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六年 三月十五,京郊獵園 蘇大公公秉持著不拋棄、不放棄的原則跟那匹黝黑的駿馬對峙了一炷香的時間後黯然落敗,最後不得已地牽著自己的「牛犢子」與四阿哥一先一後地到了林子前頭。
黑偉一聲嘶鳴,揚起馬蹄,對著草叢中竄過的獵物很是成竹在胸的模樣。
蘇偉瞪了那個占了自己的名字,還拽的二五八萬似的畜生一眼,轉頭指著自己後頭的「牛犢子」道,「我看這馬四蹄踏雪,模樣非凡,以後就叫踏雪吧!」 說完,對自己起的名字很是驕傲的蘇大公公,沖四阿哥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負責養馬的管事連連稱是,末了,看了一眼那棕色蒙古馬腳脖處一點稀疏的白毛,心下很是無語。
若不是王爺在場,他真想領著這位公公進到馬圈裡去,看看那些真正四蹄踏雪的駿馬是什麼樣子的。
這邊,蘇偉翻身上馬,跟著四阿哥跑進了林子裡。
還別說,踏雪雖然長的敦實矮小,但四蹄粗壯,跑起來並沒有被黑偉落得沒了蹤影,相反速度均勻,還十分穩當,眼見著是個有長勁兒的。
到了林子深處,四阿哥勒住馬韁,當先搭弓,瞄準了樹後露出的一隻鹿角。
蘇偉隨後趕到,眼見著四阿哥的箭將要離手,連忙以手指抵到唇間,吹出了一聲響哨。
小鹿猛地抬頭,在箭還未落下之時,飛一樣地竄出了樹叢。
「你故意給爺搗亂是不是?」四阿哥垂下手中的弓,回頭瞪了蘇偉一眼。
蘇偉夾了夾踏雪的肚子,晃悠悠地走到四阿哥身邊,「是你動作不夠快,賴不著我。
再說,這園子裡的動物都是人養起來的,射來射去的有什麼意思?」 四阿哥鬆了馬韁,與蘇偉並肩走著,嘴角帶了一絲笑意道,「你就是氣爺給馬起了你的名字是不是?」 蘇偉轉頭瞪了四阿哥一眼,揚著下巴道,「我回頭給踏雪改名叫松禛,看你氣不氣?」 「松針?」四阿哥眯了眯眼睛,「挺順口的啊,比踏雪這個爛大街的名字好太多了。
」 蘇公公鼓起腮幫子,四阿哥淺笑一聲,拉住蘇偉的手道,「好啦,爺是看到珍貴的東西就想起你了嘛,隨口就定了黑偉這個名字。
這樣,爺讓你騎黑偉,你過來跟爺共乘一騎,好不好?」 「不用了,」蘇偉往松針的背上一趴,摟著馬脖子別過頭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我現在喜歡松針了,你那個黑偉也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
」 也不知是不是聽懂了,黑偉搖著腦袋,打了個響鼻,前蹄在草叢裡胡亂地踩了幾步。
「你凶什麼?」蘇偉轉頭沖人家吼,「你信不信我回頭給你改名叫黑胖子——」 四阿哥起先還笑著聽蘇偉跟一匹馬鬥嘴,卻不想黑偉原地踱了幾步後,竟猛地繃直了後腿,「不好,快趴下!」 「我本來就趴著呢——」還沒反應過來的蘇公公話還未說完,幾支利箭破空而來。
鐺鐺幾聲響後,箭釘在了四阿哥身旁的樹幹上,四面八方的草叢裡傳來了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駕!」四阿哥甩開馬鞭,沒有理會還懵里懵懂的蘇偉,兀自往林子深處跑去。
