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諸野,仍是貧瘠的土地,荒瘦的雜草與塌落的建築,不見穢怪乃至其他生命的痕跡,那些聲音似乎只是過去的回想,如回音一般顯現於這時。
可穢怪從未如此真切的被眾人感受,視線中雖無穢怪的蹤跡,但他們能感覺穢怪便在此處,穢怪已經動手。
施烏睜開幻惑之眼,無一活物的荒野登時在沖溢的好奇中現出真形,只是顯現於施烏視野的並非穢怪,而是世界真相的部分,他看見黑色絲線盡數纏織於可見之物中,緊密得幾乎遮蔽天日,向那在眼前的絲線細看,能見......
施烏猛然將視線移開,轉向背後的眾人,這時他才發見,他們才是穢怪。
此地本已再無穢怪,直到他們的到來。
隨一聲鈍重的呼吸,施烏自那維度中看向四方。世界渾然一體,卻猶如蛇之脫殼一般披上一段虛假的殼套,他們便被困在這如真之假中。那些死者借於聲波,所感所想盡數闖入施烏的腦海。
施烏於這一瞬似乎感受到了他們的痛楚,在那夜星稀疏的夜晚,在灼熱的火光中,在血糞交融的硬土路上......他似乎死在刀刃上,摔斷了脖項,自縊於房梁,燒死在草垛.....他或流淚,或冷漠,或怒號,或.....
殺!殺!殺!
殺的不是那些來犯者,該死的是他們自己。
活著或許不是好事,最後一位存活者也許如是想道。他攀行在明焰已滅的廢墟,蠕動於曾為家園的災地。為人血鋪灑的道路依舊,其上鮮血已干,此時有綠頭蒼蠅落在地上,進食與繁衍。那人攀行得緩慢,傷口被擠壓出血,於一次一次的滑動中纏上灰土。蒼蠅同樣落在他的身上,吸食他的汗液,舔食他的傷口,幸得他之肉身僅有一道流血的傷口,蒼蠅結聚於將成血痂又破的傷口,不至於如死時蓋臉的白布遮掩他的身軀。
這位曾是人子、丈夫、父親的人不曾對綠頭蒼蠅們有所反應,他只是盡力地爬,爬向沒有盡頭的世界,爬入匯血而成的淺池。他的爬行沒有目的地,只是為了讓血流得快一些。他的心中無有復仇,他只是爬。
——斷了四肢的人如何能向那不可阻擋的東西復仇?
當四肢其三被烙鐵以炙熱封住傷口時,他仍有些笑意,因為活下來了,儘管那些也許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兒子的身影一一喪命於眼前。一柄尖刀割開他的舌頭,他也便和那些人一起知道,只是咬舌頭並不會死人。
笑意隨黎明的顯現消退,他目送那些人離開,已呆滯如死。那些人留下他的性命並不出於仁慈,只是為了體味他的大悲哀,讓他肉身長出無數的蛆蟲,讓那些蛆蟲自他的傷口蠕動向身體乃至於大腦,如出水般穿透他的皮膚,在蠕動中大頤新鮮的血與肉;讓他飢餓在滿是人屍的戰場,心智搖擺在理性的飢餓與感性的眼淚,如狗一般吃下眾人的血與肉;讓他盡享受敗壞的瘟疫,在雨下,看向夜晚的若隱若現的過去。
他不再反抗,不再苟活,只是一步一步挪動,求得失血過多而死。
施烏不作反應,舉劍向那如真的空殼。聲無法在此傳播,如物體無法被聽見,饒是如此,劍一入肉,劍式之名仍如電流一般閃爍於所有見此之人。
劍二。
劍亂似雨,形凜如風,細瞧難知鋒之蹤跡,粗觀驚曉斬而驅動。
無一劍落空,只是向那看去,如假殼般的物體碎裂,但仍環遊於一體之物,即便它們已沾上死的痕跡,被生驅逐。那聲之形盡在劍斬中受碎,然而那碎裂正和他們死時的傷痕。不見這些死者有何變化,仍重複死時百態,只是那不明之味,更深重一分。
「為什麼不來救救我呢?」
九將重矛駐地,沉聲如敲鐘般震碎死前哭嚎。
眾人趁此良機急行而去,卻再顯異狀。
何以全的雙手脫離控制,揪住自己的衣服,那死者的聲音問道:「為什麼......」
「滾。」
如此否決無需以聲,只是何以全需以聲壯振聲氣,因為他們忽然覺知一個可怖的事實。他們無法於一天中走盡這片戰場,這裡太過廣大,若不離開此處,那這些哭嚎,這些死前幻境與疑問將跟隨,將伴他們一夜,那不知蹤跡的死屍也將顯現。
現實中儘是絕望。
沉聲散蕩於野,不見那些聲響回歸。
穢野無聲,眾人急步而行,不見有一人打破沉寂。穢怪不知有何變化,亦不知有何作為,此時竟不再行動,眾人沉默行路,卻知穢怪仍於身旁,他們是人,也是穢怪,那穢怪離體而出之時,將是他們覆滅的時刻。
時間於此時似乎被旁人減縮,或是眾人急於行路忽視了時間,此時暮色散諸於野,夕陽碎散於薄雲外,殘光染於雲中,眾人不多言語,任憑腳踝浸潤於夜,行走在夕陽的雲下。
他們在想,想此後的對抗,自此前的狀況中尋覓穢怪的弱點,但迴蕩於腦海中的只有各種哭嚎,只有那借聲擬行的故事,那些簡單的,絕望的死亡。
聲音不再顯現於野,他們漸漸明白,聲音已在他們的腦中。
隨那些哭嚎,施烏帶路行走。那些父親、母親、兒子、女兒的死亡繼續,他們的死仍演映於腦,施烏沉默,依舊尋找出路。一切毫無思緒,難辨同理,他們都在死,他們都是那樣......
......因為她呀......
施烏忽然想笑,像她那樣帶著笑意與笑容去笑,儘管一切並無可笑之處。深野中,忽然有施烏的笑聲,他大笑起來,無人回應他的笑聲,可是他在笑,他大笑。
笑聲中,他明白這女人為什麼笑,於是穢怪也便從他的身中爬出。
因為她呀。
施烏仍在笑,那穢怪也便不攻擊他,等待他的笑容消失。施烏笑得幾乎無法止歇,彎下腰來,讓笑容隱藏在黑髮中,但笑聲終於在漸漸的暮色中停止。
施烏抬起頭來,面上無一點笑意。
他道:「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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