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沉,日已偏西黃昏的光將鄉村小院照成了橘色。
到了這個點,在外頭忙碌一天的男人總算鬆了口氣,回到家飢腸轆轆就等著吃飯。
桂家大院裡,兩張桌子擺放好,家裡的男人多得分兩桌才行,熱湯熱菜早已端上桌,一碗碗高高堆起的米飯更叫人眼饞。
這世道男女之間還是有著明顯差距的,特別在這樣的大家庭里,除了上了年紀的桂老太能夠一起上桌,其它的媳婦都得等男人們吃完了,才會另開一桌,有時候幾個人湊在小灶里胡亂吃了省事。
四方八仙桌,按著輩兒排主桌擠,桂老五被安排和侄子們在一起,今兒的小菜很是不錯,韭菜炒蛋、炒萵筍、炒豆芽、野薺湯,頂頂叫人紅了眼的還是那一碗紅燒肉。
周曉晨是個愛吃肉的,興許是因為兒時伙食不好的關係,即便她身為醫生知道多吃肉的危害,仍舊管不住自己的嘴,來到了這個世界,她最喜歡的就是十月中,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殺豬,要挨過艱苦的冬天深秋時分是養膘的最好時節,沒有冰箱鮮肉無法長久的儲存,都是能吃多少算多少。同樣的道理,這個時代是沒有用飼料催生而出的肉豬的,它們得慢慢的長,小豬仔多是從中秋開始養,挨過一個冬季這會兒還都沒長大身上也沒多少肉,而烤乳豬這樣的奢侈品在小村莊裡是絕不可能出現的。
咽了咽口水,周曉晨算計著自過年後都沒嘗到過肉味,這會兒看著那油光發亮的紅燒肉,肚子裡的饞蟲像是要爬出來似的,按規矩桂老爹不說開動是不可以動筷的,她眼兒飛快地掃了掃四周,這一桌人可不個個都眼帶綠光嘛。
這時,桂家大嫂端著最後一道涼拌菜上來,"這是你們叔公家送來的肉,不多就這麼一碗,一人只有一塊,就這麼點誰也不會多誰也不會少,可不得搶。"這桌上孩子多,生怕小的搶不過大的,她先開口說了規矩。
她才說完,那邊就傳來了桂二嫂不滿的嘀咕,"咋今天就把肉給燒了,明兒我家漣哥兒就回來了呢。"
桂大嫂聽到這話,不去理她。
桂五嫂敏感地察覺到了其中的鋒機,只能打圓場拉了二嫂到了邊笑道:"漣哥明兒就回來了,也不曉得他怎麼樣了呢。"
提到小兒子,桂二嫂臉上添了幾分喜色:"上回送他過去時,那夫子誇他有天分呢,那夫子可是當過進士的人。"這話逢人就講,她也不在意重複了一回又一回。
"那感情好。"桂五嫂早被她念叨了好幾回,草草應了聲就去了小灶不再多說,那桂二嫂卻似沒說夠一般也跟了進去,裡頭很快又傳來了零碎的話語。
嘁,桂月泓輕哼了聲,他是二房長子小時候挺受娘疼愛,自打有了這個弟弟後受了不少冷落,如今老娘眼裡只有讀書的弟弟,偏心偏到沒邊,他不滿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周曉晨抬眼看了看他,心中一嘆。
那邊桂老爹發了話開飯,男人們一個個都餓狼似的夾菜扒飯,即便立了規矩用不著搶,那一碗肉眨眼功夫就被夾了個精光,周曉晨先幫源哥夾了一塊,等她再給自己夾時就只有碗底那最後的一小塊了。把肉夾了過來,又用勺子舀了醬油湯,拿筷子拌了拌她剛要吃手忽地頓了一下,舌頭舔了舔唇,到底沒有去吃那肉,夾了蛋和醬油飯拌在一塊慢慢吃了起來。
男人們吃飯都是極快的,夾了菜扒了飯三兩碗下肚也只用一小會兒,周曉晨今兒吃的卻比往日要慢,就連源哥也舔乾淨了碗她還剩一小半兒。那邊主桌已經散了,女人們開始清理桌子,這邊的人也陸陸續續走人,周曉晨捧著那小半碗飯,趁著人不注意跑到桂大嫂身邊小聲道:"伯娘,我回去吃,一會再把碗送來。"她說完人就往外頭去了。
桂大嫂眼尖看到放在碗裡的那一小塊肉,聯想到這自小吃飯規矩懂事孩子的反常行為,輕嘆了口氣。
周曉晨回到了家裡,進屋見娘和姐姐正坐著一起吃飯,兩菜一湯很是簡單。
秦氏見兒子捧著飯碗進來,有些詫異道:"怎麼不好好吃飯,捧著飯做什麼?"