「喂!」蘇偉直起身子,沒能看到四阿哥的背影,卻被草叢中猛然晃過的寒光閃了眼睛。
這一夥刺客無論是受誰指使,既能潛入王府獵園,就勢必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這樣分秒必爭的時刻,沒有一個人會對一個太監感興趣,隨著四阿哥的身影隱入叢林,蘇偉四周瞬間陷入了寂靜。
「你個混蛋!」蘇偉紅著眼睛沖樹林吼,夾著松針的肚子往林子裡沖了幾步,又一咬牙關退了回來。
對方人數不少,自己跟過去於事無補,他必須儘快找援軍過來。
這一邊,四阿哥騎著馬在林子裡左突右沖,他記得獵園的東北角堆起了很多山石,其中洞穴纏繞,到了那裡他就可以下馬躲到石洞中,在對方搜尋他這一段時間等待援兵。
背後時不時有箭矢破空而來,四阿哥全靠匍匐在黑偉背上,躲過一次次襲擊。
草叢中掩藏的刺客也漸漸露了面目,俱是黑衣黑褲,面帶黑巾,彼此靠著幾長几短的口哨聲互相聯繫。
這夥人與四阿哥昔日接觸過的刺客很是不同,他們更擅長隱藏、暗殺,下手狠決,目標明確。
不是京城任何一路府兵侍衛的路數,他們應該來自民間。
此時,傅鼐帶著的王府侍衛應該在獵園外圍巡視,因為知道自己要與蘇偉獨處,所以沒有貼身跟隨。
四阿哥伏在馬上,腦中飛快地推測著這一伙人的行動。
獵園外圍儘是親兵護衛,能如此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四周,就勢必是早已潛伏在了獵園當中。
但是,在他們來到獵園之前,園子裡已經被王府親衛檢查了多遍。
那麼,他們是如何躲過親衛的巡視?是有內奸裡應外合,還是—— 一個念頭在四阿哥腦中倏地閃過,他猛地勒住韁繩,側身往另一個方向跑去,無論是不是有內奸,整個獵園能藏人的地方,就只有東北角的山石堆了。
自己若當真跑了過去,才是正好中了人家的瓮中捉鱉之計。
現今看來,只怕在建造獵園之時,這夥人就冒充工匠潛了進來,完工之後,便躲在山石堆里等著自己前來行獵。
因四阿哥臨時轉了方向,被看破詭計的刺客都加快了速度。
草叢中提前設下的絆馬索被猛地拉起,黑偉一揚馬蹄,帶著背上的四阿哥如同穿虹過月般凌空躍起,遠遠地跳過一堆馬刺,向西北角飛速衝去。
它是被雍親王親自選中的坐騎,是關外萬頃草原的馬王,它的驕傲,完全不把這一堆宵小之人的鬼祟動作放在眼裡。
而此時,不遠處的山包上,一支架在石墩上的巨弩,被三人緩緩拉起,青色的寒光隨著從林中漸漸接近的袍擺發出陣陣嗡鳴,站在巨弩身旁的黑衣人慢慢舉起左手,只等那匹黑色的駿馬近一些,再近一些…… 「砰」地一聲炸響突兀地驚起一林鳥雀,山包上的黑衣人猛地擰緊了眉頭,再往林中看去時,黑色的駿馬已經沒了蹤影。
「這是火/槍的聲音,不好!」獵園外巡視的傅鼐等人迅速上馬,圍著整個獵園的王府親衛幾乎在同一時間從各個方向往林子中衝去。
與此同時,靠在樹幹上的蘇偉,正在費勁地添第二次火藥。
當初,四阿哥送他的那把自來火火/槍,他只用過兩次,一次結果了何舟,一次結果了一個刺客。
後來,那把火/槍丟失在了良鄉附近的荒野里,四阿哥又送了他另一把。
這些年來,隨身帶著火/槍,已經成了蘇偉的習慣,只他很少用到。
剛才騎著松針跑了半路,他才猛地想起了馬背上的袋子裡裝著火/槍的木盒。
