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羅漢,一個太歲,凶神惡煞的雙雙往那兒一站,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天上太陽當即就躲進了烏雲里,探頭探腦的散出點微光來。一陣陰風吹過,周圍的花草樹木全都簌簌發抖。一隻烏鴉扇著翅膀飛過來,見到此情此景,立刻直角轉向;一隻土撥鼠探頭往外張了一張,立刻又給嚇回洞裡去。
武松丟給潘小園一個眼色,她一個字也不敢說,就領著貞姐,慢慢的退回自己的小院子裡。這兩位若是真的大打出手,那才真算得上天地失色、江河倒流,拳頭隨便劃出一道殺氣,怕是都能把她身上削出一道血印子來。
魯智深還在外面大呼小叫的嚷嚷:「腌臢潑才直娘賊,洒家就知道,你這臭小子心裡有鬼……」
然後就什麼都說不下去了。潘小園只聽得院子外面乒桌球乓的開始造,時而銀瓶乍破水漿迸,時而大珠小珠落玉盤。她自己急得時而仰天長嘆,時而西子捧心,度日如年,煎熬了好久,外面終於凝絕不通聲暫歇,慢慢消停了。
她鼓起勇氣,小心翼翼開門,看呆了。
倆人已經席地而坐,抱著羅圈腿帶來的酒罈子,你來我往的對飲上了。不一會兒,魯智深轟然往後一倒,成了一尊四仰八叉的臥佛,鼻孔冒泡,鼾聲如雷。
武松臉上泛紅,衣襟半敞,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一隻手在牆上扶著,一隻手掩好衣服,微微抬頭,眼中帶著霧氣。見潘小園出來,朝她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口唇微微動了一動。
沒聽見。潘小園跨過魯智深一隻大腳,湊上去:「說什麼?」
武松又重複一遍,聽清了。
他口齒不清的,說的是:「我是好人不是?」
潘小園清醒著呢,迅速把認識他以來,此人的所有所作所為閃回了一遍,見他一臉真誠地等著,有點違心地答:「……是。」
尾音沒落,又忽然覺得自己未必太沒氣節了,立刻轉移話題:「豬血腸要麼?」
武松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在她的白淨臉蛋上輕輕拂一把,瞥了眼地上的魯大師,轉身,搖擺著揚長而去。
留下潘小園一個人,撫著通紅的臉蛋發燒。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幸虧今兒素顏。
再愣好久,才想起來咬牙切齒。這貨是仗著喝了酒,膽兒肥了!
單身漢們的末日狂歡被魯智深看不慣,發了一次雷霆之怒。於是這風潮在短暫幾天席捲梁山之後,慢慢的銷聲匿跡,起頭的不敢再造次,跟風的終於嫌丟人,世界清靜了。
生活重心重新回到繁忙的工作中。好在身邊有個勤快的貞姐幫著打雜。這小丫頭天生的強迫症,看不得東西亂擺亂放,一定要收得齊齊整整才罷休。教她算賬記賬,筆還拿不穩,字也認不全,卻一定要寫得行行整齊,撇是撇捺是捺的,放眼望去,就是一排賞心悅目的胡說八道。
潘小園嘆口氣,吩咐貞姐:「蕭讓蕭先生在第二坡左邊耳房裡開私塾,每逢雙日下午開課,教那些大叔大伯的兒女們讀寫。你明天就去給我上課去。」
貞姐正拿著抹布,鍥而不捨地擦著桌子上一滴陳年油點子,聽她這話,眼睛一直,抹布撲的就掉地上了。
「六姨,我……沒讀過書……」
「你已經會寫數兒了,再去認幾個字,總不難吧?又不是讓你去作詩寫文,起碼得認得正負加減、多退少補、欠債賒賬、赤字盈餘……」
貞姐快哭了,抹布撿起來,可憐巴巴地絞著,那表情就是剛剛考了不及格的小學生。
「六、六姨……我一個女孩子,哪能、哪能認那麼多字呢……」
平權教育從娃娃抓起:「蕭先生的私塾里也有女孩子,你就跟著柴進柴大官人的女兒一起好了。」
山寨里的私塾是蕭讓義務辦學,只為了充實一下百無聊賴的文職生活。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來的也都是些熟識的大哥的孩子,授課地點就在蕭讓代寫文書的書房裡。後來吳用知道了,連說這是好事,咱們雖然是強盜,但也要做有追求的強盜,就算自己是文盲,也不能讓下一代輸在起跑線上。
於是劃出個房間,作為校址;撥出一小筆公款,作為購買筆墨紙硯書本之資;聚義廳里搬來幾副閒置的桌椅,就算開張了。第二天還在開全體大會的時候宣傳了一下,並且大筆一揮,贈送匾額:梁山書院。
既然是公費辦學,那自然是不上白不上。有兒子的好漢自然緊著把兒子送來,期待著土匪窩裡飛出個文曲星;生了女兒的,也不妨送來認幾個字——萬一能□□成個才女閨秀呢?強盜的女兒,生下來就愁嫁啊!