周曉晨嘿嘿一笑撒嬌道:"我就想和娘一塊吃嘛。"
聽到這話兒,秦氏心頭一軟,卻還是板著臉:"捧飯碗可不是好習慣,這會叫人說沒規矩教養的,以後可不許這樣。"她疼愛兒子可規矩上頭卻管得極嚴。
"嗯,以後不會了。"周曉晨很是識相地認錯,接著揚臉笑著把碗裡的肉夾到了姐姐那兒:"今兒有紅燒肉呢,娘現在還不能吃,姐我給你帶了一塊。"
桂月梅看了看碗裡多出的那一塊肉,卻沒有動筷反問道:"那你呢,吃了沒?"
"吃了,"周曉晨答得很是順口。
"你騙人。"不想桂月梅卻直接點穿:"我去借鹽時,聽到大伯娘說了,今兒肉少得按著數切,除了爺奶,一人只得一塊阿爹他們也一樣。"她心裡明白得很,就算她是家裡頭唯一的女孩子卻也無法和男孩相比,誰也不會特意為她留一塊,"我不要,你自己吃。"說完她就要夾肉還回去。
周曉晨動作快,忙轉身把碗藏到了後頭:"姐你吃吧,我吃的機會比你多。"男尊女卑的大環境下,男孩受到的待遇遠比女孩子要好。
見他藏起了碗,桂月梅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轉頭看向了娘。
秦氏這才明白何以兒子會突然不好好吃飯捧著碗過來,心中瞬時複雜了起來,為姐弟倆感情深厚而高興,又為子女吃不得好的而難過。不著痕跡地輕嘆一口氣:"梅姐你就吃吧,別辜負了你弟的一片心意。"
桂月梅卻犟上了,別看她平日裡性子溫和好說得緊,可真要倔起來就連秦氏也說不動,小嘴一抿把自己的碗推向弟弟:"咱倆一人一半。"
周曉晨失笑:"肉那么小,怎麼一人一半。"那一整塊放到嘴裡也不過是嚼個三兩下的事兒,再要分怕是嚼都不用直接咽了。
桂月梅不理他也不動,這架勢分明在說,你要不分她連晚飯也不吃了。
這模樣倒叫周曉晨回憶起了前世的舊事,在醫大讀書時有一年暑假學校組織安排了十來個學生支邊,那是在西部一個極為貧困的地方,當時的環境遠不是後來可以比的,那是真的生活貧苦環境惡劣,有錢你也買不到東西的地方說的就是那兒,她要去秦雨自然陪著,待了一個月後,隊員們都沒有了初到時的激情,即便當地人把最好的給他們吃,可是那樣的食物對於他們這些在城市裡長大的人而言還是非常難入口的,一個個都沒有了油水,吃包泡麵都覺得是人間美味,有一天,村子裡的人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隻瘦不拉幾的野雞,做了一碗炒雞,這下所有人都眼紅了,那天剛巧因為有些事她和秦雨去了得有些晚,到時一盤雞竟然只剩下了那麼一塊,都想把肉給對方吃,彼此推讓了很久,末了隊友看不下去說推什麼一人一半得了。就這麼點大的一小塊雞肉還要一人一半虧他想得出來,偏偏最後還真是用了這法子才得以解決,事後夜深無人時她窩在秦雨的懷裡,報怨那些隊員不給她們留菜,那點肉都不夠塞牙縫,秦雨卻只是笑不作評論最後被逼得無法才說了一句那雞肉是她吃過最好吃的。是分享才會讓她說出那樣的話,再瞧向姐姐,她臉上的神情竟與秦雨那樣的像,她慢慢地將藏著的碗拿了出來放到了桌上與姐姐的並排:"好,一人一半,娘來分。"
桂月梅的小臉這才露出了笑。
月升空,天已經完全的暗了,油燈點亮透出了微弱的光。
小灶里,水正在燒桂月梅坐在小凳上守著火,她轉過頭兩個弟弟就在不遠處,大弟正湊著光編螞蚱,小弟伸著脖子看人都快湊懷裡去了。
遠處房間裡秦氏倚坐在床上,慢慢將晚飯時發生的事對丈夫說:"那肉還得分得差不多大,不然指不定又得推讓半天。"
桂老三聽了走到妻子身邊坐下,粗糙的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都是好孩子。"
"是呀,都是好孩子。"秦氏低聲重複了一句,話音剛落手就一緊,她抬眼兒,丈夫黝黑的臉上帶著憨憨的笑,"孩子們好,也都是因為你教是好。"
轉眼到了五月末,田地里的活比起這前要清閒了許多。