生怕一槍不夠,蘇偉又顫抖著手灌了兩次火/藥,這時候的槍遠沒有現代的威懾作用,也得虧四阿哥引走了刺客,他才有這個功夫添裝。
三槍放完,松針嘶鳴了一聲揚起馬蹄,蘇偉這才注意到,雖然被槍聲驚嚇到,但松針從始至終沒有離開他半步。
「好兄弟,」蘇偉連滾帶爬地翻上馬背,「我知道你不比黑偉差,咱們今天就追上它,讓那個扔下我的混蛋看看!」 松針又是一陣嘶鳴,後蹄在地上敲了敲,像夜空中划過的閃電一樣,猛地朝林子中沖了過去。
獵園西北角,黑偉的腿後被一支利箭當中穿過,鮮血淋漓,但卻絲毫沒有影響它的速度。
四阿哥的肩膀也受了擦傷,火燒火燎地疼,剛剛凌空飛來的弩/箭,差點將他掀翻到地上,好在黑偉及時壓低身體,讓他拽著韁繩又翻上馬背。
這一伙人當真是準備周全,東北角設了伏兵不說,連西北角也有弩/箭、馬刺和絆馬索。
對方的目的很直白,要雍親王的命! 追擊的途中沒有哪個白痴大喊站住,這一伙人到底來自何方,四阿哥還沒有頭緒。
逃跑至今,他唯一的優勢就是黑偉的凌厲和速度,這伙刺客為了掩藏自身,並沒有帶幾匹馬,只靠不斷的偷襲和陷阱減緩四阿哥奔逃的速度。
「馬上就要到林子邊緣了,那頭多多少少會有侍衛巡視。
黑偉,再加把勁兒!你聽到了,小偉剛剛放槍求援了,我們很快就會得救的,」四阿哥伏在馬背上,他能感受到黑偉身體的僵直和顫抖,它跑的越快,血流的越多…… 「咴咴——」黑偉突然一聲長嘯,身體不穩地向一邊栽去,地面整個下陷,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坑。
緊追在後的幾名刺客勒著馬繩停在了坑邊,慢慢舉起手中的弓/弩。
坑下的黑偉一個翻身又站了起來,帶著四阿哥往坑上沖,無奈它傷的太重,後腿已經使不上力氣,沖了幾次都沒衝上去。
「慢著,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四阿哥調轉馬頭,這個時侯不能再把後背留給這些人了,「你們是受誰指使?殺了我,你們還指望自己能走出這座獵園嗎?」 可惜,對方壓根不準備浪費時間,幾支弩/箭連連射進坑內,四阿哥跳下馬背,險險躲過。
對方又有幾人趕到,拉起弓弦瞄準做困獸之鬥的雍親王。
千鈞一髮,幾支長箭破空而來,一陣馬蹄聲從西邊嘶鳴而起。
援兵到了,四阿哥還未等露出喜色,坑邊的刺客將身後的酒罈子扔進了大坑內,一人當著四阿哥的面劃著了火摺子。
「砰」地又是一聲炸響,牛犢子似的松針在一片火藥味的煙霧中沖了出來,直接將坑邊的幾個刺客撞翻在地。
現場亂成一團,四阿哥狠了狠心,回頭一把拔出了黑偉腿上的箭,借著它的勁頭衝出了陷坑。
「我們追上了!」蘇偉摟著松針的脖子,見到還活著的四阿哥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我們走!」四阿哥拉滿弓箭,射翻了最近的一名刺客,帶著蘇偉與匆忙趕來的王府護衛會合到了一處。
「王爺!」傅鼐等人從南邊包抄而來,「奴才等救駕來遲,請王爺降罪!」 四阿哥看了傅鼐一眼,握著馬鞭的手向獵園內一指,「掘地三尺,林中的刺客一個不留!」 「是!」 時至傍晚,傅鼐護送四阿哥和蘇偉回了雍親王府,只因獵園內都潛伏了刺客,附近的糧莊怕也不安全。
