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廳里焚著一爐好香,煮著一壺好茶,座上人居然還不少。潘小園一一上前行禮。
晁蓋是大哥,坐在上首,十分有范兒地點了點頭。
那日在斷金亭校場,離得遠,看不清楚。如今略略抬眼,看到的是個模樣齊整的年輕小娘子:秀眉彎,桃腮嫩,顧盼間倒是顯得機靈,可惜目光中半點殺氣也無,平白瞎了那雙好看的杏子眼。身段窈窕纖瘦,倒是賞心悅目,可惜那小細胳膊像是一掰就斷,怕是禁不住十斤力氣;她屈膝萬福,袖子裡露出蔥管兒般手指,倒是白皙柔嫩,可惜若是捏成小拳頭,怕是打不出他身上半點兒青。
在晁蓋看來,天下女人分兩種:會武功的和不會武功的。前者他當兄弟,後者他當垃圾。可眼前這個年輕人讓他有點選擇困難。他眼睜睜看著她把自家一位梁山兄弟折磨到快哭,若她是垃圾,蔣敬算什麼?
只好暫且當她是個有潛力的兄弟。晁蓋想著,回頭派人指點些基礎入門拳法什麼的,讓她把胳膊腿兒練粗點,才算配得上她那副腦子。
而潘小園偷眼打量晁蓋,知道他雖然不見得把自己多放在眼裡,到底是讓那天生的大哥范兒折服了一下子。而縱觀梁山上的其他人,就算是宋江一手提拔的心腹人馬,如今也對晁蓋尊敬有加,確實是把他當成可信賴的老大看的。
這樣一位大哥,他……真的會猝然而死嗎?且不說原著那個平行世界裡,晁蓋的死來的多麼突然,多麼不清不楚,但至少在現實中,她實在想不出,這個人居然還會有轟然倒下的一天。
當然,世事的走向已經和原著越來越偏離。扈三娘的事情就是鐵證。
潘小園覺得,萬一以後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可能,晁蓋晁天王流露出一點兒要去下山作死的意思,那她不管什麼宋江,不管什麼吳用,一定得儘自己所能的橫插一刀,能攪黃多少是多少。
眼下廳堂里大哥雲集,不敢走神太多,見晁蓋向自己點了頭,立刻轉過去,拜見宋江。
宋江可就不糾結那麼多了,又是見過的熟人,笑眯眯沖她還禮。
第三位上坐著個穿道袍的儒雅大叔,她沒見過。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頗有魏晉風骨,手持羽扇,悠然自得。那扇子一看就是跟他相依為命久矣,邊緣的羽毛已經磨得光禿禿,黑不溜秋地一個個耷拉著頭,稍微扇得用力些,就蒲公英似的掉下幾簇絨毛來。忽然那絨毛讓大叔吸進鼻子裡一根,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趕緊若無其事地用扇子擋住。
潘小園隱隱猜到是誰了。等小嘍囉介紹完畢,才畢恭畢敬的道了個萬福:「見過吳先生。」
梁山上的頭一號草頭軍師吳用,從劫取生辰綱開始,就是晁蓋身邊的萬用智囊。都說大部分被坑上山的好漢,是被宋江坑上來的。可是平心而論,要是沒有吳用在背後使壞助攻,宋江坑人的成功率起碼得銳減百分之五十。
吳用輕搖羽扇,笑道:「小可外出公幹,眼下剛剛回山,未曾得見那日斷金亭校場盛況,悔之甚矣。但已經聽人悠悠之口,說得千姿百態了。娘子這份膽識不讓鬚眉,小生衷心佩服,不免見賢思齊而內省也。」
潘小園隱隱覺得他這些成語用得有些不對,但見吳用眉間含笑,一番文縐縐話說出來,晁蓋微微點頭讚賞,旁邊伺候的小嘍囉則是一副崇拜得五體投地的神色。同樣有文化的宋江則是面不改色,十分默契地聽取了這些半通不通,沒一句異議。
潘小園發現了,這人和蕭讓不一樣。蕭秀才面對目不識丁的芸芸眾生,說話時會儘量揀他們聽得懂的語句來交流。而吳用正相反,他在梁山上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肉眼可見地提高了這片水泊里的整體逼格。
而細琢磨吳用這話的意思,任誰聽來都是客氣恭維。可只有潘小園自己聽得懂,他夸的不是她的算學本領,而是上來就贊她「膽識」,可見心裡對她的動機手段門兒清——這還是未曾親眼得見,只憑道聽途說,而推測出來的。
潘小園規規矩矩地跟他道謝,可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了,也不敢再模稜兩可的答話。她覺得,吳用一回山,何止逼格,整個梁山好漢團的平均智商,至少得讓他拉高兩三個百分點。
幾位老大坐在上首,旁邊卻還有不少她認識的人——柴進、李應,各自帶了紙筆,一看就是來談正事的。董蜈蚣侍立在柴進身後。
李應仍然對她愛答不理,但態度已經明顯不敢有所蔑視。
蔣敬不在,聽說此時還把自己關在房裡,拼命研究最後那幾道題的解法,頭髮已經快掉光了。
張青和孫二娘並排而坐,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
再就是武松,遠遠的坐角落裡,一條腿蹬在旁邊椅子上,自顧自地倒酒喝。明顯是不情不願讓人給拉過來的,而且明顯不掩飾這一點。
潘小園便也假裝看不見他。不就是被她借著酒勁兒占了次便宜,也不是什麼大便宜。
這事兒她完全不後悔,但冷靜下來,也不免有點心虛。他亂說什麼抱歉,自己才是應該抱歉的那個。畢竟那麼多糟心往事,對自己,他心裡總歸是有點陰影面積的吧?
