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潘金蓮怎麼破。 67|9.10

    潘小園至今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腦抽接了那麼一句話。武松回過頭來,那神情簡直像是受了嚴重內傷,又好像是要把她吃了。倘若他眼裡冒的是真火,她覺得自己頃刻間就得八分熟。

    那小嘍囉久在梁山,還不知道武松的底細,聽啥信啥,連忙滿臉堆笑,跟潘小園打了個招呼:「嫂子好!」

    她用意念把身上的目光抖開,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另外煩請上報管事的大哥,奴過去是生意人,倘若大夥不嫌,安置家眷的支出問題,奴倒是可以出一份力,幫個小忙。」

    武松這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簡直有些魂不守舍,看看金沙灘,又看看上面的寨子,看看那小嘍囉,眼睛就是不往她身上瞄。還在找第四個目標看的時候,張青過來把他拖走,和大部隊一起喝酒去了。

    潘小園甩給他一個無辜的眼神,作為告別。本來小嘍囉那句「嫂子」就是雙關,她嘴快接話,原本也算不上撒謊啊。

    後來她想了想,大約是這一路上被武松坑得太厲害,因此腦子裡已經不知不覺做好了準備,逮著個機會,非得坑還他一下不可。

    再說,她一萬個不想去石碣村住。好漢的家眷們都是什麼人,潘小園在路上都已經見識到了:雖然並非混江湖的,但仗著和黑道中人沾親帶故,大多也是橫霸一方的角色,整起人來毫不手軟。梁山上好漢們也許性子更劣,但起碼遵守江湖規矩,認得清河武松的名號,結義過的兄弟就是生死之交,絕對不會互相坑;而石碣村的那些人,誰管他武松是哪根蔥。

    在這個社會上打拼了許久,有過自不量力,有過任性作死,潘小園覺得,這次再不能高估自己的能耐。

    就算她一個孤身女子能在石碣村勉強立足,那樣的生活她想想就頭大。就說呼延灼那一家子四世同堂,那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他本人一妻兩妾三兒四女,加上兩個兒媳,一個老娘,天天在營里上演宅斗大戲。更可怕的是,作為北宋開國將領呼延贊的後代,呼延家家風使然,就連女眷也都是人人熟讀兵法,武藝也都會耍上那麼一兩式。於是他家的四世同堂里,天天刀光劍影,明槍暗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潘小園覺得,倘若自己有幸觀摩一陣,寫出一部宅斗聖經,保管能長期霸占小說排行榜第一位,一圓她長久以來的大神夢。

    孔明孔亮的姨母姨夫則是虔誠的佛教徒,每天雷打不動,早中晚念經打坐,滴酒不沾,片肉不進。每次梁山好漢們大開宴席,總能聽到遠處那催命似的阿彌陀佛,據說是在給他們贖罪。兩人差點就相約出家,只可惜有一天撞見一個胖大花和尚蘸著蒜泥吃狗肉,這份心才算給嚇了回去。

    施恩的奶奶更不必說,據說曾經是東京大內皇宮裡的宮女,生活習慣一板一眼,喝茶要嶺南的,吃肉非羊肉不要,薰香則非龍涎香不可。老太太有些糊塗了,最大的愛好就是每天早上起來,搬個小凳子往門口一坐,拉著來往的路人講述她當年差點被臨幸的軼事,頗有些「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神宗」的意思。潘小園總覺得,施恩之所以意志堅定地混黑道落草,多半是從小以來對趙家人的反感所致。

    這人呢,總要跟比自己強些兒的夥伴為伍,才能不斷進步。因此潘小園咬咬牙,寧可跟在武松身邊犯心臟病,寧可被孫二娘天天下蒙汗藥玩,也不能放任自己混吃等死,墮落成一個只會宅斗念佛懷舊的皮囊。

    等她忙碌完畢,終於安頓在第二關和第三關之間的東邊耳房裡時,武松便回來了。邁著大步,外套扎在腰裡,雙頰泛紅,一看就讓人灌了不少酒。

    兄長的斷七已過,武松早就讓人扒了一身孝,酒也終於重新入了口。不過他少跟人交心,也很少有被灌得爛醉的時候,如今神智也還算清醒,在門邊猛地一停,入定片刻,才抬起手來,很禮貌地敲敲門。

    潘小園連忙放下手頭收拾到一半的衣物,門拉開,就看他一陣風似的大步進來,裹著酒氣,繃著臉,第一句話就是質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潘小園趕緊朝他深深一福,抿出個討好的微笑,眨巴眼往上看,溫言軟語:「人家去石碣村的,都是一家子一家子扶老攜幼,就我只孤身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沒什麼可以傍身的手藝,又沒有酒店可以開,能跟誰說得上話?那些大叔大嬸們你也不是沒見過,有幾個是好相與的?二哥你罩了我一路,總不至於到了最後,眼看著我讓人欺負得死死的吧。」

    這番話準備了一下午,一邊說,一邊偷偷看他神色。過去一陣子跟他互相不對付,說話都是一路火花帶閃電,夾槍帶棒互不相讓。今日情勢所迫,頭一次厚下臉皮,跟他做小伏低裝可憐,效果居然出類拔萃。

    武松什麼都沒說,還有點遲疑地點點頭,脫下外套掛在門後,身子進了屋,眼神也跟著她軟了那麼一兩分。

    說到底,把她坑上梁山,他也有份,那燒酒店的主意本來不是他出的,但誰叫他默許了呢?

