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帝國丞相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在二公子的撮合下實現了。這兩人的見面,恰如文王見太公,又似孝公見商君,是一對相得益彰的君臣。
經過一番考校,嬴政對李斯的才學很是滿意,但因為尚未正式親政,無法安排朝堂具體職位,只能暫拜其為客卿。
所謂客卿,其實就是秦王的一個顧問,雖級別不高,且沒有實權,但卻屬秦王近臣,可謂是前途不可限量,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職位。
李斯當場謝恩,這個想成為倉中碩鼠的人,終於抓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
……
待到侍者將李斯帶下去,給他安排官身,賜下一應物事之際,喬松也向父親提起了農家的事情。
「關於農具之事,朝堂上不是已有定論了嗎?」嬴政皺了皺眉,「你是有不同的意見?還是說,又犯了婦人之仁?」
「父王,兒臣有些淺見,欲要一吐為快。」
嬴政凝望著這個兒子良久,突出了一個字:「准。」
「父王,以當今天下七國之論,我秦國一統之勢已成,山東六國無有能擋秦之兵鋒者。
父王親政近在眼前,屆時父王掌握乾坤,統合大秦上下,我大秦自可鯨吞天下,成就千古偉業。
然兒臣愚見,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
若不未雨綢繆,等到六國破滅,恐晚矣。
兒臣愚見,此時可同時著手兵戈與民心,修我戈矛之餘,當著手瓦解六國民心,以便吞併六國之後,徹底將其國土子民納入我大秦。」
「兒臣觀六國君臣,皆是鼠輩,縱有一二能臣,亦頗多掣肘,難成大事。
然,若六國破滅,民心未必可安。
六國存世長久,更有楚國八百年基業為最。其民曰楚人,韓人,趙人,魏人,齊人……而非秦人,此等觀念已深入人心。
一旦六國破滅,秦便與六國之人有了破國之仇。
然兒臣以為,庶民無知,唯求活而已。逆反者,皆為權貴士族以口舌言論蠱惑者。倘若我大秦能分化其民,收其民心,便使六國權貴皆反,亦無人景從,安能成事?不過廯疥之患爾。」
「故此,兒臣欲以新式農具為矛,謀六國民心,以去六國之人畏秦之心,養天下向秦之念。」
「兒臣愚見,望父王明鑑!」
言罷,喬松俯身長拜。
後世有一句話,秦做嫁衣漢來穿,唐借隋運三百年。
秦和隋一個開創了封建帝制,一個結束了南北朝大分裂時期,使華夏大地再度一統,為何命運如此相像,皆二世而亡。
喬松研讀歷史,試圖從中尋找問題出在了哪裡。
緣由有很多,有權臣弄權,有帝王昏聵,有諸侯狼子野心,有失天下民心……
其中有一些,喬松認為很有道理。
其一,六國的概念,依舊深入人心。
始皇帝雖一統天下,但秦國對於山東六國掌控很弱,六國故土之官員,仍大多為原有之人,本就對秦有牴觸之心,怎會為秦張目,安天下民心?
其二,六國權貴者,始皇誅之者不多,尤有留存。
此等權貴,一朝淪為庶民,豈能安分?故而鼓動黎民造反。漢初三傑之一,張良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張氏五世相韓,其人豈能不知韓國無可救藥?不過心念故國,仇視秦國罷了,何時將天下庶民放在心上了?
其三,六國之民不習慣秦法,認為秦法暴虐;
山東諸國本法制不全,民眾做事,少有約束。驟然面對嚴苛秦法,自然有所不便乃至心生恐懼。此乃人之常情,無可改變,唯修正秦法而已。
其四,始皇帝統一天下之後,確有濫用民力之舉。
阿房宮,長城,驪山陵,靈渠,直道等雖不乏功在千秋之舉,卻罪在當下,使民怨沸騰。
種種原因之下,以致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從之者眾。最終項籍一把大火,將偌大咸陽會同大秦數百年的嘔心瀝血付之一炬。
漢承秦制,卻能有四百年國運,其中一個重要因素便是七國皆亡,普天之下皆為漢臣。
再加之武帝時期,董仲舒以天人感應之說為天子塑了金身,漢室權威自此深入人心。故此劉秀才能東山再起,興復漢室。
然到了三國末年,司馬父子指洛河發誓卻公然違背,更是當街殺了曹魏末帝,自此眾目睽睽之下破了帝王金身,將皇權至上踩入了泥土,將一諾千金丟進了滾滾洛水。
以至於兩晉南北朝時期帝王威儀盡喪,朝廷信義全失,至此亂世連綿,炎黃子孫進入至暗時刻。
等到了隋朝統一天下,士族又冒了頭,與皇權共治天下。雖經開皇盛世,然人心依舊尚未統一,士族依舊野心勃勃。
待到煬帝急於成事,為削士族影響大舉揮師遼東,加之昏招頻出,修東都,挖運河,濫用民力使民力枯竭,終至天下皆反,偌大隋朝轟然倒塌。
及至大唐建立,太宗皇帝另闢蹊徑,不再強調神話帝王權威,不再執著於君權天授,而是以民心代天心,強調得民心者得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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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大唐因此成為了封建王朝盛世之最,即使千年之後,依舊有無數人嚮往著那個夢幻的時代。
自此,經歷了數百年沉淪的皇權再度找到了最有力的支撐,太宗以民心向後人解釋了何為正統。
視線穿越千年,再度回到大秦。
摸著石頭過河的大秦無疑是不幸的,面對一個前所未有龐大的帝國,帝國君臣只能一點點去試;但大秦也是幸運的,後世的諸多頑疾,在此時並不存在,一切都還有機會。
首先,就得從瓦解六國民心,把輿論從六國權貴的手中搶過來!