丁芪被連夜傳至王府,好在四阿哥的肩膀只是擦傷,也沒有中毒,只上了藥,喝了安神湯便無恙了。
護主有功的馬王黑偉,也及時得到了救治,在糧莊裡和松針一起休養生息。
在送走了王妃和西配院的各位小主後,東小院暫時恢復了寧靜。
蘇偉盤著腿坐在榻子上,四阿哥靠著軟墊閉目養神,肩膀的紗布上還透著點點血跡。
「想說什麼便說吧,這樣憋著爺也難受,」四阿哥睜開眼睛,看了看蘇偉,「那幫人是沖我來的,只有我引開他們,你才有時間去找援兵。
於情於理,爺的選擇在那種時候都是最正確的。
」 蘇偉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後,雙手並用地爬到四阿哥身邊,抓過一個墊子枕在頸下,閉上了眼睛。
四阿哥探頭看了看他,微微彎起唇角,自己確實也累了,有些話在有些時候是不必對有些人解釋的。
「睡吧,」四阿哥也躺下身子,受傷的肩膀靠著蘇偉的背,「等此間事了,爺再帶你去看黑偉和松針……」 雍親王行獵遇襲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傅鼐等人還是從兩個貪生怕死的刺客口中,得知了他們的身份——天地會鎮京堂的徒眾。
八百里加急的奏摺送到御前,康熙爺當即摔了硯台。
「萬歲爺息怒,」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當先拱手道,「好在雍親王並無大礙,刺客也都已伏誅。
京城九門都在盡全力搜索這幫亂臣賊子,相信不日就會有所進展。
這些年來,民間百姓應該都看到了皇上滿漢一家的治國態度,不會輕易受人蠱惑的。
」 康熙爺冷冷地嘆了口氣,坐到書案前沉默了片刻後開口道,「傳旨下去,南巡大軍即日回京!」 三月二十日, 胤祥在四爺府門口下了車,剛走上台階沒幾步,一輛青幃棗蓋的馬車路過他身後,往前駛去。
胤祥轉頭看去,微微眯起眼睛,見那輛馬車最後停在了八爺府跟前。
「十三爺,裡面請,王爺在正院等您呢,」門房弓著身子提醒道。
十三阿哥緩過神來,點了點頭,轉過身子跟著門房進了王府,「四哥的傷恢復的怎麼樣了?」 「十三爺放心,太醫日日過來換藥,如今已無大礙了。
」 八爺府 佟佳氏鄂倫岱被迎進八阿哥書房,見禮後先拱手沖八阿哥道,「恭喜貝勒爺喜得千金,微臣的一番薄禮,還望貝勒爺不要嫌棄。
」 「兄長太過客氣了,」八阿哥彎起嘴角,「光是那塊兒獨山天藍玉就已是價值連城了,小女還未滿月,這身家可要比我這個做阿瑪的豐厚了。
」 「誒,貝勒爺的長女合該如此,」鄂倫岱坐到八阿哥的下首處,「等貝勒爺有了長子,臣等就是奉上整座府宅也是心甘情願啊。
」 八阿哥抿了抿唇角,面色未變,轉開話題道,「四哥遇襲一事,不知兄長調查的怎麼樣了?當真是天地會所為嗎?」 鄂倫岱撫著短須點了點頭,「天地會鎮京堂在京城已經潛伏多年,朝堂內外都有他們的耳目。
這次也是因著民間再起朱三太子之言,他們才想趁亂起事,刺殺雍親王是為報前明太子之仇。
」 「朱慈烺與他那兩個兄弟都是以假冒前朝皇族的罪名被誅殺的,說是為報前太子之仇,其實這些人也知道所為朱三太子,如今只剩了一支吧,」八阿哥抿著嘴角坐到書桌之後,「不過,這次民間突然湧起的復明風波著實奇怪啊。
