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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開學後,雲嘉回到自己的朋友圈子裡,莊在和她即使同校,兩人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交集,因不同班也不同樓層,少有碰面的機會。

    莊在也沒有在黎家再看見過她。他知道她跟她媽媽一起來過,因為有一次早上聽陳文青跟田姨說過,把她們昨天帶來的燕窩存好,之後要用來送人。

    但他沒有機會再見到雲嘉。

    因為身份尷尬,好像也沒有特意介紹的必要,索性不如減少麻煩。黎家每有重要的客人要來家裡吃飯,田姨都會在莊在上學前叮囑他一句,家裡要來人,晚上自己在外面吃吧,不要太早回來。

    他什麼都不問,點頭說好。

    田姨要給他錢,是陳文青交代的,他也說不用了,只說「吃飯的錢我有」便把書包掛上肩頭,騎上門口那輛黎陽不要的黑色山地車,如往常一樣碾開冰涼的晨霧,平靜地去學校。

    那一次,不知道是田姨忘記通知他,還是雲嘉和她媽媽是臨時登門。

    那天的日曆顯示立冬。前兩天隆川大範圍降溫降雨,天氣還沒完全晴轉,夜間的室外又濕又冷。

    他校服上沾了一身寒氣,推門進來,裡頭燈光溫暖,恆溫似春天,餐廳位置飄來食物誘人的香氣。

    而雲嘉就坐在熱氣繚繞的場景里,夾掉一隻螃蟹。

    她沒管掉回盤子裡的螃蟹,握筷子的手快樂地揮一揮:「唉!你回來了啊,哈嘍~舅舅說你周末會去外面學習,可能會很晚回來,你吃了嗎?」

    陳文青也笑著說:「是啊,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吃了嗎?」

    黎輝已經叫田姨去添碗筷。

    他不是不懂事的人,擺得清自己的位置,尤其到黎家後,也很明白什麼叫笑著客氣客氣。

    他跟雲嘉的媽媽黎嫣問了好,說自己已經在外面吃過了,就不打擾他們用餐了。

    黎嫣點了頭,留心地打量了莊在幾眼。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自己的哥哥因公事收養的男孩子,之前只是聽說過,因為黎輝花小錢辦大事,圍繞這個所謂寒門貴子的媒體通稿發出去,給雲眾集團今年的慈善名聲添了不少彩,雲松霖非常滿意。

    可偏偏,她對這種底層出身的人沒好感。

    尤其是這種臉蛋不俗,腦子聰明,面子裡子都相當不錯的底層人,這樣的人好像就缺這一點出身,也是最容易為了一點向上爬的機會就不擇手段的人。

    她很了解。

    「你住在這裡,不比自己家裡,做事不僅要自己心裡有數,還要事事先跟長輩打招呼,這是基本的教養,別讓他們為你操心。」

    他久久而靜默的愕然,像是不知道這樣年輕漂亮的貴婦人,為什麼會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對自己說這種語意帶刺的話。

