回腰間的鞘中,他心裡卻仍不服氣:「我不信攝政,他與始皇帝一樣,滿口承諾,能否兌現,卻不得而知。」
「但我會隨他東出,或許吾等也將戰死沙場,活不到兌現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孫,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車,展現在眼前的是拔營即將東行的十萬大軍,形成了一條長蛇般的隊伍,要前往狹長的函谷,出關而去。
「這是老夫第八次出關。」
酒公對從自己身邊騎行而過的楊喜說道:
「也是最後一次,不論是生,還是死!」
「若酒公戰死了,晚輩親自護送君之骸骨歸鄉!」
接下這句話,楊喜發出了一聲大吼:
「出關!」
作為前鋒踵軍,整個車騎都尉上萬人馬嘶鳴,也大聲呼喊。
「出關!」
十萬大軍齊齊爆發聲響,如過去百年,每一次秦軍東出一般,驚得戲水聲音湮沒,震得華岳地動山搖!
「出關!」
這是最後一戰!
一戰。
定太平!
……
ps:今天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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