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覺得,一定是自己上輩子在五台山多燒了一炷香,這輩子修來了跟魯智深比鄰而居的緣分。換成一個月前的自己,要是聽說了這事兒,肯定認為是天方夜譚,得掐掐自己胳膊,看能不能給掐醒了。
其實這緣分說來也順理成章。梁山上確實在大肆營造新房,連武松也時不時的去搭把手。但工程也不能一蹴而就,造好的那些,先都緊著功勞高、有地位的好漢們去住,爭先恐後的就滿了;負責房管的李雲抓著腦袋想了半天,才記起來,說魯智深師父隔壁倒是有個現成的小空院子,眼下堆了雜物,沒人住。
在房源稀缺的梁山居然有如此暴殄天物的事件,這並不是偶然。究其原因,說來話長,滿是血淚。
魯智深作為梁山頭一號酒肉和尚,往他房裡運送的好酒,每天都是論桶計的。大師喝高了時,不免醉態百出,要麼揎拳捋袖的吹牛,要麼滿山跑著找樹拔,要麼掄一根禪杖,從聚義廳一直耍到金沙灘,最後一頭栽在水裡,讓阮家兄弟給救起來。
這些還都是好的。有時候他醉了之後看誰都不順眼,都覺得欠教訓。
有一天武松到他房裡蹭住,本以為是空房,誰知魯大師只不過是踅在角落裡吃狗肉,見他小子又不告而來,當即就毛了,揪著胸膛衣服,掄起拳頭就教訓。倆人本來脾氣秉性相投,白天稱兄道弟,這會子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大師一邊發功,一邊噴著酒氣罵。
「說!」醋缽兒大的拳頭,一拳黑虎掏心,「你小子又——又來偷洒家什麼東西!」
武松躲過去,咔擦一聲,大師的木頭衣架子碎成粉末。一邊答:「誰偷你東西了。我來借住,哪次不是給你扔下兩瓶酒……」
「胡說!想蒙洒家!」再一拳海底撈沙,「看你平時人模狗樣,晚上……鬼鬼祟祟的,就——不是好人!你還偷洒家刀……」
「是你借給我的,」這下躲不過去,只得接了他一招,借力往後退了三五步,「你自己忘了。」
「斷——斷金亭上,不留面子,絕人後路,只顧你自己出風頭,武二郎,有——有意思嗎?」贅地炮、單沖拳,上下齊施,「洒家那天就、就看你不爽!洒家叫你裝,叫你裝……」
「給王矮虎留什麼面子,」武松說話說得有些氣喘了,眼睛一邊看他拳頭,左右一閃,百忙之中還不忘回頭看看門的位置,「他是你徒弟還是你師父?」
「沒關係就不能管?!這叫恃強凌弱,洒家看不慣!還有人跟洒家嚼舌,你這廝跟——跟女人不清不楚,有人看到,有個姑娘,哭哭啼啼的……的,在路上,讓你趕著走——」洪拳、醉八仙、螳螂十三招,帶著酒勁兒,一路路掄將下去,「洒家最恨坑蒙拐騙,欺……欺負弱小,你——知道洒家當年,用了幾拳,打死那鎮關西的?識相的就——」
砰!一聲悶響,終於沒躲過,胸膛上結結實實悶了一口氣。武松也怒了,終於落得跟他一般見識,一記鉤拳還擊過去,冷冷道:「三拳打在你武爺爺身上,我只當是撓痒痒!」
你來我往,覷個空擋,拳路中間一拐彎,十分惡劣地落在那彌勒佛般的光肚皮上。
然後武松立刻往旁邊一讓,呼吸一屏。魯大師喉嚨一陣骨碌碌響,哇的一聲,吐了一屋子爛狗肉。
武松撣撣袖子,終於脫身出去了,還不忘把門關上,氣味留在屋子裡。
第二天,兩人鼻青臉腫的同時出現,引來大夥的竊竊私語。問武松,他只是冷笑。問魯智深,他老人家早不記得了,後來還笑呵呵的去找武松喝酒,武松也很給面子地跟他一醉方休。
能像武松這樣,撞在槍口上還能全身而退的,畢竟是屈指可數的少數。大師的蠻力擺在那兒,大部分人也只能乖乖被教訓的份兒。
被安排到魯智深隔壁的各路好漢,走馬燈般輪流轉,都是沒幾天就捲鋪蓋走人,寧可去聚義廳睡板凳,也不敢再給大師當練拳的沙包。所以那屋子就順理成章的空了下來,
那負責房管的李雲猶猶豫豫的,把這空房的事兒說出來,馬上就後悔了。眼前這位小娘子武功再高,撞見撒酒瘋的魯大師,怎麼也得釀成一樁血案吧。
可潘小園卻眼睛一亮,連聲督促:「就那兒了,那兒挺好,麻煩大哥馬上安排一下。」
走遍全梁山,怕是也找不到比這更安全的住處了。大家害怕魯智深,總是傳他鬧過多少事殺過多少人,卻從沒總結過,他鬧事殺人背後的動機。
三拳打死鎮關西,為的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金翠蓮,說是被鎮關西強娶為小妾,日子過得生不如死。一席梨花帶雨的控訴,引發了大師的雷霆之怒,當場掀了桌子,去找鎮關西討公道,一不小心,就把人打死了。
雖說是他自己下手沒輕沒重,到底是為了金姑娘身負命案,倉皇跑路,東躲西藏。人家姑娘呢,被他贈了財物,轉身又嫁了別人當小妾。後來又被逃亡中的魯大師撞見了,還挺不好意思的,說恩人哪,你看我們給你立了紅紙牌兒,旦夕一柱香,天天拜哩。
魯大師大約也有些疑惑,當初贈她盤纏,本來是為了讓小姑娘回鄉。為啥她轉而南轅北轍,火速又嫁人了呢?而且依然是當小妾?