    雲嘉也完全意想不到,朝黎嫣斜去不解的目光:「你怎麼這麼愛管人啊?」

    黎嫣寵溺地瞪一瞪她:「我管得到你?」

    雲嘉面色沒有好轉:「管不到我,你就要管別人嗎?人家又不是你的小孩兒,你幹嘛這樣?」

    舅舅忙打起圓場:「嘉嘉,你媽媽也是好心啊。莊在,你還不謝謝黎阿姨,阿姨是關心你叮囑你呢。」

    「行了吧!」

    雲嘉一聲打斷,生怕莊在真道謝了,一臉荒謬無語,「誰要是對我莫名其妙說教,還說是關心我叮囑我,我可真是謝謝他!」她推開椅子起身,撒氣一樣低聲,「不吃了,真飽。」

    黎嫣不悅地喊住人:「嘉嘉!」

    雲嘉扭過頭:「幹嘛?不吃了飽了也不允許?乾脆我再長一個胃出來,聽雲夫人你安排?」

    陳文青和黎輝像是見慣了母女倆不愉快的場景,處理起來也嫻熟,對視一眼,一個叫莊在帶雲嘉上樓玩,一個去吩咐田姨做點甜品,待會兒雲嘉要是餓了就下來吃。

    陳文青又軟聲勸起黎嫣,小孩子啦。

    莊在和雲嘉一起上樓,半道上,聽到黎嫣的怨聲傳來。

    「就是給她爸慣壞了!」

    莊在看著雲嘉緊抿住嘴,倔強又賭氣的模樣,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沒有什麼哄人的經驗,隨便說點什麼都好,他只想讓她不要這麼不高興。

    「或許你媽媽是真的關心我。」

    雲嘉快步往他身前的樓梯上一站,兩人瞬間面對著面,借著樓梯的高度,雲嘉與他齊平視線,她將手往他額頭上一放。

    「你沒發燒。」

    搭著書包的這一側手臂,一下繃緊了力,他被室外冷空氣凍紅的指關節,因攥攏書包帶子,立時透出另一種方寸大亂的白。

    確認他不是腦子發熱說這種話,她很快收回手,繼續朝樓上走。

    「你分不清別人的惡意嗎?關心才不是說這種既沒用又讓人不高興的話,這種關心愛誰要誰要!」她嘀咕著,刷的一下轉頭,目露威脅地看著莊在,「你不許要!」

    莊在慢一拍地在她視線的注視下,點了頭,說:「好。」

    她便翹著嘴角,孺子可教地高興起來。

    黎家她比莊在熟,莊在的房間她也不是第一次進,除了桌子多出兩沓書本教材,他的房間仍是那種東西很少的乾淨整潔。

    雲嘉話題轉得很快,莊在更是猝不及防。

    「我們好久沒見了吧,我之前兩次來,你都不在家,好像在學校也沒有見過你,你在忙什麼啊?」

    舒服的靠背椅子讓給雲嘉坐,他把放書的方凳清理出來,坐在上面將幾本書歸類,雲嘉問他在忙什麼,他想了想,不太確定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讀書。」

    雲嘉噗嗤一聲笑了,唇紅齒白,嘴角顯出一對小小的笑弧,比酒窩看起來更有感染力。

    房間開了大燈,桌子拉繩式的復古檯燈被她一下下拽著玩,多出的一層光源,在他們近處閃閃滅滅。

    啪——燈暗了。

    她湊近他,低壓聲音:「那你猜猜我在忙什麼?」

    本來是要調侃他剛剛的回答,大家都是學生,誰不需要讀書啊,問的當然是學習之餘在忙什麼了。

    預想中,他茫然搖頭說不知道,她便神秘兮兮說,我也讀書。

    卻不想,他神情淺淡地說出她的近況:「元旦的表演排練嗎?」

    雲嘉驚訝不已,手裡又拽一下拉繩。

    啪——燈亮了。

    「你怎麼知道啊?」

    停了幾秒,他粗密的睫毛在燈下無所遁形地以一種不自然的頻率顫動著,似受驚的黑色蝴蝶,手上動作卻絲毫不亂,將這周發下的測試卷子和其他卷子邊角對齊的整理到一起。

    「我聽徐舒怡說的。」

    雲嘉又是一重恍然:「哦!差點忘了你和徐舒怡一個班。」

    「那你怎麼不跟徐舒怡一起來藝體樓這邊玩啊?周五下午不是沒課嗎?」

    「我沒什麼才藝。」

    雲嘉跟他解釋:「興趣小組嘛,不會也可以學,雖然學不精,但——就比如鋼琴組,練個一閃一閃亮晶晶總是可以的吧,而且樓上不就有我的琴,可以給你用啊!」

    莊在知道樓上那台琴是她的。田姨定期用軟布擦一擦,可惜這近百萬的鋼琴擱著落灰,不過也沒什麼可惜的,只是台入門級的斯坦威,她自己的家裡還有更天價的定製款。

    而她並不怎麼喜歡彈鋼琴。

    就像她此刻跟他說話的語氣一樣:「放著也沒用,你可以彈著玩玩嘛。」


    他原來讀書的學校沒有這麼多課外的興趣活動,一整個學校,碰過鋼琴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之前不了解,也沒有了解的欲望,所以意向表發下來又交上去,他的那張上沒寫任何自薦文字,只勾了「無興趣」的小方框。

