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這第一天的經驗,翌日清晨,武大早早便起,吭哧吭哧的做了十扇籠豬油炊餅——一共二百個,四百文的市面價值,天沒亮就挑出去賣了。潘小園叮囑了他幾句,便沒跟出去。
留在家裡,盯著西門慶送的那個瓷瓶子,想著怎麼才能悄沒聲的處理掉。這麼精緻光亮的物件兒,要是真給混在一堆日常垃圾里,那定然是無比惹眼的閃耀,收垃圾的不瞧見才怪;埋起來,自己又沒那個工具和力氣;思來想去,只能先藏到自己嫁妝箱子裡去,武大絕對不會翻看。
等到天亮,去管鄰居劉娘子討幾張紙,順便跟她拉拉關係。
和大多數百姓不一樣,隔壁劉公曾經讀過幾年書,頗識幾字,眼睛沒花的時候,一直靠給人家寫信寫字生活,家裡也一直存得有書本紙筆。劉公的女兒劉娘子,生得面黃肌瘦,整個人跟武大差不多高,卻比武大窄了一半。因為家裡缺了頂樑柱,前年招贅了一個酒樓里打雜工的丈夫在家,生了個女兒,小名叫貞姐兒,如今十一二歲光景。現在劉娘子肚子又大了,圓滾滾的像個氣球,掛在那個瘦削的身子上,顯得很是不襯。
潘小園每次看到她,她一般都是在紡線,要麼就是在準備紡線的過程中。手持的小紡錘墊在大肚子上,震動出一陣陣和諧的胎教音樂。
紡的線有些自己用,大部分會拿出去換錢。潘小園愉快地發現,古代平民婦女的生活並不是傳說中的「你負責賺錢養家我負責貌美如花」,大部分也是要負擔起一部分家庭收入,紡紗織布說媒繡花做點心糊箱子什麼都有,有時候外快掙得比男人還多。當然不管掙多少,也不能叫做養家餬口,只能算「補貼家用」。
比如劉娘子的丈夫就認為是自己撐起了這樣一個滿是老弱婦孺的家庭。這個頂天立地的養家人倒也沒什麼不良嗜好,打工回來就是在家裡閒坐喝酒,但潘小園時常能在半夜聽他吼:「說什麼吃你家的用你家的,俺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是你家的長工!你仗著你老子有倆錢,還敢給俺甩臉色!俺打死你這個臭婆娘!這回要是再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明天就休了你!」
這之後,有時候是劉娘子嚶嚶嚶的哭,有時候則是劉公趕過來賠話。民房板壁薄,一句句聽得清清楚楚。
那女婿撂下休妻的狠話,第二天卻多半還是家裡面坐著。而劉娘子則頂著兩個黑眼圈,照例兢兢業業坐在門邊紡線,要是身形再豐滿些,簡直像個不斷吐絲的蠶寶寶。有時候回過頭去管教幾句女兒,就這樣一直到天黑。
潘小園被小流氓污言穢語騷擾的時候,劉娘子是唯一一個沒跟著看熱鬧的——她一直在事不關己地紡線。潘小園摸不准她對自己是什麼態度,但最起碼,應該是一眾鄰居裡面最好說話的。
果然,劉娘子見她來訪,只是微微驚訝,便停下手裡紡錘,招呼坐下喝茶。劉公年邁,還在房裡睡,劉家的女婿已經去酒樓幫工了,因此堂屋裡沒男人。小門小戶人家,男女有別也只能做到這樣,也沒什麼不方便的。屋裡只有小貞姐兒在忙來忙去的收拾,踮著腳尖擦窗台,在上面晾了幾雙剛完工的鞋底子。
潘小園看看人家的屋子,再想想自己的,頗有些自慚形穢的感覺。
貞姐見了潘小園,羞澀地一笑,縮回去了。劉娘子吩咐她:「去燒水,給你潘姨吃茶。」
潘小園連忙站起來要攔。十來歲的女孩子,身高倒像是□□歲,面黃肌瘦,一雙大眼睛凹進去,小身板和她娘一樣單薄,讓她提那個大水壺?
