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光大亮,才有人把潘小園帶到縣衙大廳。廳上一眾如狼似虎的衙役看到她,集體眼睛一亮,臉上的神色五花八門,不知道都想的什麼。潘小園來不及觀察四周,接過一個女獄卒拋過來的面巾蒙在臉上,這就與武大團聚在了被告席。
武大這一夜不知道是哪裡過的,大約是被各衙役一通嚇唬,已經什麼都不敢說了,見到她,嗚的一聲,居然哭出來:「娘子,我錯了……」
潘小園搖搖頭,讓他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那師爺宣告剛剛記錄完畢的,武大郎的「罪狀」,越聽越心驚膽戰。那語句文縐縐的她沒都聽懂,只聽得裡面一口一個「大宋律」,最後一個鏗鏘的「當斬」——這是要把武大往絕路上逼!
她不知道古代的庭審是何許規矩,插話是大約不行的,律師是一定沒有的,難道只能乖乖地承認一切?
突然發現一個漏洞,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大聲叫道:「奴家有話說!」
整個廳堂安靜下來。幾個衙役帶著曖昧的微笑,示意她開口。
她竭力調整呼吸,慢慢說:「如果大郎用砒`霜下毒,他……他那砒`霜,是哪兒來的?我們鋪子裡向來只做炊餅,只進麵粉,從來沒買過這等烈性藥品。不信……不信可以去問我們的供貨商,城外曹家碾坊……」
知縣高高坐在上頭,還沒答話,廳堂大門口傳來一陣閒適的腳步聲。知縣看見來人,連忙站起來。
潘小園聽到一個溫潤清脆的聲音:「知縣大人明鑑,縣裡的藥鋪德信堂,是小人家中產業。半個月前掌柜的報知藥鋪失竊,不多不少,剛好丟了五兩砒`霜。小人以為不是什麼大事,責罰了掌柜,便沒有往深里追究。眼下那掌柜讓小人帶了來,便算是人證。」
潘小園猛地回頭,正看到西門慶那得意洋洋的笑。他錦衣華服,拱手作揖,和知縣寒暄起來。
她氣得要炸了,開口便反駁:「外賊、家賊,還不一定!憑什麼說是武大偷的?他哪有那份本事?」
西門慶笑道:「六娘子稍安勿躁。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前一陣子,開封府不是抓到一個江洋大盜,據說白天是本分生意人,到了晚上,就開始飛檐走壁、偷雞摸狗。尊夫的身材樣貌雖然不像是犯大事兒的,但尊叔武二郎可是個英雄好漢,作為武二郎的哥哥,有那麼兩下子身手,也不奇怪吧?」
「沒憑沒據,不能算數!」
西門慶哂笑:「月黑風高,黑燈瞎火,娘子又不是夜夜醒著,焉知枕邊人在做何勾當?」突然想起什麼,恍然大悟:「哦,對了,如果娘子真的和武大同床共枕,那麼他夜間起床,外出作案,娘子必然有所察覺。然而……」
他輕輕笑了笑,一副「你懂的」神情,不再說下去了。周圍的衙役一陣配合的鬨笑,聲音一浪接著一浪,簡直要把屋頂掀翻了。
知縣也跟著笑了兩笑,和夏提刑對望一眼,吩咐下面人:「給大官人看座。」
接著一拍驚堂木:「武大,你可認罪!」
武大萎靡著不動,不敢搖頭,更不敢點頭,連聲咳嗽也不敢出。
潘小園掙扎著站起來,直視著知縣,輕聲道:「武大到底有沒有罪,大人心知肚明。但有些事,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糊弄了一些人,但糊弄不了所有人。大人想想,三年五載之後,陽穀縣的百姓談起這樁案子,會是何樣態度?對大人你,又會是如何說法?是會說大人你是當代包青天,還是……」
她已經看出來了,這位陽穀縣父母官,愛名勝過愛利。西門慶可以用錢收買夏提刑,但這位知縣老爺,想必是被他許諾了升官、結交權貴之類的好處。
但倘若今天的徇私枉法,會讓他日後被人指脊梁骨呢?