    「我沒有報名,現在應該進不了。」

    「元旦前可能還會有人退組換組,你可以留心一下。」說著雲嘉將臉側趴在桌子上,人懶懶的,忽的伸手,指他發紅的手指關節,「你這個,是騎車凍的嗎?天這麼冷怎麼戴不手套?」

    「習慣了。」他緊了緊手指。

    雲嘉唇一彎:「凍傻了吧你,幹嘛要習慣冷啊。」

    他已經把手邊能收的東西全都收拾了一遍,連幾沓試卷都按學科和日期排好了順序,原本就整齊的書桌,更加一絲不亂了。

    正覺得沒事可忙就會陷入手足無措時,發生了一件更讓他手足無措的事。

    他的肚子發出一聲乾癟的悶響。

    雲嘉的腦袋一下從桌面上彈起來,眉心一擰:「你不是在外面吃了嗎?」下一秒又理解似的,站起來說,「等著,甜品應該已經做好了,我去拿。」

    他感到不好意思。

    「不用了。」

    書包里有半袋吃剩的吐司麵包,早上出門時田姨塞給他的,太多了,沒吃完,如果此刻雲嘉不在,他應該已經拿出來開始吃了。

    「就當你幫幫我嘛,我真的飽了,待會兒我不吃我媽會覺得我還在跟她賭氣。」

    「好。」

    雲嘉小鳥一樣雀躍起身,「今天跟我媽一起去上烘焙課了,我做了馬卡龍唉,你要嘗嘗嗎?」

    她站起來了,莊在就得仰頭看她。

    這次他答應得乾脆:「好。」

    「不過——做的有點丑。」雲嘉擔心道。

    「沒事。」

    「好!我去拿!」

    她翩翩然跑出房間,拖鞋啪啦啪啦,疊紗裙尾飛揚。

    莊在盯著門口,有些暈眩,一時分不清是餓的,還是來自另一些不可說的、散發著甜香氣的原因。

    田姨做的是南杏仁雪梨湯,清甜沁香,潤肺除燥,很適合深秋時節。

    而雲嘉自己做的馬卡龍的確沒有賣相。

    她拿起一個遞給莊在,說:「第一次做,大概也是最後一次,我好像沒有烘焙天賦。」

    雲嘉只是希望自己這一下午磕磣的勞動成果有人可以驗收一下,可看到莊在一口塞掉一整個,還要再拿,試圖要吃完時,立馬制止他。

    「不要吃了!嘗一下就行了,不覺得難吃嗎,你吃這個。」她還帶上來一個小盒子,往他跟前推,裡頭碼放著一排小熊形狀的曲奇餅,可愛精緻,散發著烘烤過的焦糖香氣,「這是老師做的,這個很好吃。」

    他吃東西的時候,她翻起了他桌子上的一沓數學試卷,沒有一張是低於一百四十分的。

    彼此之間安安靜靜。

    只有「嘩」一下的翻頁聲,或者瓷勺碰到湯盅的輕響。

    一時像回到暑假那會兒,很多時刻,他們也是這樣近近地待在一處,各做各事。

    突然,她不翻頁了,扭著身體,狐疑地將他的房間打量一遍。

    莊在放下勺子,看向她:「怎麼了?」

    她也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發問的樣子很認真:「你想搬出去住嗎?」

    莊在一時沒反應過來。

    而他的沉默,在雲嘉看來,是一種默認。

    她手肘支在桌沿,托著一邊的下頜,側側看著他,用一種嬌俏又任性的霸道語氣說:「不可以哦。」

    他感到內心像一片乾涸的沙地,受月球牽引的潮汐瞬間撲覆,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水澤沖盪得一塌糊塗。