」 鄂倫岱聞言一笑,壓低了聲音沖八阿哥道,「貝勒爺的推測沒有錯,這次朱三太子之事,不是民間自起,而是禍出東宮啊。
」 八阿哥雙眸一亮,「當真?」 「當真,」鄂倫岱緩下神色,「太子不僅派人在民間散播朱三太子余脈光復大明之言。
托和齊等人還屢次遣人南下,與江蘇太倉一帶的匪患反賊勾結。
如今看來,是當真要助太子起事啊。
」 八阿哥嘴角微揚,慢慢靠向椅背,「好啊,太好了,終於讓我等到這個時候了……」 雍親王府 自打王爺遇刺後,東路暗房中的燭火,幾乎是徹夜不息。
獵園內能藏了那麼多的刺客,說是沒有內奸裡應外合,任誰也是不信的。
被拉進刑房的莊頭看見坐在方桌旁的蘇偉,一把撲過去道,「蘇公公,咱們是老相識了,奴才怎麼可能是內奸呢,您幫我說說話吧。
奴才上有老下有小啊,那十八般刑具用過了,以後就廢了。
」 蘇偉面目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手裡捧著的茶碗已經涼得透透的了。
見蘇偉沒有反應,恩綽朝一旁掌刑的大漢擺了擺頭,那大漢上前撈住莊頭的脖領子徑直往後拉去。
「蘇公公,蘇公公救命啊,」莊頭死死抓著蘇偉的袍擺,「蘇公公,奴才是冤枉的啊,奴才是冤枉的——」 蘇偉慢吞吞地放下茶碗,低下身子,一點一點掰開莊頭的手,「你放心,只要你真是清白的,王府自會照顧你的家人,養活你下半輩子的。
你要恨就恨那些行刺的刺客,要怪就怪那些利用你,把你們當靶子的人吧。
」 莊頭被拉走,刑房裡一時慘叫不絕。
傅鼐推門而入時,被一屋子的血腥氣嗆得連咳了兩聲,走到蘇偉身側拱手道,「蘇公公,聽李公公說您找我?」 蘇偉又端起涼透的茶碗,慢慢刮著其實早已沒了沫子的茶水,「我是想問問你,為何王府護衛在王爺入園前幾番檢查,都沒有發現刺客的一點蹤跡?」 傅鼐微一怔愣,低下頭道,「是奴才的疏忽,那幫刺客在建造獵園時,就在山石下挖了地洞。
王府侍衛前去檢查時,他們便全部藏入地洞之中。
是以,沒能發現。
」 蘇偉的手一松,茶蓋沒能落到茶碗上,而是直接砸向了地面,憑空一聲脆響,竟比刑房中的哀嚎還要讓人心驚,「人沒有發現,那絆馬索和陷坑呢?」 傅鼐身上一僵,慌忙俯身道,「奴才有罪,奴才督下不嚴,奴才這就去向王爺請罪。
」 「王爺把調查府上內奸之事俱都交給我了,」蘇偉把沒了茶蓋的茶碗放到桌上,「你我相識的時間也不短了,我是不願意懷疑王爺心腹的。
只不過,如今刺客都潛到了眼皮子底下了,咱家不能看著大阿哥的慘劇再發生一次。
這王府里凡是挨到邊的,不管是長史,還是一等侍衛,都得在這暗房裡走上一遭。
否則,王爺的安全沒有保障,咱家難以心安。
」 傅鼐一時僵立在了原地,自他跟隨四阿哥以來,就一直備受重用。
如今,王府雖然設立種種屬官,但就是長史納穆圖,在王爺前的地位也遠不如他。
可是現今,要罰他的人,偏偏是蘇培盛。
傅鼐沉默了片刻,與恩綽對視了一眼,暗嘆了口氣上前道,「奴才有過在先,自當領罰。
但奴才對王爺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還請蘇公公代為轉達。