    他始終是欠著她一個酒店啊。

    可是突然又想起來,「那你方才說什麼,能解決家眷安置問題,又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個大話,人家就能准你正當住下來不可?」

    潘小園故意不答他那句問話,又朝屋內一指,一笑,「你瞧,已經給整出兩間了,人家巴結你,給你個一房一廳,你就當是分出個單間兒,均個貧富,你可也不虧吧?」

    儘管她如今才發現,梁山上的集體宿舍當真是小得可憐。說是一房一廳,其實也不到當初陽穀縣居所的一半大。這群單身漢還真是給個窩就能打呼嚕,半點不是享受生活的料。

    武松環顧四周,見果然給隔出了兩個互不干擾的小間,自己的那間居然還給收拾得整整齊齊,居然還真有點當初在陽穀縣衙里單身宿舍的樣子。

    他心裡頭有點含糊。想當初他剛到陽穀縣,這人請他搬家裡同住,他不也一口答應了嗎?

    其實還不到一年光景,卻好像是十分久遠的過去了。

    再看眼前人站在燈下,半邊側臉藏在影子裡,唯有眼睛裡清澈點點,居然有些楚楚可憐的錯覺。

    武松不言語,其實是酒有點湧上來,沒心思再跟她分辯,撂下一句「明天再說」,就倒在他那鋪上睡了,手依然輕輕扣著腰間的刀。

    潘小園給他關上門,自己悄沒聲走出去,眼看紅日將落,莽蒼一片,飛鷹掠過雲朵,消失在碧水黃天之間。

    她深深吸一口氣。空氣粗糲而乾燥,帶著盛夏的青草氣息。

    來都來了,那就想辦法過得好些。

    雖然偌大梁山,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儘管有人罩著——根本是無足輕重。

    她沿著一排排耳房走過去。不少人還在忙忙碌碌的安置,果然是沒一間空房。耳房盡頭,便是蔓蔓青草,延伸進虬結的樹林。

    再走兩步,就讓守衛的小嘍囉叫住了:「娘子往何處去?」

    這也是擔心她安危。後山多虎豹,就連身懷武藝的好漢們也不會單獨涉足。那小嘍囉見她衣著整潔,長得又俏麗可愛,心知大約是哪個有錢的眷屬,也不敢怠慢。

    潘小園趕緊停步,朝人家一福,笑道:「蒙大哥關心,咱們初來乍到,還不是太清楚規矩。敢問大哥,像奴家這樣家眷,若是需要些針線布匹、胭脂首飾,該往何處去買?」


    那小嘍囉忍俊不禁。跟著自家父兄丈夫上山的小娘子們,他也見過不少了。剛被扔進男人堆里,頭一天,哪個不是惶惶然宅在屋子裡,生怕第二天就被官兵破門而入;要麼就是怯生生地互相串門認識,各自吹捧一下自家男人的本事,可沒有一上來就關心自己衣服打扮的。

    但他還是很耐心地答:「小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兒要買東西,可和外面不太一樣。基本的吃穿,咱們山寨里都能自給自足;但娘子若需要什麼胭脂水粉,可得提前列出單子,每個月有人負責下山採買——喏,最近兩年一直是周老三負責,他就住後面那排耳房的第二間,每月十五日出發。凡是日常需要的都能買來……」

    只要那周老三沒有在濟州府嫖`娼被抓。他心中默默加了一句。

    潘小園喜出望外:「真的?什麼都能要?」

    對方笑道:「娘子若是要什麼稀罕物件兒,那可不能保證,畢竟咱們的人還有點見不得光,做什麼事兒都講究個快,可沒工夫幫您一間一間店面的找。再說了,太貴的東西咱也買不起,對不?」

    潘小園覺得耳根子一動,追問道:「什麼叫太貴的買不起?我若是有錢呢?」

    那小嘍囉哈哈大笑:「這可對不住,你家官人的家產早就充公山寨啦,可不像以前的富貴日子!不過你別擔心,既然來了咱們梁山,那一切都是山寨負責,吃穿都不用你愁,過年也有新衣料發。日常用品也不用你花錢。只是你若非要買什麼太貴的物件,什麼金釵子玉鐲子,那不好意思,得從你家官人的進項里扣。這得跟你家官人商量好,免得,嘿嘿,說不過去!」