「危言聳聽!庶民者,力弱智乏,只知一日兩餐,宛如風中微末草芥,安能如何?」
嬴政不屑的道。
顯然,這個時代還沒有人能夠認識到民心的重要,哪怕是始皇帝依舊囿於時代。
「荀子篇有言,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庶民如草芥無錯,然父王亦須知,疾風驟雨雖過,然偏偏這微末草芥猶存。」
嬴政眉頭緊皺,顯然對荀子的言論並不怎麼認同。
喬松見此,毫不客氣的道:「兒臣讀商君舊事,曾聞商君初入秦國,並未去見孝公,而是耗時三月,以一雙肉足走遍秦國,嘗遍秦地苦酒,閱遍秦地民風,以己心體察秦國弊病,方才有移風易俗,強軍固農之策。
今父王僅憑一絲淺見,便小覷庶民,視之如無物,豈非偏聽偏信?」
「淺見?偏聽偏信?」嬴政薄唇微抿,眉頭上挑,一張無情的臉上讓人看不出喜怒:「寡人為爾國君,亦為爾父,你就這麼和君父說話!」
咯噔……
喬松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差點兒沒抽過去,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但一想到大秦二世而亡,始皇子嗣皆被車裂於鬧市,他便咬了咬牙,重新站定:「知君王之錯而不諫,非為人臣之道;曉父親之誤而不勸,非為人子之理。」
「如此說來,你還是忠臣孝子了!」
「兒臣不敢以忠臣孝子自居,唯願盡綿薄之力,助我大秦綿延萬世。」喬松躬身長拜,不敢起身。
嬴政怒哼一聲,起身離開了大殿。
沒有得到命令,喬松也不敢起身,只能跪在這裡。
盛夏的大殿內很是幽深,充斥著一股壓抑的氣氛,沒多久便讓喬松感到了濃濃的悶熱。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長時間跪在地上,兩腿膝蓋仿佛腫了一般。
儘管這大殿內空無一人,但他依然不敢起身。
……
而此時,中殿內……
嬴政站在七國的巨幅地圖面前,望著這千里江山一陣陣的出神。
曾幾何時,他以為滅六國就是那不世之偉業。可今天,自己最重視的兒子卻告訴他,這遠遠不夠,滅六國只是一個開始。
在這裡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逐漸黯淡。
一個內侍捧著燭火走了進來,為油燈中添了些燈油。
內侍的闖入,讓嬴政從沉思中回過了神,問道:「幾時了?」
「回王上,已是酉時七刻了。」
「兩個時辰了嘛……」嬴政喃喃道。
「回王上,兩個時辰零兩刻了。」
嬴政微微一愣,看向了這個說話的內侍——紅色仿佛雞窩一樣的頭髮,陰柔的長相,以及那仿佛發自骨子裡的恭敬。
趙高!
一年前,趙姬將她手裡的羅網交給了嬴政,而趙高此人也就順理成章的從甘泉宮來到了章台宮。
「今日添燈油,比昨日早了許多啊。」
「回王上,今日天陰著,烏雲蓋頂的,似是要下雨。因此奴婢自作主張,將添燈油的時辰往前調了些。」
嬴政透過透明的琉璃窗戶向外看了眼,的確,外面陰雲滾滾,黯淡了很多,不過還不到添燈油的程度。
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趙高,嬴政突然間明白了什麼。他開口道:「去傳寡人詔命,新式農具一事,由公子喬松全權負責!
告訴他,機會寡人給他了,能做到什麼程度,寡人拭目以待!」
雖然惱怒那逆子說話的方式,但其言語卻有幾分道理。左右不過農具之事,便是給予六國,也未必可以影響六國局勢。若真如那逆子所說,成了事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奴婢遵命!」
應了之後,趙高並未離去,依舊跪在那裡。
嬴政稍微愣神之後,便問道:「還有何事?」
「回王上,羅網傳來消息。大秦派往韓國的使臣,在新鄭郊外……遇刺身亡……」
大殿內忽的一下靜了下來,只剩下火柱燃燒的噗噗聲。
趙高屏住呼吸,不敢有絲毫聲張。
「呵呵……韓國?!」嬴政那冷笑的聲音在大殿內響起,其中蘊含的怒氣卻仿佛要焚燒整個大殿。
「傳寡人詔,命相國呂不韋及百官即刻入宮!」
「奴婢遵命!」
……
前殿……
等的雙腿已經麻木的喬松終於等來了傳詔的宦官,起身的那一刻,差點兒沒摔地上。幸好宦官反應快,及時攙住了他。
「公子,您沒事吧……」
「你看本公子像沒事的樣子嗎!」喬松懟了一句小宦官,然後道:「扶本公子出去。」
宦官連聲道是,帶人將喬松攙出了章台宮,一直到了停在下面的馬車旁。
朱家此時還等在這裡,見到喬松這副模樣,連忙上前。
喬松搖了搖手,示意半夏給這兩個宦官一些賞錢,這才在二人的攙扶下坐在了馬車上……
喜歡秦時頌喬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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