可劉娘子卻讓她別客氣,說這孩子做家務做慣啦。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娘的這句話,貞姐飛快點好了茶,放下茶盞。潘小園剛要接過去,小丫頭卻沒放手,認認真真地將茶盞邊緣對齊了桌子上的縫兒,不偏不倚地放下,才沖她靦腆一笑。轉身回去的時候,又順手把門口幾雙鞋子踢正了——那是潘小園進門時,無意中給趟亂的。潘小園微微一臉紅。
劉娘子平日足不出戶,好容易來個鄰居嘮家常,一面把那紡錘擱在肚子上,一面不免多說幾句。潘小園這才套出話來,劉娘子家的一個遠親,原是住在清河縣,識得武大郎的。武大當初賣房子搬家,也是那遠親幫忙找了買主,說合還價,賣出了個略高於市價的好價錢,又幫忙找了這邊陽穀縣的房子,第二天就換了居所。一切辦理得十分順利。武大安頓下來之後,拿出兩貫錢,謝了那人的牽線搭橋。
因為有著這麼一層關係,劉娘子一家對武大夫婦便稍微友好了些,並不像其他鄰居那樣整天嘲諷看熱鬧。
劉娘子還笑道:「六姐兒在這廂住得可算滿意?聽說當初,你可是要死要活哭天抹淚的,非要從清河縣搬出去呢。你家大郎還真聽你話!」想起她自己那個兇巴巴的丈夫,語氣中透著十分的羨慕。
潘小園吃了一驚,附和著點點頭,心裏面卻飛快地轉。原來武大從清河縣搬家,還是在她潘金蓮的強烈要求下做出來的。
結合她以前的推理:武大搬家,為的是一個靠不住的理由。周圍的鄰居沒人提出質疑,都心照不宣地眼看著武大賣了房子。
而現在,她得知,還有人幫他說合還價,把老房子賣了個好價錢。
而當時,武大新娶的老婆潘金蓮,在其中更是充當了一個大忽悠的角色。要死要活,哭天抹淚,非讓武大搬家不可。
劉娘子見她忽然啞了,好奇地問:「六姐兒,怎麼了?是不是茶涼了?」
潘小園連忙說:「不,不是,茶好得很,那個,我只是……」
想了想,做出一副平靜的語氣,問道:「我有些忘啦,當初大郎把那清河縣老房子,賣給了誰來著?」
買房子的人,多半也參與了集體忽悠武大的陰謀。
劉娘子小家碧玉,也不太參與這些人情往來,想了半天,才猶豫著說:「你家大郎的房子,似乎是……似乎是……對啦,讓一個大財主買了下來……」
「哪裡的財主?姓什麼?」
劉娘子想了想,答道:「嗯,聽他們說,似乎是南方來的財主,姓……是了,姓鄭……」
姓鄭?潘小園在心中默默捋了一遍《水滸傳》,只想起來那個被魯智深打死的鄭屠,再說人家是「鎮關西」,也不是南方人啊。
也許是自己全盤推測錯誤?武大賣房搬家,就是她潘金蓮一時腦熱,軟磨硬泡的結果?再或者,那個買了房子的鄭大財主,真的是人傻錢多,撞上這件事的?
她把這條線索默默記下,還要問什麼,忽然聽到屋後傳來一聲九曲十八彎的□□。
劉娘子神色一凜,站起來,抱歉道:「家父最近感了些風寒,要人多伺候著些。不是奴不留客……」
潘小園趕緊表示理解,茶盞里的茶喝光,也站起來,謝了劉娘子贈的幾張紙,又祝劉公早日康復。兩人互道萬福,劉娘子便匆匆進入裡間了。
潘小園出了她家,貞姐兒給送出來,剛要關門,忽然又怯生生地叫她:「六、六姨……」
小姑娘到現在才頭一次開口,聲音脆脆的像是剛摘下來的雪梨。潘小園連忙回答:「什麼事?」
貞姐左手絞右手,臉紅透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我娘叫我對你說……別管街上那些閒言碎語……你、你生得好看,不被人議論才、才怪……」
潘小園完全沒料到,心裡涌過一陣暖流。這是大人不方便說的話,才叫小孩子來傳?
連忙堅定地對她笑笑:「我省得。我才不怕。」
貞姐頭更低,甜甜的道了聲再見,掩上了門。
潘小園面帶微笑回到家,拿出從劉娘子家借來的幾張夾黃宣紙,又裹了一支炭筆,削削細,坐下來鋪開。
毛筆是中產以上人家的專享;普通百姓記個賬、簽個名,很多時候就用廢布裹一支炭芯兒湊合。潘小園第一次看到這種炭筆,就感嘆蒼天有眼,這東西像極了後世的鉛筆。自己再削一削,改進改進,便不難上手,使用起來毫無障礙。
比起那些穿越成大家閨秀,不得不從頭練習毛筆字的女主們,潘小園覺得自己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優勢。
筆頭磕著牙,開始給武大設計賬本。原先他那個畫滿了圈圈叉叉的土賬本,記一天兩天的賬可以,五天七天,可就有點分不清楚了。要是賒賬超過十天半月,武大多半會瞪著那幾條豎線,發一會兒呆,然後嘟嘟囔囔的說算了吧,就當是我請客好了。
好在眼下武大新推出了更加美味的豬油炊餅,並且有限時現金折扣,賒賬的人少了一大半,這賬本便不用做得太複雜。