還有些志懷高遠的好漢們,小時候是安分良民,家貧上不起學,長大了落草為寇,山寨里居然開展了文化教育,便也厚著臉皮,來圓小時候的讀書夢。
譬如老實巴交的陶宗旺,每次都是捏著個筆桿子,坐在最後頭,一臉懵逼地聽著蕭讓在那裡子曰詩云,一邊拔自己的鬍子。前面是一群調皮搗蛋的垂髫少年,個個比他學得快。遇上什么小考小測試,陶宗旺就藉口下山打家劫舍,每次都提前溜之大吉。
潘小園不容貞姐再退縮,桌子底下搬出兩瓶酒,本來是留著討魯智深歡心的,交到小蘿莉手裡:「去吧,這就當是給蕭先生的束脩之禮。放心,沒人笑話你。」
看貞姐還猶豫,收起笑容,臉一板,再鞭策一句:「既然來了,就聽我的。你不讀書不認字沒本事,是想在這兒做個粗使丫頭麼?還是想回陽穀縣……」
貞姐小臉一白,身上一哆嗦,乾脆利落地把那兩瓶酒接了過去。
潘小園心裡躊躇滿志。其實她自己也有心去蕭讓的私塾里報個名,也跟上時代的腳步,學學寫詩填詞、瘦金體書法什麼的。但眼下工作忙成狗,只能等閒下來再說了。
第二天吃過午飯,貞姐兒一步三回頭的去上學了。潘小園決定親自去送她。一是給小丫頭壯膽,二是藉機跟蕭讓道個謝。這位梁山第一筆桿子,算得上是她最初的福星。若不是他那一篇抓人眼球的「策論」,自己還真不一定能有後來的那麼多機會。
身前身後帶著肘子肥腸兩個小弟,一路走過來,遇上的小頭目小嘍囉,大都在斷金亭校場裡目睹過她的「英姿」,沒見過的,也早就聽人說過了。眼下見到真人,紛紛躬身行禮,眼皮子也不敢往上抬,跟遇到顧大嫂一樣尊敬,仿佛是怕她口中突然吐出什麼「武功秘籍」,像虐蔣敬一樣把自己給秒了。
潘小園表面維持著一個高冷的形象,心裡頭樂開了花,覺得自從上梁山來,走在路上,從沒有這樣揚眉吐氣過。
就連遇到的地位高的好漢,此時也不免多看她一眼,有那開朗的,還順帶打個招呼:「這不是精通算學的那位武家娘子嗎!在下金大堅,這廂有禮了,哈哈,哈哈哈!」
「武家娘子」幾個字聽得她心裡頭有點虛。潘小園臉一紅,一住步,趕緊還禮,輕聲細語地糾正:「奴家姓潘……」
金大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捋著兩撇鼠須,笑道:「原來如此。」
梁山好漢們大多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面相清奇者有,滿身殺氣者有,塊頭驚人者有,總之都是與眾不同,非常有存在感。倘若九個梁山好漢和一個路人並排站,讓不明真相的群眾來判斷哪個不是梁山上的,正確率一定會非常高。
但如果那九個梁山好漢中包括一個金大堅,那個不明真相的群眾多半會指著他說:「是他,就是他,他肯定不是梁山好漢!」
半禿頭,油滑臉,三角眼,老鼠須,肥頭大耳,綢緞長袍,怎麼看怎麼像是個大奸商,和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八竿子打不著——他自己就活脫脫是一個活該被劫的「富」。
然而金大堅資歷不凡。算起來,他是和蕭讓同一批上山的。蕭讓被忽悠上山,任務是偽造蔡京的假信,把宋江救出江州;而光有字體不行,信的末尾,總得蓋個蔡京的圖書印記,才算百分之百的造假成功。
而金大堅,就是當時濟州府內,數一數二的造假高手。
當然,他對外宣傳的正經生意,是刻字刻章,雕刻石碑,職業素養也很不錯,人送外號「玉臂匠」,頗多回頭客,生意興隆。
但私下裡,他都接過什麼生意,大家至今還不太清楚。有人傳說他和盜門有瓜葛,有人說他本人就是個隱藏的老大,上梁山純粹為了避仇家。當今聖上愛好收藏金石古玩,更有人說,東京大內里的藏品,有一小半其實都是出自金大堅之手,通過各種渠道流傳全國。
當然這些金大堅本人都一概不承認。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是十分低調謙虛,說自己不過是個刻印章的。武功麼,也會那麼一點兒,當初吳學究安排的梁山速成班——三腳貓的本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譬如現在,蕭讓私塾門口那個「梁山書院」的牌匾,就是金大堅幫忙鐫刻製造的。蕭讓說,光有牌匾太過光禿,門邊最好還得有副對聯,才像個書院的樣子。因此今日金大堅來,就是來測量門柱尺寸,回去刻對聯的。
潘小園對他絲毫不敢小覷。傳說什麼的,寧可信其有,就算不是真的,也得給對方一個面子——梁山上,關於自己的誇張傳說,不是也不少嗎?