    潘小園疑惑:「進項?」

    見那小嘍囉笑而不語,她自己琢磨琢磨,也明白了。所謂進項,大約就是「劫富濟貧」所得的不義之財,也就是山寨的主要收入來源,按照功勞大小,分配給相應的人。

    那小嘍囉見她沉思,不由得又討好一句:「今兒可是十四啦,小娘子需要什麼,趕緊去找那周老三列單子,不然,小弟給你捎話也行。小的名叫劉花槍,敢問娘子如何稱呼,是哪位大哥房裡的?」

    潘小園微笑:「不用啦,多謝大哥。天黑,奴家告辭。」

    劉花槍看著她轉回頭走了,伸長了脖子,想看她到底進了哪間屋。可惜夜幕很快降臨,小娘子的蹤跡便無處可尋了。

    潘小園輕手輕腳回到屬於武松的宿舍。那一房一廳的裡間本來有個小後門,通向她的臥室,眼下還掛著個生鏽的鎖,沒拿到鑰匙。因此只能從武松那邊進去。

    在他門外聽聽,他似乎已經睡熟。門推開一條小縫,只見白光輕閃,他手邊那柄刀映上月光,在她眼裡刺了一下子。

    潘小園嚇了一小跳,有點後悔給他安排在外間的房舍了。這人睡覺都帶刀,誰知道會不會像曹操一樣,莫名其妙就給自己來一下。她不打算用自己的小命冒這個險。

    話說回來,他又是在防誰呢?

    在門口逡巡了好久,始終不太敢進去。盼著他翻個身,或是手臂動一動。等著等著,目光就凝在他的臉上了。

    武松身上的所有殺氣似乎都是從眼睛裡射出來的。現在閉了眼,睡夢中的面容簡直可以稱得上一個「乖」字。面上的所有稜角都被月光柔和了,臉頰還微微泛著酒後的酡紅。嘴角抿得緊緊的,好像睡覺時也守著口風,不願在夢境裡多說一句話。

    實在是難以想像,他身體裡的那股子狠勁兒究竟從何而來。

    這樣一個人,他會做夢嗎?又會夢見什麼呢?

    他的胸膛緩慢地起伏著。在陽穀縣時,他總是一身公服,讓人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而現在,漸漸的,旁人能看到他骨子裡的豪放不羈。他手頭總是有一柄刀,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提供給他一些畫蛇添足的安全感。以前他帶的是規規矩矩的朴刀、腰刀,而現在,漸漸的,他的選擇越來越任性,有時候是解腕刀,有時候是小匕首,有一次還順手拈了個裁紙刀,更有一天,別出心裁的帶了雙鑌鐵戒刀,大約是從魯智深那裡借來玩的。

    潘小園覺得自己過去真的沒有往這方面想過:這人除了有些愛坑人以外,其實還是有不少可愛之處的。

    她忽然有些不敢看他了。要是他這時候突然醒了,大約會把她當成不懷好意的包道乙,不假思索的宰了吧?

    趕緊往後退了退。見他手頭的刀還沒有挪位置的意思,心裡翻個白眼,輕手輕腳地回頭轉身,打算出門小範圍地散個步。說不定,過得一會兒,他就翻身朝里了呢?

    這回往遇見劉花槍相反的方向走。左手邊是下山的大路。守夜的小嘍囉們已經七倒八歪,月光下萬籟俱寂。她小心不往遠處走,只是沿著腳下石子路,耳中聽著風中送來的夜晚的各種聲音。

    蟲鳴、蛙叫、水流、樹葉飄落,還有……

    女人的哭泣。

    潘小園後背一緊,全身發涼,一下子釘在原處,冷汗涔涔而下。她沒聽錯,不遠處一個孤零零的耳房裡,有……有女人在哭。

    她心裡跳得飛快,腦子裡不斷提醒自己,自己也是女人,自己也會哭,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這淒悽慘慘戚戚哭聲混在濃重的夜色里,無異於放大了一百倍的怪力亂神。

    她握緊腰間的小匕首——那是武松給她的,說人在梁山,身上沒件利器簡直太不成體統。但她覺得這東西在她身上,頂多是個擺設,不過是給了她一些無中生有的勇氣。

    那哭聲時大時小,時斷時續,潘小園聚起最後的力氣,等那哭聲弱些的時候,轉身,拔腿就往回跑……

    邁步的一瞬間,眼角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她倒機警,立刻蹲下,閃身在一叢灌木之後。汗水已經把額前的頭髮濡濕了。

    那黑影沒有停留,徑直走到那發出哭聲的耳房邊。門邊似乎有人守著,沒聲沒響的就將門開了。黑影閃身而入,哭聲停了。

    潘小園感覺自己心跳都消失了,癱在原處,好久好久,才攢起力氣,一步一步的挪了回去。

    方才那黑影正面沖她,在月色里閃了一閃。慘白的月光下,那張臉……也還是黑的。

    是宋江。

    她百分之二百的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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