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的土鱉進步女青年,潘小園從小到大,不記得見過什麼貴族。
而如今活了第二輩子,當她見到柴進的第一眼,腦子裡立刻跳出來四個字:沒落貴族。
最尋常不過的土產茶粉,被他一絲不苟地衝出濃密細膩的沫子;桌椅擺放得分毫沒有參差,拭抹得一塵不染;炎熱的夏天,梁山上的男人們哪個不是光著膀子到處晃,要麼就只穿輕薄布衫,他呢,里外一共三層,一道道細細的領子邊兒嚴絲合縫,已經被汗水滲得透濕了。
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柴進居然親迎在階,躬身唱喏,茶酒俱獻,一整套頗為正式的待客禮節,將她引進屋來。
屋內除了幾個侍候的小嘍囉,側邊還坐著個儀態端方的夫人,和柴進年紀仿佛,同樣是三十七八,但保養得膚白唇紅,即便穿的是布衣麻裙,也不掩身上的貴氣。見了她,微微一笑,起身一福。
潘小園連忙也見了禮。將夫人請出來陪坐,自然也是為了禮節著想,不便單獨面見女客。想得太周到,潘小園簡直有點受之有愧。
來了這麼久,打過交道的男人也不少,除了武松還算瞧得起她,很少有其他人對她如此平等相待,就算是尊敬她,也不過是看在武松嫂子的份上,讓她沾這身份的光而已。再說,就算是武松,大約也整不出柴進這般的繁文縟節。
當然,她心裡給自己打預防針,這是因為董蜈蚣把自己吹捧過頭了,到時候千萬別讓柴大官人報太大希望。
柴進請她坐下,照例是一番天花亂墜的客氣套話,潘小園唯唯諾諾的回著,只聽懂了中心思想,那就是:如今的梁山,錢不夠用了!
造新房、修城垣、拓展伙食、製備武器戰袍旗幟、以致搬取照顧好漢們的家人老小,樣樣都需要錢。晁蓋宋江這等江湖大哥,自然是不必操心這種筋頭巴腦的小事。所有的支出重擔,便都壓在了小旋風柴進身上。
當初宋江之所以指定柴進掌管山寨錢糧,邏輯也很簡單:他過去是大財主,有的是錢,肯定也會管錢咯!
像阮家兄弟、劉唐白勝這樣的十八代赤貧,一輩子怕是連一貫整錢都沒見到過,如何懂得半點理財之道?所以算來算去,還是柴進最適合做這差事。
當然大家也知道,金錢滋生,財政大權也不能掌管在一個人手裡。於是除了柴進,另一個富豪「撲天雕」李應,以及一位學霸「神算子」蔣敬,三人共同分擔梁山的財權。但李應本來是做得好好的土豪,一言不合被坑上梁山,又和梁山諸人沒什麼交情,因此從來是消極怠工,常常只是開全體大會的時候露個面;蔣敬呢,只是個技術型人才,整天拿個算盤算賬,月底給老大們出個對賬單,大事上還是要聽柴進定奪。
柴進的日常,就是坐在他那別致而偏僻的耳房裡,等著梁山大小人等前來報賬、支錢。
比如管採購的周老三,每個月,家眷們開的購物單子列出來,他先估算一個大致價格,然後拿到柴進這裡,支取必要的費用——這其中,還要點明哪些是「公款消費」,哪些從好漢們的「進項」里扣。等柴進審批通過,才能開庫發錢。等到周老三差事辦完,回到山寨,再奉上每樣物件的具體明細價格,多退少補。
可當初在柴進莊子裡,這些都是管家的責任,柴進本人向來從不插手,對於濟州府的物價更是兩眼一抹黑,每次都看得他一頭霧水。又不好誤了周老三的出發時辰,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勉強通過。後來周老三不知是學乖了還是變忙了,來支錢的時刻越來越晚,沒等多久就開始催:「大官人,再不出發,俺明天可就回不來啦!」
於是柴進只好草草批覆,心裡想著,一盒胭脂怎麼貴到了七百錢?一匹布料怎麼會是十貫出頭?趕明兒問問自家夫人去。
