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夫人趕緊點點頭,做出漫不經心的口氣,笑道:「呃,是……山寨里的史進史大郎,說正好得了這麼些好東西。娘子若是……」
潘小園一口氣嗆嗓子眼裡,心裡隱約明白了,小聲道:「史大郎,我沒見過吧。」
至少沒正眼見過。史進人稱「九紋龍」,據說是肩臂胸膛刺了九條青龍,十分拉風。他本人也不太喜歡穿上衣,潘小園記起來了,剛上梁山的時候,確實似乎遠遠的也見到過那一身花俏小鮮肉,人群里十分惹眼。
不過隨著天氣變涼,山上膀爺漸稀,史進是堅持到最後一個光膀子的——直到他感冒生病,躺床上去了。後來又被關禁閉,因此潘小園在梁山上的大部分時間,和史進一直是沒什麼交集,連走路都沒撞見過。
柴夫人笑道:「可是人家說見過你啊。」
端莊閨秀兩耳不聞窗外事。潘小園哭笑不得,只好跟她解釋:「那日我在斷金亭打了一場架,出……出了點風頭,基本上全梁山的人都認識我了。」掂掂手裡的豬肉脯,又突然想起什麼,撲哧一笑:「史大郎那個鄆城縣姑娘,還是黃了?」
見柴夫人只是抿嘴微笑,潘小園明白了。柴進是自己的直系領導,柴夫人作為領導家屬,自然是最理想的做媒人選,無怪史進找上她,不定說了多少好話呢。柴夫人面子薄,推不掉。
大大方方朝她一福:「那就多謝,東西我倒是不需要。還請夫人轉告史大郎,奴家暫時沒有談婚論嫁的意思。」
柴夫人其實也不太熱衷於保媒拉縴,只是抹不開面子。見她不收,有點不知所措,看著身邊的丫環。
潘小園笑道:「夫人若是沒法處理,就將這東西賞了底下的丫環小廝,史大郎大人大量,不會計較的。」說完,趕緊道別告退。
剛回到自己院子,就聽道一片八卦傳來:周圍的所有單身女眷,從黃信的妹子到白勝的表姐,一人收到十斤童叟無欺的豬肉脯。
大夥互相一通氣,一個個嘻嘻哈哈的花枝亂顫。一連好幾天,整個二關前面的耳房小區里都瀰漫著一股不清真的味兒。
潘小園搖搖頭,有點後悔沒收那肉脯,心裡給史大少爺點蠟。
過幾天,又有小嘍囉來報,說他家大哥晚上開席慶生,請娘子過去賞個臉。末了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一句,顧大嫂也要去呢。
潘小園問:「你家大哥是誰?」
對面笑得靦腆:「說起來大夥也見過,是錦毛虎燕順。他……」
潘小園一個激靈,趕緊推說肚子痛,跑回房裡遁了。她怕盤子裡有人肉。
樹欲靜而風不止,開始還是零零星星的邀約送禮,到得後來,隨著限婚令的實施越來越臨近,潘小園深深地感受到了梁山上單身狗們的急切怨念。
如今她也算是梁山上一號女中豪傑,自己的終身大事自己做主,大夥也就十分識相地不去巴結別人。直到此時,潘小園才突然意識到,當初自己人微言輕,純被武松「罩著」的時候,他不知給自己擋了多少火力。
而這一陣子,送到她家門口的「見面禮」——有些是她獨有,有些是附近的大姑娘們雨露均沾——每樣都比史進的豬肉脯別出心裁。比如:
——一張帶血的梅花鹿皮,來自雙尾蠍解寶,此人是個獵戶。
——第二天,又是一張更大的帶血的梅花鹿皮,來自兩頭蛇解珍,昨天那位解寶的哥哥,一個更出色的獵戶。
——兩籃子手工精心製作的醃鹹魚,來自水寨里的阮小七。潘小園想起了第一日在金沙灘上見到的,那朵明媚憂傷的小黃花兒。
——打磨得精光鋥亮的一把厚背薄刃大菜刀,邊緣帶著一圈血光,說是可以晚上辟邪,來自操刀鬼曹正,以前是屠夫。
——一根老氣橫秋的金鍊子,邊緣有點拉脫,一看就是從過路的客人脖子上搶下來的,來自打虎將李忠。這人在桃花山時就以吝嗇聞名。那金鍊子外面包的紙上,還體貼地註明了金子的重量:一兩六錢。