知縣大人明顯臉色一僵,嘴角抽了抽,道:「這、這……放肆,你婦道人家,怎敢直接和本官對話……」
潘小園低下頭,重新縮回了自己的位置。
西門慶用餘光剜了她一眼,轉頭看向知縣,已是滿面笑容:「大人還不清楚民意嗎?武大這廝,是紫石街出了名的刁徒潑皮,人人對他敢怒不敢言,料想他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也在意料之中,今日將他法辦,也算是為民除害。大人若有顧慮,何不宣紫石街的街坊鄰里,前來作證?」
這話他昨天就提了。此時知縣才想起來,忙道:「對、對!把武大的鄰居們都叫過來!本官要仔細問個明白!」
很快就宣來了五六個,在大堂里撲通撲通跪成一片,連聲給知縣大人問安。
知縣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讓人都站起來。選了個看起來最德高望重的,開口問:「老爺子,這武大平日裡為人如何?」
那是開紙馬鋪的趙老爺子,其人已經有點痴呆,嘴裡只念叨一句話:「小人的生意放不下,買賣撇不得啊。小人的生意放不下,買賣撇不得啊……」
知縣聽了半天沒聽出所以然,又不好意思對他發火,留下個不尊老的名聲,只好轉身道:「下一個!」
銀鋪姚二郎兩口子一起來了。姚二嫂懷裡還抱著她的二乖,聽到知縣問話,張口就說:「哎喲喲,官老爺你是不知道,自大武大郎兩口子搬到陽穀縣,這紫石街啊,就沒個安生!就說武大她娘子,老爺你也看到她模樣了……」
姚二郎面露尷尬之色,輕輕用胳膊肘捅老婆。姚二嫂不以為然,繼續傾訴:「……那些無賴潑皮,乍一看,還以為跟武大郎是一家子哩!調戲他老婆,他連吱也不帶吱一聲的!這還不算奇怪,你猜怎麼著,就那武家娘子也不吱聲,旁人還以為她受用哩!——什麼,要說武大郎下毒犯罪,這倒是稀奇事兒,不過俗話說,最柔不過枕邊風,要是他娘子在枕頭邊兒上讓他做些什麼,我看他是一萬個願意,嘿嘿!」
武大一直捂著臉,角落裡跪著,這下子也聽急了:「姚二嫂,你、你說什麼呢!」
姚二嫂撇嘴一笑,朝知縣一躬身,不說話了。
知縣點點頭,「下一個!這漢子,你是劉家女婿不是?你怎麼說?」
劉娘子說是在坐月子帶孩子,死活不肯下床,於是由她丈夫單獨出面。這劉家女婿含糊其辭,也沒說武大好,也沒說武大不好,最後西門慶都聽不耐煩了,朝他狠狠使個眼色。這男人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沒頭沒腦地說:「小人曾聽武大威脅那些騷擾他的無賴潑皮,倘若碰到他娘子一個指頭,小心他在炊餅里下毒。」
武大驚愕萬分,話也說不出來了,一根手指指著他,「你、你你你……」
潘小園反倒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他家欠的債,這回估計可算能還清了。劉娘子不肯出門,是不肯昧著良心說瞎話吧?
最後是王婆,她沒等知縣發話,就忙不迭地站出來,誇張地一縮脖子。
「青天大老爺,這話你算是問對人兒啦!老身就住在武大家隔壁,開了個茶坊,每天勉強著過活。只不過跟那武大家裡就隔一牆壁,有什麼事兒,可就聽得清楚些。老爺你不知道,就在半個月前,老身聽到武大跟他娘子吵了一架,似乎還提到了西門大官人的名字——後來兩人分房睡了。那天老身茶喝多了,恰好也有些睡不著,在那三更半夜的就突然聽見武大家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似乎是……似乎是有人翻牆出去……後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又聽到那人進了屋,到武大房裡睡了,那鼾聲慢慢兒的就響起來了。老身就納悶,這武大半夜不睡覺,翻牆出門干甚?難不成夢遊症了?可笑他那娘子還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
王婆這志怪故事講得繪聲繪色,上至知縣,下至衙役,連同姚二嫂懷裡的二乖,全都被吸引過去,連眼都捨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半個細節。
王婆講完,長出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朝西門慶瞥了一眼。
西門慶似是無意,隨口道:「半個月前小人的藥鋪失竊,時間恰好是四更天,和這位王乾娘說的正吻合。哈哈,小人今日真是開了眼界了。果然如江湖上朋友所說,形貌越是奇異,越有可能是高手啊,哈哈哈!武大郎,失敬,失敬!」
知縣對王婆的故事半信半疑,但見西門慶一副全然相信的模樣,又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西門慶對王婆說:「王乾娘,聽聞武大還有個生意上的搭檔,叫什麼喬鄆哥,今日怎的沒來作證?」
王婆朝地上啐了一口,「呸!這小猢猻,前天不知吃了誰的洗腳水,在家鬧肚子,滿臉大疔瘡,床上嗷嗷叫,拖他不來!」
潘小園這下子有點奇怪。鄆哥這見風使舵的小猴子,什麼時候對武大這麼忠心了?