再比如新上山的朱仝,第二天就拿著宋江親筆批條,申請五百貫差旅費,派人回鄉護送老小上山。柴進一看明細,不由得語重心長地勸他:「我說朱仝兄弟,知道你以前是鄆城縣巡捕都頭,但咱們既然落草,那就別再奢望什麼公家人的待遇。說是搬取老小,其實就等於跑路。可你瞧你這安排,每天還要住大州大府,都是最好的客店天字第一號上房,伙食也是每天八菜一湯,這……有點太高調了吧?」
朱仝冷著臉,輕輕撫摸這他那垂到小肚子的美髯,淡淡道:「宋公明哥哥親批的,大官人只管發錢便是。」
柴進再勸幾句,朱仝臉色變了,一手絞著自己的鬍子,眼圈居然開始發紅。
「你以為我願意!他奶奶的讓我再選一次,給我一千貫我都不干!我他娘的好好的在滄州,做小伏低的給知府賣命,就盼著哪天和家人老小團聚,教我兒子習拳腳,穿我女兒給我縫的衣裳。可是,為了『義氣』二字,我欠他們多少啊!可恨那李逵,要不是他……要不是他……哼……」
朱仝說著說著,咬牙切齒,鼻子發酸,一滴淚滑到鬍鬚尖尖。不用說柴進也明白,這又是一個被闖禍李大哥坑上山的。具體過程如何,梁山眾人不甚明了,宋江也是諱莫如深。但柴進心知肚明,因為他也算是間接參與了這件事——當然後來,他自己也轉眼被李逵坑了個慘,算是一報還一報。
柴進想起往事,心有戚戚焉,嘆口氣,大筆一揮,還額外多給朱仝批了五十貫。
這些都還算講道理的。而有時候,柴進所面臨的窘境,簡直讓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少華山的九紋龍史進,落草前是個小富二代,如今加盟梁山,酒桌上最喜歡吹噓他過去擁有的名馬、寶刀、美人,等等等等。可惜名馬寶刀如今都是公共財產,美人在梁山更是百聞不得一見,史大少爺只好在別處尋求精神慰藉。好在他身手還算矯捷,目前還從來沒被抓到過現場。
有一天他又來拜訪柴進,張口就要一千貫錢,說是要把濟州府畫眉坊里的頭牌姑娘白秀蓮給贖出來,說兩人已經情投意合海誓山盟,誰也離不開誰了。秀蓮姑娘平素最傾慕英雄好漢,又做得一手好針線,到了梁山上可以給大家做做衣服鞋襪,也不會白吃飯。
柴進為難了,故紙堆里翻出猴年馬月制定的規章,說:「並非我有意為難,史大郎,這種事情山寨早有規定,得用你自己的進項,哪能娶個媳婦也花公款呢?」
史進還是麵皮薄,爭了幾句,見拗不過柴進,旁邊已經有人笑嘻嘻地圍觀了,才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此後幾個月,他發狠似的下山做案子,還鼓動身邊的好兄弟一起行動,就連賣棗子的小客商也不放過,後來更是因為殺了個過路的清廉好官,被宋江點名批評。
忙活了許久,終於攢夠了一千貫的「進項」,帶了幾個小嘍囉,趁著月黑風高,下山去贖人。
誰知到了畫眉坊才得知,昔日的知心女友白秀蓮,早在一個月以前,就以兩千貫高價,從良了一位大富商,做人家的第十二房小妾去了,房裡只給史進留了個繡得歪歪扭扭的手帕,算是分手禮物。
史進大怒,一把火將畫眉坊燒作白地。因此差點被官兵捉住,虧得手下小弟還算忠心,拼死護主,才讓他逃出了濟州府。那小嘍囉卻折進去一個,第二天就讓官兵砍了腦袋示眾——為了這件事,史進被關了一個月禁閉,不許喝酒,不許出去尋快活。晁蓋還專門為此召開了批評大會,告誡大家女色誤人,休要為了煙花女子,丟了咱們梁山好漢的氣概。
衝冠一怒為紅顏,誰知紅顏只愛錢。史進被結結實實地嘲笑了好一陣子。
當然也有人指責柴進:倘若當時痛痛快快地把一千貫批下來,史進恐怕早就抱得美人歸,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堆爛事兒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把關那麼嚴!