潘小園眼睛都看直了,平生頭一次領教到直男花樣作死的程度。相比之下,她頭一次感覺到,當年自己嫁妝箱子裡那匹海棠紅緞子,是多麼的撩人心魄,多麼的體貼稱心。
限婚令一天天逼近,單身漢們窮途末路,每一次毫無希望的強撩,都無異於浸透血淚的末日的狂歡。
她開始還反省,是不是自己的作風太接地氣了,這才引來這麼多不講究的大哥。後來慢慢也想通了。出身文化程度比較高的好漢,就算是單身,通常也比較有追求,對於自己未來的媳婦,講究個才、貌、性格、眼緣。不論內心多麼煎熬備至,也拉不下臉來強行配對。而那些出身赤貧的,所謂貧不擇妻,才不管她嫌棄不嫌棄,撒網再說。
越是辣眼睛的禮物,送的人反倒越是靦腆,只是派個小弟,自己不好意思露臉。那小弟反倒是一副視死如歸的神色,話里話外,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
潘小園生怕在梁山上莫名其妙的結仇,況且這些好漢裡面,不乏一言不合就砍人的主兒,於是只好勉為其難地收了幾份,在家裡看著糟心,況且又怕拿人手短,給人錯誤的暗示,靈機一動,讓人把那些什麼鹹魚、菜刀,全都轉送給武松。
第二天,武鬆手底下小弟羅圈腿,趁著飯點兒最熱鬧的時候,大庭廣眾之下抱來兩壇酒,堵在潘小園門口,說娘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家大哥。
潘小園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眼神丟給羅圈腿一個抱歉,然後直接咣的把他關在門外邊,自己在院子裡冷冷喊道:「這是來消遣老娘呢?我們婦道人家也不是好欺負的,看得起看不起,他要是不服,到斷金亭去找我啊!」
羅圈腿在眾目睽睽之下碰一鼻子灰,拔腿就走,準備落荒而逃。
潘小園隔著門縫,看到外面一群五光十色的神情,心裡偷偷笑。大夥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武松居然也開始湊熱鬧,加入單身漢的狂歡,那其餘人是肯定爭不過他了;可就連武松居然讓也潘小娘子毫不客氣地罵了回去,那其他人可也別想了。
知她者武二也,這廝上道。釜底抽薪,一了百了地趕走了所有麻煩。
可惜這個錯覺沒有持續幾秒。咣當一聲,只聽隔壁院門讓人一腳踹開,雷霆般的聲音炸響起來:「誰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呢?休走,讓洒家教訓教訓!」
羅圈腿沒跑兩步,讓魯智深拖麻袋似的提溜回來,齜牙咧嘴不敢叫喚,手裡兩壇酒撲通撲通掉就滾了出去,讓大師用腳尖一接一彈,立在一邊。
圍觀人眾見魯智深要凶,早就識相地一鬨而散。
魯智深認出羅圈腿,眉毛一豎。
「好啊,原來是武松那小子仗勢欺人,洒家錯看了這賊鳥,還以為他是正經人!這幾日你們漫山遍野的騷擾姑娘媳婦,洒家早看不慣!這就去找他,先讓他吃洒家三百拳頭再說!」
氣哼哼走出兩步,又改主意了,瞅著地上羅圈腿,笑道:「先教訓教訓他的狗腿子!」
羅圈腿哎喲一聲往外爬,沒兩步,又被一腳踢回來了,滿臉絕望,還不忘小聲辯解:「我家大哥沒漫山遍野的騷擾姑娘媳婦……」
魯智深哪聽得進去,捋起袖子,醋缽兒大的拳頭剛要落下去,旁邊一聲嬌喝:「師父且慢!」
潘小園終於看不下去,趕緊開門出來,面前一座小山,跟武松差不多高,兩個武松那麼寬,小碎步繞了好久,才繞到大師正面,急急制止,「師父打不得!」