」 蘇偉木著臉點了點頭,傅鼐卸去官帽、官服、佩刀,與恩綽一起往刑房走去。
「慢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兩人,張保弓著身子推開暗房的門,四阿哥緩步而入,「傅鼐不能打。
」 蘇偉抬起頭看了看四阿哥,呆了半天才想起身行禮,被四阿哥一把按住。
「去獵園巡視的王府護衛,被幾個刺客裝扮的管事勸酒,才導致巡視不當。
傅鼐一直跟在本王身邊,這件事他雖有錯,但也是不知者不罪。
更何況,傅鼐清剿了獵園的刺客,還抓住了幾個活口,也算功過相抵了。
」 傅鼐聞言,連忙下跪道,「是奴才疏忽瀆職了,蘇公公罰的不錯,還請王爺降罪於奴才吧。
」 「行了,」四阿哥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蘇偉,又抬起頭對眾人道,「這一次也是給整個雍親王府一個教訓,爾等日後務必盡忠職守,小心謹慎,再有疏忽大意之時,本王決不輕饒。
」 「奴才等謹遵教誨,謝王爺寬恕之恩,」一屋子除了蘇偉以外,俱都下跪行禮,四阿哥看了他一眼,好笑地嘆了口氣。
張保見狀,起身後便示意眾人尾隨自己而出,留下王爺與蘇公公獨處。
暗房裡沒了旁人,蘇偉兀自垂著腦袋不說話。
四阿哥揚起嘴角,拉著他的手微微用力道,「怎麼了?傅鼐跟了爺這麼多年,不可能是天地會的人的。
你就是不放心,也不能上來就打啊。
這王府里的奴才要是真的都從這暗房裡過一遭,那明天誰伺候爺啊?」 「我伺候你,」蘇偉還是低著頭,悶著嗓子答道。
四阿哥略一怔愣,抿起唇角,將人摟到懷裡,「爺答應你,以後再遇到危險,爺決不再把你扔下。
咱們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好不好?」 「不好,」蘇偉拿額頭抵著四阿哥的肩膀,遇刺的事已經過去五天,他還能從四阿哥的身上聞到一股子血腥氣。
四阿哥輕聲一笑,拍了拍蘇偉的背道,「那咱們以後不管去哪兒,都帶著一大幫的侍衛。
只在王府時,咱們兩個獨自呆著,好不好?」 「不好,」蘇偉鼓著腮幫子,拿手戳了戳四阿哥的腰,被四阿哥一把抓住。
「那咱們以後不出門了,日日呆在府里,好不好?」四阿哥後退半步,捏捏蘇偉的下巴。
「不好,」蘇偉抬起頭,眼眶紅通通的,雙眸亮晶晶的。
「那你想怎樣?」四阿哥心下一熱,此時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搬到眼前給這人挑,「你想怎樣就怎樣,都聽你的。
」 「我要學拉弓射箭,還要學功夫,」蘇偉掰著手指沖四阿哥道。
「那些現在硬學,會傷身體。
再說我們蘇大公公,如今很厲害了,回頭爺再找把新式的□□送給你,」四阿哥溫言勸慰。
「你不教我,回頭王大哥回來了,我讓他教我。
」 四阿哥驀地冷下臉色,「不行!」 蘇公公愕然,「你怎麼說話不算話呢?剛才還說我想怎樣就怎樣的。
」 「這屋裡太悶,」四阿哥左看右看後,轉身往外走去,「快點回東小院吧,該吃午飯了。
」 三月二十三日,雍親王府 晌午時分,東小院的人難得地多了起來。
四阿哥臥在內廳的軟榻上,由著丁芪檢查肩膀上的箭傷。
福晉坐在一旁,身側站著年氏、李氏和兩位小格格。