於是恭恭敬敬地跟金大堅道了萬福:「見過金大哥,往後多有勞煩,還請大哥指教。」
金大堅一雙鼠眼將她打量一番,笑嘻嘻地說了些客套話,忙自己的去了。
到了書院門口,潘小園不禁一怔。
教室里門可羅雀,幾乎沒人!
仔細想了想,今天是雙日啊。若在往常,教室裡面一定是熱熱鬧鬧,十幾個年齡不等的小孩子在裡面瘋,蕭讓在七手八腳的維持秩序。教室最後一排坐著個陶宗旺,照例一邊拔鬍子,一邊愁眉苦臉地補上次的功課。
可今天呢,教室里只有空空蕩蕩的桌椅,上面歪歪斜斜的擺著書本、大字冊、蟈蟈籠,就是沒有一個莘莘學子。
只有角落裡,蕭讓的一雙兒女,此時正探頭探腦的扒著窗戶看,小辮子一晃一晃,那眼睛都快對上了,一副坐不住的模樣。想來若不是攝於老爹嚴威,這倆小孩也是要往外跑的節奏。
難道今天放假?不對,蕭讓正坐在教室裡面,愁眉苦臉地朝外看呢。見到潘小園帶著貞姐,眼睛一亮,小碎步迎了出來,感動得老淚縱橫。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就知道,還是有人來上課的!——潘六娘子,這位小姑娘是……」
潘小園一頭霧水,簡略介紹了下,也忘記要跟蕭讓道謝的事兒,環顧著幾乎荒無人煙的教室,問:「先生,今日這是……」
蕭讓依然在捻須感慨:「唉,這年頭,倒是閨女們都開始讀書了,想當年……哎哎,劉家小姑娘,今天算是老夫給你開小灶,快找個地方坐,地方隨便你挑……」
潘小園依舊不解,問道:「難道山寨今日有什麼大事?蕭先生,孩子們都去哪兒了?」
蕭讓痛心疾首,嘆道:「世風不古……」
倒是他那個七八歲的小兒子十分嘴快,嚷嚷著道:「潘姨你不知道啊?斷金亭今天有大熱鬧——美人打架!大夥都去搶地盤啦,那些叔叔伯伯,分不開身的,就讓我們小孩子去排隊占地兒,這會子熱鬧著呢!爹,咱們再不去趕稱,一會兒可看不著啦!」
小女兒也跟著喊:「就是!爹爹今天還不放假!」
潘小園一愣:「斷金亭?」
蕭讓眉毛一豎,衝著兒子怒斥道:「什麼美人打架!說話怎可如此粗鄙!誰教你的!站起來!」
蕭小公子委屈地一抽鼻子,慢慢起立,自覺貼牆罰站。
貞姐在一旁早就聽呆了,看看蕭讓,又看看潘小園,小心翼翼地說:「六姨,那今天,還上課嗎……」
蕭讓鬍子一翹,喝道:「上!怎麼不上!就算只有一個學生,老夫也照常開課!給我翻開書!今天講《論語》!」見貞姐一臉茫然,又指了指,「哦,就是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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