但這並沒有消滅他助人為樂的熱情。大鬧東嶽廟,為的也是一位美貌非常的娘子。那娘子上香途中被人調戲,潑皮惡霸們欺人太甚,又引發了大師的雷霆之怒。正當他掄起拳頭準備揍人時,美貌娘子的丈夫趕過來攔住了:「師兄,不可!」
誰見過這樣的架勢?美女被調戲,做丈夫的在息事寧人,丈夫的好兄弟倒是七竅生煙,摩拳擦掌,率先衝上去了……
說沒點內情,誰信?
只有放在魯智深身上,這一幕才算不上違和。
後來,魯智深和林沖在梁山重逢。聚義廳,酒成壇,肉如山,執手相看淚眼,林沖無語凝噎。
而魯大師,上來就問:「酒家自與教頭別後,無日不念阿嫂,近來有信息否?」
那是魯智深第一天上山,上山後第一次飯局,飯局中說的第一句話。
那時候大夥還都不太了解魯智深的為人。這話一出,據說整個聚義廳的溫度驟降,喝酒的忘了咽下,吃肉的忘了嚼。有那乖覺的,已經開始偷瞄外面,規劃逃出去的線路,免得一會兒血濺廳堂,誤傷著自己。
可林沖卻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嘆一口氣,魯智深就全明白了。兩個大男人抱頭痛哭,剩下所有人面面相覷。
如此事例不勝枚舉。最近的一次,為的是史進。
那還是燒畫眉坊之前的事。史大少爺的前前前女友,叫什麼玉嬌枝的,被華州府賀太守強奪為妾,姑娘的爹也被迫害刺配。史進腦袋一熱,要去行刺賀太守,可惜寡不敵眾,反而被捉下了大獄。
魯智深聽說,當場雷霆之怒,提了禪杖,帶了戒刀,直接去闖華州府,被賀太守三言兩語給騙進府里,一擁而上拿住,也下了大牢,當天就和史進做了獄友。
後來還是梁山出面,派了武松和另外幾個人,一場颶風營救,給撈出來的。
總之,魯大師這一輩子,似乎一直在和美貌女人糾纏不清,時不時的被坑一下子。但他做人有原則,從來沒坑過女人。一個手指頭都沒有過。
這一點,梁山上無人能及,比武松更是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潘小園覺得,住在魯大師隔壁,要是以後誰敢欺負自己,鎮關西就是前車之鑑。
當然要和大師搞好關係。於是剛剛安頓下來,就派人去弄了十幾斤上好的蒜香菸熏狗肉,這會子捧在懷裡,沉甸甸的,派個小弟去叫門。
裡面傳來一聲粗喝:「哪個撮鳥,洒家沒空!」
「奴家是柴大官人手底下的女賬房,從今便安置在師父隔壁,今後多有叨擾,今日特來拜揖,有些酒肉送與師父……」
剛吐出「奴家」兩個字,裡面的髒話就停了。
說到「拜揖」,就聽得裡面催促:「開門開門!」
剛說完「酒肉」兩個字,那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魯智深手底下的小弟,也都是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坦克型壯漢。為了不嚇到潘小園,開了門,就躲門後面,只傳出聲音:「娘子請!」
於是潘小園看到的,就是一個她平生見過的最寬闊的背影,此時頗為不雅的蹲在地上,比王矮虎站在地上還高些。
光頭、香疤、黑直裰、破麻鞋,一身虬結肌肉。那根鐵禪杖插在地上,尖尖上掛著一片半生不熟的狗肉。
大師開口,聲音經過胸腔的共鳴,震得她耳朵發癢。
「多謝了,你且等下,洒家馬上就好!」
然後他的聲音忽然小了下來,明顯是極力壓低,但依然和旁人的喊話差不多音量。明顯是強作溫柔,但依然能讓人聽出一身雞皮疙瘩。
「再吃一塊,再吃一塊!噯,瘦得跟螞蚱似的,過去有誰欺負過你,洒家給你一一揍回來!別怕,再吃一塊!」
潘小園看著那寬闊的背影,徹底呆若木雞,手裡裝狗肉的籃子啪嗒掉地上了。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鐵羅漢,眼下這是……在餵貓還是餵鳥?