其實鄆哥不是不想來。前一天深夜,西門慶剛派人讓他去縣衙詆毀武大的時候,他是拒絕的。但對方拿出了一貫錢,月光下熠熠閃亮,他就有點心動了,摸摸頭頂上的油髮髻,自己一句話,值這麼多?
對方見狀,立刻又拿出一貫錢。鄆哥徹底淪陷了。武大已經讓西門慶陷害得板上釘釘,有沒有自己的證詞,結局都差不多吧?
他決定事後好好給武大上柱香,也算是對得起這幾個月共患難的情誼。
可惜這個交易現場,被一個人看到了。
當鄆哥捧著兩貫錢,星光下傻笑著往家走的時候,冷不防身後石破天驚的一聲大叫。
「喬鄆哥!想不到你是這麼個無情無義無賴漢!我六姨白看了你!」
鄆哥一怔,剛一回頭,就見一個長頭髮女鬼朝自己猛撲過來,十根手指頭上的指甲一齊往下撓。鄆哥做了虧心事,本就心裡有鬼,「啊」的大叫一聲,登時不省人事。
等他緩過來,貞姐已經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一面哭,一面打,一面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忘恩負義的小賊!你他娘的就值兩貫錢!」
也不知是「女鬼」威力太大,還是鄆哥心虛膽顫,一時間毫無還手之力。高中生的塊頭,就這麼讓小學生揍了整整一刻鐘。最後還是貞姐自己力氣用盡,哭著往旁邊一倒,鄆哥才搖搖晃晃的站起來。
摸摸臉上,似乎被撓出不少血印子。好在腦袋比較油,滑走了她大部分力氣,因此沒給打傻。身上卻是青一塊紫一塊,疼得他直嘶嘶。小姑娘家家的下手不知道輕重,不知道有些地方不能用力碰嗎?
於是當第二天清晨,王婆去找鄆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腫成豬頭的滿臉大疔瘡,在鋪上大呼小叫的□□。王婆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兩貫錢也沒管他要——給財主省錢,傻子才幹。反正不是自己的,心疼個鬼!
但就算沒有鄆哥的證詞,武大在知縣大人的公堂上,也已經儼然成了一個窮凶極惡、小肚雞腸、妒忌成性的危險分子。
武大還在大叫冤枉。知縣心裡默默冷笑,差點被這副懦夫嘴臉騙了!要真是膽小怕事的百姓,昨天敢來那麼大搖大擺的來擊鼓鳴冤?
潘小園聽完了這一出出戲,突然覺得很荒誕。西門慶編的這個故事,就算再多十倍的漏洞,也能讓他用錢補回來。就算他指控武大劫了生辰綱、上了梁山泊、殺了趙官家,在這小小的陽穀縣,這罪名也能讓他坐實了。
知縣再一次催促:「武大!你可知罪!」
武大道:「這、這……」
潘小園趕緊捅他,低聲喝道:「不能招!你得等……」
可是西門慶怡然自得地發話了:「大人,這兩個被告,怎麼還栓在一起呢?不怕他們串供嗎?」
本來是可有可無的程式,經他一提醒,知縣也不得不遵循,「啊,本官忘了……」
於是潘小園被拖出了公堂。臨出門的時候,終於忍不住,不顧一切爆了句粗口:「西門慶王八蛋,我姓潘的只要還有一口氣,早晚把你剁成油潑肉末子!」
西門慶笑道:「小人恭候尊駕,只怕娘子閃了手。」
背後一聲響亮的驚堂木:「武大,你還嘴硬?給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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