但賬是必須要記的。武大憨厚老實,腦子又不太好使,縣裡買過他炊餅的人,或多或少都占過他一點便宜。要是再開一個賴賬的頭,人人效仿,那武大可就是當之無愧的陽穀縣第一冤大頭,往前推五百年,往後退五百年,估計無人能出其右。
可是,賬要怎麼記?武大目不識丁,他能認出來的字兒,加起來大約還不夠湊一桌麻將的。
潘小園沉吟半晌,有了主意。還是捨不得直接用紙,先到廚房,用炭筆在地上打了幾遍草稿,然後小心翼翼地在回到紙上劃拉。
畫的是一幅簡略的陽穀縣地圖。陽穀縣不大,和後世的小縣城一樣,只有一條大馬路貫穿東西,也就是縣衙所在的青石板路,喚作縣前大街。馬路兩側多是商戶、酒家和政府機關,相當於整個縣裡最熱鬧的商業中心。一條小河蜿蜒流過縣城中心,上面一座矮矮的石橋,便是獅子橋。從那裡輻輳延伸出去十幾條小巷,裡面便住了縣裡的大部分平民百姓,紫石街便是其中一條。
縣城東北側地勢略微高起,小巷也就爬了山,轉了幾個小坡。半山腰蓋著一座寺廟,喚作報恩寺,承接陽穀縣居民升官、發財、娶媳婦、生兒子、中狀元等一切願景,逢年過節的時候人滿為患,寺里的住持據說是知縣大人的遠房叔伯兄弟。縣城西側和南側,過了居民區,便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眼下隆冬季節,便都荒蕪著。
上次她出門探查情況,用心記住了大部分街巷的名稱。不過不用寫上去,一則武大不認識,二則她自己的繁體字水平還亟待提高,可不敢露出半點破綻。
只是畫了一些最明顯的地標:一張大鼓,代表縣衙;一炷香,代表報恩寺;一個拱,代表獅子橋;獅子橋邊一座三層小房子,便是縣城內最大的酒樓,喚作獅子樓;幾個大方塊,便是縣裡幾個大戶人家的位置;紫石街讓她重點加粗,自己的家那裡,用胭脂點了個小紅點。
等地圖差不多完工了,武大也回來了,裹著一股寒氣。兩個擔子空空如也。一進門,擔子還沒放下,就把錢袋獻出來,滿臉期待地讓她數。
潘小園趕緊把他拉到桌子前面,「先不忙數錢,我給你看樣東西。」
一盆不溫不火的冷水澆滅了武大獻寶的熱情。武大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小媳婦一般坐下來,乖乖聽從吩咐。
潘小園拿出那張陽穀縣地圖,連同幾張夾黃宣紙,上面讓她用尺子比著,整整齊齊地畫了一滿頁的虛線表格,用線串在了一起。
「大哥,明日若再有人賒賬,你試試這樣記。」
首先,讓武大報出那些經常喜歡賒賬的顧客名字,把他們的住地標在地圖上。縣城不大,百姓們低頭不見抬頭見,都互相知根知底,武大毫不費力地便指出了二十幾處住地。
接著,結合武大以前慣常使用的符號系統,譬如何九叔等於一橫一豎,蔣大夫等於兩橫一圈,王屠戶等於一個小叉子……將每個人的代號,標在地圖上他們家的位置。
最後,將一個個代號填入表格中的第一欄,拿出以前的土賬本,對照著,儘可能地回憶,將每個人賒賬的數額都記在相應的符號後面。
這樣做的好處是,儘管武大不識字,忘性也大,但可以通過地圖上的住地,迅速判斷出那個符號所代表的人來。再者,計算賒賬數額的時候,再也不用一張張紙往回翻,每個人所欠的數額都寫在一處,到時簡單相加就可以了。
任何一個用電腦做過表格的現代文化人,對這種方法應該都不算陌生。雖然潘小園設計出的粗糙成品,簡直是侮辱了後世所有的財會專業人員,但在武大眼裡,無異於一項高新革命性技術,所要求的智力水平已經達到了他的極限。
潘小園拿出了當年給熊孩子當家教的耐心。
「……大郎你來算一下,這五天的欠賬,該是多少?——不用寫數字,劃道道就行啦。」
「要是王六姐再賒六文錢,該怎麼記?——不是真賒,就練習一下嘛。」
「……有人來買十個炊餅,但身上只有十文錢,剩下的暫時賒賬,你該往賬面上記多少錢?」
武大經受了他出娘胎以來最慘痛的一次折磨。好在武大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知道自己笨,知道娘子比自己聰明,娘子的話就是金科玉律。腦子轉得滿頭大汗,拿著炭筆的手都攥得骨節發白。
等他好容易熟練了基本的記賬竅門,潘小園深吸一口氣,甩出了最後一道大題:
「……假設何九叔來買你兩扇籠半的炊餅,講價講到八五折,另外代李皂隸買二十二個,掏出一貫錢付了,說剩下的順便還他的欠賬,請問能不能還清?如果不能,他還欠多少?該往哪個格子裡,怎麼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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