柴進也不爭辯。但他心裡清楚,倘若自己手下稍微松那麼一點兒,史進的先例一開,梁山的錢庫,怕是早就空得能住人了。
還好並非人人都惦記著他管著的那點錢。不少好漢平日裡以劫財為樂,手頭根本不缺「進項」,也就不屑於事事都要公款報銷。譬如清風山那個王矮虎,加盟前就是做慣了強盜的,沒事就提刀帶人下山守著,有時候還順帶劫個色。等宋江他們聞訊,派人去制止的時候,人家已經拿了進項,轉頭去別處快活去了。
他到底去了哪兒,大家都不太清楚。這人對濟州府轄境內所有的暗娼窠子都如數家珍,每次都完美地避開了官兵的巡邏路線。有人問他要經驗,不好意思,無可奉告。
因此大家都不太喜歡他。
這些糟心事兒,柴進在過去做大官人的時候,是一句也不會過問的。而如今,他發現,自己費力不討好不說,還時常落埋怨!
他控制住抱怨的衝動,只是淡淡地說了一些典型事例。說到一半,還不忘注意到潘娘子面前的茶涼了,命人換了一盞,又讓人端來四色茶果子,最後又嫌天熱,讓董蜈蚣轉到後面去扇扇子。
柴進的小弟也有些與眾不同,就連粗鄙如同董蜈蚣,似乎也都給調`教得高貴文雅了那麼一丟丟。
潘小園覺得自己受不住這排場,況且柴進為人實在可親,讓她不由自主想要拔刀相助。
再說,一個個問題的根源也不難看出來。她見柴進剛停了一段話,就趕緊甩出一句心中憋悶許久的宣言:「那個周老三有問題,虛報賬單,貪了太多!買匹布怎麼能用十貫錢!柴大官人你……你可不是故意放過他的吧?」
柴進錯愕半晌,看了一眼夫人——她對這些事情聽不太懂,但一直安安靜靜地坐著——喃喃道:「可在下問過拙荊,她說,一匹布十貫,算是便宜的呢。」
潘小園簡直無言以對,仗著柴進對武松做小伏低,自己也就不跟他客氣,溫柔地指出一個傷人的事實:「那是過去。柴大官人,你是龍子龍孫沒錯,可其他人不是。如今在梁山,他們都穿兩貫錢一匹的麻布,綢緞五貫,倘若是自家紡的粗布,成本還會再便宜些。」
柴進簡直難以置信:「可是那周老三買了什麼東西,向來是要了那店家的收款票據,確確實實是那個數兒啊!」
潘小園覺得這人簡直太天真,突然有了些恨鐵不成鋼的焦躁:「原本兩貫錢的布,姓周的花三貫錢買走,讓那店家開個十貫的條子,換你是店家,你干不干?」
真的勇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柴進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張了半晌的嘴,緩緩點點頭,嘆口氣:「其實我不是沒問過別人,可是,記不住價格……」
就算他把問出的價格記在紙上,譬如一餅絲蘿玫瑰香價值幾何,等到下次,那周老三報備的單子上,卻換成了一瓶白檀薔薇露,如此層出不窮花樣翻新,就算是經驗最豐富的大內總管,怕是也應接不暇,何況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柴進?