魯智深換了個蹲法,潘小園終於看清了他身前的那一小團……東西。
一個小蘿莉。
一個灰撲撲、髒兮兮、瘦骨嶙峋的小蘿莉。
一個明顯怕的要死,卻動也不敢動,眼睜睜看著一片狗肉往自己嘴裡餵的……小蘿莉。
再一細看面容,潘小園眼睛直了。
「貞貞貞……貞姐兒?!」
貞姐看到她,眼睛圓溜溜睜開來,嘴巴張得老大,終於被見縫插針的塞進去一大塊肉。
然後她哇的一聲嚎啕大哭,穿過魯智深咯吱窩兒,直接飛撲到潘小園懷裡,嘴裡還叼著那塊狗肉:「六姨……六……六姨,嗚嗚嗚……」
魯智深轉過身,站起來。只見他衣襟半敞,胸口茸茸黑毛,方面大耳,一副絡腮鬍,此時的神情又是無辜,又是無助:「兀那娘子,這小螞蚱,是你熟人?」
潘小園仰頭看看面前的羅漢塔,又看看懷裡的小蘿莉,頭腦中一片空白,邏輯全死,一句話也接不上來。
魯智深有點不耐煩。換成對面是個糙漢,估計早就一腳踢上去。但這時候也免不得耐心,放低了一點點音量,又問:「他們跟洒家說,這小娃娃是隔壁房裡要的人——就是你的?」
幾個壯漢小弟此時才現身,你一言我一語的說明白了事情原委。
當日潘小園試圖接手孫二娘酒店,央求張青派人去陽穀縣打探貞姐下落,說若是她過得不好,就給接過來,繼續給自己幫工。誰知張青的人是走了,轉眼她自己也被坑上梁山,此後的生活大起大落,也就沒再想過這一茬子事。
張青的小弟倒是如約去了陽穀縣,一打聽才發現……
這是壯漢們轉述的原話,「那個直娘賊腌臢死爹,俺們去的時候,剛好撞見他把那小丫頭賣進麗春院,挑了好大一擔子錢,笑嘻嘻的往回走。娘的,俺們做強盜的都不幹這等子齷齪事兒!俺們把人和錢都搶過來了,那個爹還求饒呢,說家裡揭不開鍋了,再不賣,老婆孩子都餓死了!奶奶的,俺們給他揍了半死,怕出事,沒要他命。那孩子就給帶來了,再留他家裡,左右給毀了!……」
帶著貞姐回到十字坡,那裡已經是一片狼藉,盤踞了陌生的黑道老大。張青的那幾個小弟倒也乖覺,立刻悄沒聲繞道,改去梁山泊。
把貞姐帶上山的時刻,潘小園剛好在張羅搬家。張青那幾個小弟頭一次上山,暈船就暈得頭大,也不清楚山上的地理格局,只打聽到「潘六娘子如今住在魯智深隔壁」,便把人送來了。
屋子還空著,裡面一堆雜物,半個人影沒有。張青那幾個小弟當即不知所措。這時候魯智深喝得半醉,聽到聲音,出來看個究竟。幾個阿貓阿狗里,有曾經去二龍山送信的,認得這和尚,當即在他還沒撒酒瘋之前溜之大吉。
於是哇哇大哭的貞姐,就這麼被魯智深暫時收留在自己的院子裡,哄了半天,還沒哄好呢。
潘小園眼睛直勾勾看地,聽完了這一整場戲,只說得出一句話:「深謝師父。奴家……」
魯智深絲毫不領情,不耐煩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回去罷!這群撮鳥,給洒家隔壁搬來一堆娘們,恁地麻煩!——喂,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鳥人欺負你們孤兒寡母,跟洒家說,洒家去揍他!」
潘小園哪敢計較他那句「孤兒寡母」,連忙賠笑著道謝了,那一大包熏狗肉留下,領著貞姐告辭。
院子裡重新傳來焦香氣,混合著魯智深的粗聲大喝:「還沒烤好?滾開,洒家親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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