大河並不大,事實上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名字正是因為它的水流量並不是那麼多,可附近幾個村落的生計靠的全是這條河,是以它有了這樣的一個名字表達著所有人的期望。
河雖然不大水流卻並不緩慢,也曾淹死過膽大會游水的,是以孩們可以在山邊小溪盡情玩耍卻不准跑到河邊來。
這會兒,卻有一個小少年坐在河道邊,他安靜地坐在大石頭上,手裡捧著一本書,腳下插著一根魚杆,可不正是桂家小老四桂月清。
把這一章看完,將書合起在心中默默背了一遍,再打開再朗聲讀,這樣反反覆覆直至爛熟於心,這就是周曉晨學習的方式,當醫生可是要讀一輩子書的。將這一遍全都背通後,她抬眼看了看魚杆,自打有了這副魚具後,她就時常跑去釣魚,事實上她釣魚的技巧還是秦雨教的,在急診室工作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面對每一個病人她都是拼著全力去救治的,時間長了積聚著的壓力影響到了情緒,有一天,秦雨開著車把她帶到了效外的一處河道,然後拿出了小凳魚杆,從怎麼綁鉤開始教她釣魚,看著水面上的浮標心也慢慢靜了,說來也好笑,教會她釣魚的是秦雨,每回釣上魚的卻總是周曉晨,那時候,她也曾玩笑地說'你這個師傅還不如徒弟呀。'秦雨則會撫額做出無奈的表情'教會徒弟餓師傅呀。'你虧一句我損一句,心情變得好了起來,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每到假日她們都會跑去釣魚,很快周曉晨就成了釣魚的行家,而秦雨則變成了做魚的高手,這樣的生活直至她結婚有了自己的家這才慢慢減少了次數。如今想來秦雨無法釣上魚還是因為心無法靜吧。
時間模糊不了記憶對有些人反而會越加的清晰,周曉晨長嘆了口氣,她的生活、她的處事、甚至她的三觀無一不烙著那個人的痕跡,幸好如此她才能抵著住漫長歲月的無情,將書用油布包好放入懷中,周曉晨收起了紛亂的心思專心吊魚,這裡沒有孩子的嬉戲與吵鬧,只要能靜下心,每日總能釣上那么二三條,靠著這些,秦氏的身子已經大有好轉,浮標下沉桿頭下壓,她握杆拉線手法熟練地將大魚釣上了岸,並不貪多每回只釣三條,不過眼下五嬸查出有孕,二伯娘又是個斤斤計較的,也只能再多釣一條。
魚兒離了水死命的掙扎,周曉晨也不理會,走到河邊拿繩子把竹簍子拉上來,將那最後的一條魚放了進去,收工。
回到家直奔小灶,秦氏身子已經恢復得越來越好,白天起身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這會兒正在小灶里揉面打算一會做些饅頭。回過頭見兒子進來笑道:"今兒這麼早就釣著了?"剛開始他們還是反對他小小年紀獨自去釣魚的,時間久了看著無事也就由著他去了。不過,一直以來他們都以為孩子是在溪邊釣的。
周曉晨點點頭,自打她開始釣魚後,家裡就特意弄了一個水盆子讓她用來放魚,四條魚加起來也有七八斤她一路提著趕回來一身的汗。
秦氏手上沾著面也不好幫忙。
把簍子直接一翻,魚一條條倒入水盆里,撲騰掙扎濺了一地水,周曉晨早有準備閃躲一邊仍是難逃濕身的下場,待魚靜下來了她抬手擦擦汗,蹲到盆邊看時打眼瞧見裡頭有一塊石頭,伸手把它撿了出來,白色透亮如玉的石頭並不大長年經水沖涮去了稜角圓潤光滑。
"這石頭倒是挺好看的。"秦氏見兒子蹲著一動不動,湊過來瞧,看到掌心中的那塊石頭贊了句。
周曉晨聽到這話忽地站了起來,顧不得衣服還濕:"娘,我出去一趟。"她說完轉身就跑了出去。
還沒聽清人就已經跑出去了,秦氏看著空空的門,搖搖頭低聲笑罵:"這孩子。"重又去揉面。
周曉晨緊緊的捏著石頭一口氣跑得老遠,直奔到了沒有人的地方她才停下,胸口起伏喘著粗氣,她重新攤開手,將石頭拿起朝著太陽,光影透過石頭照出歲月刻化的紋路,那一絲絲線條組成的分明是秦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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