魯智深吹鬍子瞪眼,問她:「如何打不得?你害怕了不是?不妨事,洒家給你撐腰!」
這幾天大夥走馬燈似的給鄰院撂東西,小姑娘不情不願的收了幾個,魯智深早看得蹊蹺。這會子終於醒過味兒來,這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負人,和當年桃花山的那個小霸王周通一個德性。三個字,欠教訓。
羅圈腿這是撞槍口上了,被大師拿來開刀。鐵拳又提起來。潘小園雙手亂搖,「不是害怕,那個,武二哥是……」
魯大師一根腸子通到底,思維從來是不帶轉彎的。就是想破了腦袋,他也不會理解武松跟潘小園唱的這個雙簧。
「是怎麼著!」
潘小園眼睛左右亂瞥,貞姐怯生生出來看動靜。趕緊使眼色把小姑娘喚過來。貞姐住了這陣子,終於弄明白隔壁的大和尚並不吃人,但依然是一見一個怕。這會子潘六姨叫她,眼睛裡快出淚了,想想自己的命基本上算是她救的,終於眼一閉,視死如歸地往她身邊那麼一站。
兩個「孤兒寡母」一塊兒求情,拳頭終於落不下去了。羅圈腿趁機爬起來翻過身,朝魯智深納頭便拜:「師父饒命,師父明鑑,我家大哥真的沒惡意,你瞧,這……這潘大姐還敢罵小人,那是知道我家大哥心寬不計較。換成別人,你瞧她那客客氣氣的,一個髒字不敢罵,到底誰欺負人,師父你是明白人,還看不出來嗎?」
羅圈腿平時智商平平,真到性命攸關之時,居然超常發揮,一段話有條有理,登時就把魯大師忽悠瘸了。
抓抓光禿禿的腦袋:「也、也是哦……」
又瞪了一眼潘小園,「不早說!」
潘小園賠笑,低眉順眼給他戴高帽:「奴家肉身凡胎的,說話哪快得過師父的拳頭呢?」
若說之前她上趕著巴結魯智深,還有那麼點利己主義的意思,如今短短几天,她就真心為大和尚所折服,馬屁拍得自覺自愿,覺得他一樂起來,整個世界都跟著亮了那麼兩三分。
魯智深哈哈大笑,輕輕踢了羅圈腿一腳,大嗓門一張:「滾回去罷!」
搖搖擺擺往回走,走兩步,忽然反射弧極長地想起什麼事,皺眉又問:「所以武松那小子,是你相好?」琢磨一回,又覺得不對,「洒家怎麼聽說,是你的什么小叔子呢?」
潘小園答的面不改色:「過去是小叔,現在不是了。」末了十分肯定地看了大和尚一眼。
魯智深「哦」了一聲,有點弄不明白。對他來說,「小叔」不就是跟爹娘兄姐一樣的親屬稱謂,還帶半路失效的?譬如難道會有人說,「這人過去是我親爹,現在不是了」?
但魯大師在這世上弄不明白的事多了。他覺得難得糊塗,何必求什麼甚解。
潘小園趕緊轉移他注意力,笑嘻嘻又說:「那個,師父,奴家在灶上正煎著點脆皮豬血腸,先失陪一陣子?」
魯智深兩眼一直,鼻子裡使勁嗅了嗅。
「要麼,請師父進來吃兩口?」
魯智深喉嚨里咕嘟一響,說:「怕是不太方便吧……」
一邊說,一邊拽開步子往潘小園那院子的方向走。走兩步,又想起什麼,豎起一根手指,回頭告誡一句:「不過你小心著點,武松那小子也不是什麼好人,經常半夜偷偷摸摸的……」
話沒說完,背後傳來一聲冷冷的:「背後嚼舌根,就是好人了?」
潘小園:「二、二哥……」
武松是見羅圈腿這麼久沒回,怕出意外,正好身閒,因此踱過來看看。剛走半途,就聽見風聲送來的大嗓門,可不是他有意聽人牆角。
魯智深還愣著,那邊拳頭已經攥起來了,冷冰冰重複一句:「說誰不是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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