這幾天不知道又躲在哪兒,直到現在才算跟她重逢
不過眼下也沒工夫多想。見過廳里一圈人,小嘍囉請她在孫二娘身邊坐了。
晁蓋依舊是仁和寬厚的大哥范兒,他可以跟自家兄弟大碗喝酒談笑風生,但似乎不太懂,怎麼跟這位年紀比他小一半的「女俠」講話。於是又是宋江全權代理,微笑著開場:「娘子連日不見,未曾料到竟有如此才華,當初宋江看走眼,可有些忒無禮了,還望娘子恕罪。武松兄弟,張青兄弟,你們也不提前告知我點兒,險些讓山寨里錯過了一位人才。」
潘小園連忙站起來答禮。心裡頭再痛惜那酒店,也不敢有絲毫不領情。況且宋江再怎麼自承「看走眼」,他的事跡擺在那兒,沒人會因此對他的智商產生懷疑,反而會覺得受到了格外的優待。
另外這話里,還仿佛有著拉攏張青的意思。潘小園自認段數不夠,只是有這麼個隱隱約約的直覺,沒法付諸言語。
宋江笑問:「聽聞娘子和武松兄弟同為清河縣人,後來嫁去的陽穀縣,做得好大生意?」
潘小園趕緊實事求是地糾正:「那都是別人亂傳的。奴家不過是做過些食品買賣,個體經營,沒有……」
吳用輕搖羽扇,笑道:「娘子當真虛懷若谷。聽聞你武功有成,敢問在江湖上可有綽號?」
這話一出,只聽得後面嘿的一聲輕笑,來自武松。
吳用略顯尷尬,但還是禮貌地微笑著。
潘小園全身一熱,朝孫二娘看了一眼。這麼明顯的謠言,除了吳用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恐怕沒人會信吧?
趕緊實話實說,說自己並沒有學過什麼武功——不不,武二郎的武藝不是家傳的,是他自己練出來的,跟奴家沒關係……
來來往往了幾句,再加上幾位老相識的佐證,她此前的所有「事跡」便被謙虛了個底兒掉。潘小園這才有點醒過味兒來,明白了今日把她召來見大哥的真實用意。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梁山領導層都不是好糊弄的。既然決定接納這位「人才」,讓她插手梁山事務,那麼頭一道程序,必定是背景審查。她「潘女俠」在江湖上全無名氣,也沒什麼可靠的事跡作為擔保,唯一的「靠山」是武松,還是個不喜歡混圈子的獨行俠。於是只得把和她有點交流瓜葛的角色,一併都給請了過來。
既然背景平平,那也沒什麼黑料可挖。出身簡單,經歷簡單,四體不勤,唯一好使的就是個腦子,看起來果然是天賦異稟——梁山上天賦異稟的人太多了,司空見慣。
晁蓋和廳里幾人互相看一眼,點了點頭。
政審既已通過,幾個無關的人員就可以走了。張青和孫二娘,連同幾個認識她的小弟,一齊向老大們躬身告辭。武松也麻溜想撤,讓宋江叫住了:「兄弟,留下。」
武松只能再給自己倒碗酒。
吳用開門見山:「娘子這番策論,小生已與幾位哥哥反覆讀過,當真是揚葩振藻,獨出機杼,令人聞過則喜。但曲高和寡,恐有理解不周之處,還請娘子當著大夥的面,一一說明。」
那日潘小園呈給錢糧三巨頭的「策論」,早就被蔣敬丟得七零八落。吳用面前的這一份,是當日她留了個心眼兒,答應讓蕭讓額外抄錄的。蕭讓當時也只是覺得他自己超常發揮,寫得太精彩,想拿回去做個紀念。至於為什麼吳用一回來,這副本就到了他手裡,她覺得不必多想。
見眾人都是鼓勵的神色,她定一定心,站起身來。
面前的幾位大哥就是面試官,她現在就是個職場小蝦米,剛剛通過了簡歷篩選,準備用一番宏圖大略的企劃書,把自己成功推銷出去。機會只有一次,進階與否,全看她這張嘴皮子。
「多謝大哥們今日賞臉,奴家便不多廢話。眼下山寨里財政吃緊,寅吃卯糧,想必柴大官人早就匯報過。究其原因,在於收支不等。然而數年前,梁山人丁稀少之時,尚可自給自足,眼下規模擴大,卻愈發捉襟見肘,其中原因,還需逐項分析。」
她一口氣說完,看看幾位「面試官」臉色,沒人走神,心中略安。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身後有張小黑板,或是能放個幻燈片,就更完美了。
然而背後只有粗糙的灰白牆壁。上面零零散散,到處是好漢們的酒後塗鴉,看起來都不是什麼驚世神作。她便也不客氣,管小嘍囉要來筆墨,直接在牆上開始濃墨重彩的寫,蓋住了幾個人的狗爬字。
宋江黑臉一白,不易察覺地一哆嗦,大約是想起了當年在江州題反詩的那一幕。