    「不,不可以什麼?」

    雲嘉將剛剛從試卷里無意翻出的一張便簽舉起,她就說他的房間為什麼整潔得異常,好像隨時帶上幾樣自己的東西就能幹乾淨淨地離開,原來他真的在找房子。

    這張便簽上用利落的黑色字跡寫了幾處租房地址,房子的類型,租金,以及房主的聯繫方式。

    應該是他收集來的。

    「你不可以搬走。你已經住進舅舅家了,已經接受了你不喜歡的採訪,照了你不喜歡照的相,被黎陽處處為難,適應了這麼長時間你不喜歡的生活,你已經付出代價了,你不能就這樣走了,你得得到點什麼才行。」

    莊在靜然看著她迎著檯燈光源的精緻面龐,他黑色的眼瞳,有種驚人的忍耐力蟄伏其中,不動神色,甚至偽以平淡。

    一開口,發出類似神座下諦聽的聲音。

    「我會得到什麼?」

    雲嘉夾著便簽的手一揮,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你想要的,對你有用的東西。」

    一股卑劣滋味席捲心頭。

    大概死後向神懺悔,他才敢承認,這一刻,他心裡居然有答案。

    他想要的東西

    雲嘉望著一語不發只是盯著自己的男生,猶豫一番後,還是開口說:「你不要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骨氣。只要你以後站得夠高,是不會缺人尊重的,無論對方真心或假意。而那些為了一點自尊就能放下所有的人,就像在人群中用努力踮腳來證明高人一等的人,除了累,其實什麼也沒有。」

    「而你現在可能不會理解,富人的世界其實是聯通的,賺錢對於有錢人來說就像拿氧氣機吸氧一樣,是最簡單的事,像黎陽那樣的膿包,舅舅打個電話就能把他的名字添進很好的實習項目里,而有些人想找舅舅幫忙,禮都送不進來,人想進入一個新圈層,拿到入場券是很難的,而你已經拿到了,留在舅舅家,你以後的人生會輕鬆很多,甚至得到一些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當然,如果你覺得,那些東西你根本不稀罕,也是可以的。」

    還有一句話雲嘉沒有再說。

    ——但是我會有點為你可惜。

    莊在沉默很久,像在緩慢消化這些陌生的話語,再啟唇時,明明他們還是保持原來的座位,燈光依舊,書本嚴整,什麼都待在原處,他卻有一種無形之中人生翻天覆地的感覺。

    「你為什麼,會跟我說這些話?」

    雲嘉想一想也覺得奇怪,明明她是最討厭說教管束的人,剛才居然對著他說出那麼一長串話,幾乎是不加思考的傾吐。

    她忽然笑了,問他:「你記不記得你第一天來舅舅家?」

    怎麼會忘。

    他的人生未卜,格格不入坐在黎家奢華的客廳,她忽而濕漉漉地拉開後院的門,像大雨驟晴,陡然出現的一道彩虹。

    「嗯。」

    「你就像一堆灰色顏料,在一個過分明亮的場景里,放在哪兒都不合適,偏偏存在感又很強。」

    他心內微沉,哦,原來這是她對他的印象。

    「可是——」

    她看著他,蹙起淡淡的笑眼:「我感覺你應該是那種發光發熱的人,如果你以後籍籍無名,了無成就,我會覺得很可惜。」

    忽然他也忍不住翹起一點唇角。

    年少時的怦然心動多無知無畏,敢不計得失地直面一切,甚至胸臆乍起,就有單刀赴一場死局的決心。

    他覺得自己大概不是什麼她說的灰色顏料,很可能是一支經年受潮的蠟燭,在她說他應該發光發熱的那一刻,早已熄滅過一萬次,卻在一萬零一次,顫顫地亮起一點黯淡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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