潘小園指著桌子上的硯台,朝董蜈蚣使個眼色。新收的小弟便無比殷勤地挽起袖子給她磨墨。潘小園抓過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個「一」,後面跟著大大的「貪污」兩個字。然後換一行,寫個「二」。
問題不止這一處。周老三負責的代購事宜,只能算是梁山財政支出的九牛一毛,就算他每次都貪個百分之三百,也夠不上引起柴進煩惱的地步。
「柴大官人,冒昧再問一句,梁山上好漢們的『進項』,每人每月,最多能有多少?最少又是多少?」最好能有每個人的收入明細,讓她能具體算一下數額。
柴進聽了她的話,卻是一臉茫然:「誒?每人每月的進項一般多啊,哪有誰多誰少的區別?讓我看看,上個月……」
一般多!潘小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山上有人專愛搶劫,有人連武功都不會,每月的進項能一般多?
心裡已經隱隱約約的有了預感,輕聲問:「所以不是……不是能者多勞?搶來……哦不,劫富濟貧得來的東西,大傢伙難道是平均分不成?」
平心而論,她不太看得上這種「劫富濟貧」。但梁山泊附近本來就地勢險惡、盜匪出沒,地方官府從來不作為,就算沒有梁山好漢盤踞,占道剪徑的李鬼們也不會少。反倒是梁山有組織有紀律,錢搶到了,多半也會留人性命,不會做絕。換個角度看來,其實就是變相的收個保護費。
兩害相衡取其輕,有個黑道老大維持秩序,反倒比無政府狀態要太平。真是清新脫俗的現實。
柴進聽她這麼問,反而覺得不解,笑道:「那還能怎樣?每次得來的財物,向來是三分之一入庫,三分之一平均分給各位頭領使用——若是有人額外出力,那便讓大家推舉,多得一個人的份額——再三分之一,分配給出力的小嘍囉,大家公平合理,是不是?若真的是能者多勞,那水寨里的阮家兄弟、水泊邊開酒店探聽消息的各位好漢,還有宋公明哥`哥日理萬機根本沒空下山,還有我們幾個負責錢糧的,豈不是要天天喝西北風了!」
潘小園如夢方醒。董蜈蚣在她身邊嘻嘻笑,給柴進使個眼色,意思是小的沒撒謊吧?她居然都能聽懂!
有多少人用心想過,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愜意生活,到底是如何維持的?
打劫得來的財物當然不能按勞分配,否則以梁山眾人的武力值差別,分分鐘就會進入一個貧富差距極大的萬惡資本主義社會:科班出身的林沖楊志等人可以天天吃香喝辣,而不入流的白勝杜遷宋萬,怕是幾個月也見不到一文錢。更別提山上的諸多文職人員:首席財政官柴進、賬房蔣敬、鐵匠湯隆、裁縫侯健、釀酒的朱富、筆桿子蕭讓、專門負責整治筵席的宋清……
而如今的財富分配方式,則是平均主義,按需分配:不管大家出力多少,甚至沒有出力的,也都會每個月有穩定的收入。前段時間史進為攢一千貫,瘋狂下山作案,實際上收入的財物遠遠不止一千貫,但大部分都進了庫房、以及分配給了其他兄弟。他自己所得的那一千貫,反而只是一個零頭了。
而這樣的分配方式,顯然不利於大夥積極打劫——就算在寨子裡天天躺著喝酒,也有別人幫忙掙錢啊!
武松顯然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上梁山一是為了避禍,二是出於對宋江的私人情誼,於謀財害命之事不那麼感興趣,甚至有時候刻意遠離。但就算他一次也沒下山,這陣子小嘍囉送過來的「進項」,加起來也有個二十來貫了,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史進做的嫁衣裳。
潘小園不厚道地想起了一個詞:人民公社。
再加一個:吃大鍋飯。
她摸摸鼻子,心中泛起一絲漣漪,朝柴進投去一個自信的迷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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