潘小園一口氣列了兩豎行,左邊是梁山的各項收入來源,右邊是支出項目——都是她頭一次跟柴進討論過,又立刻記到紙上的。
早期梁山的收支報表十分簡單:收入來源一律是打家劫舍,支出則是穿衣、吃喝、建造房屋及防禦工事、武器製造和船隻維護,偶爾有些「娛樂項目」。潘小園不好意思寫太詳細,只是籠統記了「起居」兩個字。
幾位面試官心照不宣,對視點頭。吳用補充道:「偶爾還有些繳獲的官府物資。」
而現在的梁山,收入來源增加了兩項:劫掠州府錢糧、新上山人員家產充公。其中後者的數額相比前者,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晁蓋馬上看出了什麼,說出了此番面試的第一句話:「看來新上山人眾,家產也不必全部充公,捐獻個三五成,聊表誠意就行了。反正不是什麼大錢。這麼著,還可以吸引更多好漢加盟上山。」
潘小園低一低頭,儘量想出一番溫和的措辭,說道:「奴家倒有別個淺見,還請晁大哥指正。眼下樑山並不缺人,倘若再放開了招人,未免有良莠不齊的蛇鼠之輩。反而是家產充公這一規矩,能確保招來的人,都是一心走黑道、絕無兩意的。錢倒是小事,等新人上山之後,憑本事再蓄私產,更能培養忠心和熱情。」
晁蓋聽完她一番話,思忖片刻,獨獨重複了四個字:「再蓄……私產。」
「是了。奴家的第一項建議,便是由『共財』轉為『私有』,允許梁山成員們擁有更多私產來源。相應的,各人的支出也不必時時動用公款。奢有奢的活法,儉有儉的活法,誰花錢誰負責,何必讓柴大官人管孩子一樣把關?」
晁蓋臉色微變,粗聲道:「我梁山好漢都是窮苦出身,聚嘯山林,圖的就是個逍遙快活,不受富人欺壓。眼下你讓他們奢有奢的活法,儉有儉的活法,那和外邊的一片黑暗,還有什麼不同!」
潘小園連忙住口。不是沒料到會遭遇這種反對意見,心平氣和地說:「是這樣的……」
可宋江先替她說話了,笑著給晁蓋斟了碗酒:「哥哥此言差矣。我梁山好漢,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有,豈能說全都是窮苦出身?那可把柴進柴大官人、李應李大官人放到什麼地方去了?更別說,這麼多新上山的軍官將校,可不全是窮人啊。大夥都是劫富濟貧的義士,總不能也分出身,分出個三六九等吧。」
晁蓋一怔,想想倒也對。一說起「梁山兄弟」,他心裡立刻想到的,是當初跟他七星聚義,一起劫生辰綱的阮氏兄弟、劉唐、白勝一干人——確實都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可眼下樑山的大部分人馬,都是讓宋江帶上來的,個個背景不凡,有的恐怕連小麥和高粱都分不清。
吳用顯然看管了兩位老大意見不統一,朝潘小園一笑:「大夥各抒己見,人之常情。請繼續。」
潘小園隱隱約約感到有點不安,但又說不出來源。定了定神,繼續分析梁山財物報表當中的「支出」。
隨著大量非戰鬥人員以及馬匹的上山,必要的支出項目也呈指數級上升,遠遠超過「打家劫舍」的所得。況且,梁山周圍八百里,可供打劫的村莊富戶就這麼多,畢竟不能趕盡殺絕。
「所以,奴家的第二項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個時候,必要的江湖套路是必須的,不能一根筋通到底。
果然,宋江笑著豁免了她的責任:「請講。」
潘小園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字道:「停止打家劫舍。」
這六個字說出來,所有人各自一驚。連角落裡武松都沒心思再裝睡,目光看過來。
打家劫舍是梁山好漢們的老本行,眼下這個建議,難道是讓大家「從良」不成?就像鐵匠不打鐵,妓`女不接客,進了一家湯麵館,直接「來份牛肉麵,不要牛肉!」
安靜只維持了片刻,然後滿堂哈哈大笑起來,吳用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潘小園早料到這種結果,禁不住自己也撲哧一笑。等大家靜下來,開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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