看著丁芪將四阿哥的肩膀重新包紮好,福晉輕聲開口道,「丁太醫,王爺的傷怎麼樣了?」 「回王妃的話,」丁芪沖福晉拱了拱手,「王爺受的只是皮外傷,現今已經結痂,用不了幾日便可痊癒了。
」 「那就好,」福晉微微彎起嘴角,又轉頭沖四阿哥道,「王爺這幾日還是得小心些,動作不要太大了,免得抻著傷口。
」 「王妃放心,本王心中有數的,」四阿哥拉起衣領,斜靠到一邊的軟墊上。
「這夥人還真是膽大包天,」李氏看了看四阿哥剛剛換下的紗布,皺起眉頭道,「在天子腳下竟然還敢行刺親王?午門斬首都是便宜他們了。
」 四阿哥抿了抿唇角沒有說話,神色漸漸露了些倦怠。
茉雅奇左右看了看,屋子裡伺候的奴才不少,卻恰恰沒有那個人。
挨著李氏的伊爾哈抽了抽鼻子,往四阿哥身邊湊了湊道,「阿瑪,你的傷口還疼不疼?結痂後發癢的話,千萬別撓,要不然會留疤的。
」 四阿哥被小女兒的話逗得一笑,微揚著下巴道,「伊爾哈放心吧,阿瑪現在不疼也不癢,傷口很淺,不會留疤的。
」 「妹妹這是被李嬤嬤的話嚇到了,」茉雅奇見狀,淺笑著從腳邊拎起一個精緻的食盒,一邊端出盒中的點心一邊道,「這是女兒們學著李嬤嬤的手藝,特地為阿瑪做的芙蓉糕、桂花卷,揉面的時候摻了不少紅豆桂圓粉,最是補血養身了。
為著這麼幾盤點心,伊爾哈把手都給磨破了。
李嬤嬤知道了就一勁兒地叮囑,傷口不能碰水,癢了不能撓,否則留下疤痕,以後就嫁不出去了。
妹妹聽到這些,可是上心了呢。
」 屋內頓時起了一陣笑聲,原本略顯拘謹的氣氛倒是緩和了許多。
「姐姐——」伊爾哈埋怨地跺了跺腳,臉龐漲的通紅。
「好啦,」四阿哥嘴角揚起笑意,拉過伊爾哈的手道,「讓阿瑪看看,女兒家最是嬌貴,平時且得小心些。
不過就是留疤了也不打緊,阿瑪一準兒給你和姐姐找個好人家。
」 「阿瑪也笑話我,姐姐就是拿我說嘴呢,」伊爾哈把手腕子翻過來給四阿哥看,「嬤嬤給抹了藥膏,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 「那是啊,」茉雅奇又彎著嘴角接過話頭,「妹妹得了藥膏,可是一天三次按時按點地抹著,比平時做功課都勤謹呢。
」 幾位長輩又是一笑,伊爾哈氣悶地沖自家長姐撅了撅嘴,低下頭對四阿哥道,「阿瑪可要多吃點兒,我和姐姐重做了好多遍才勉強趕得上李嬤嬤呢。
」 「好好好,」四阿哥趕忙撿了一塊桂華卷放在嘴裡,嘗了嘗後點頭道,「果然是得了李嬤嬤的真傳的,阿瑪吃著不甜不膩,正合口味兒。
」 伊爾哈聽了頓時一樂,又哄著四阿哥吃了兩塊兒,得意洋洋的臉上滿是女兒的嬌氣。
年氏站在一旁,見狀在侍女凌兮耳旁耳語了幾句,凌兮躬身而退,片刻後端了一碗枸杞豬肝湯來。
年氏抿著唇角,將湯碗放到四阿哥身前的炕桌上,「妾身比不過兩位小格格的一片孝心,只讓小廚房燉了一碗枸杞豬肝湯,王爺正好配著點心用一些吧,也是補身養氣的,對王爺的傷多少能有些助益。
」 李氏暗暗地瞥了年氏一眼,面帶嘲諷地往福晉身後站了站。
四阿哥接過湯匙,在碗裡慢慢地舀了舀,「這枸杞倒是少見的顏色,個頭比普通的也大些。
」 「這是蜀地山上的野杞子,」年氏微微低了頭道,「是妾身的二哥派人送進京的,只是因著今年產量太少,也上不得台面,才沒敢送到王爺跟前。
二哥在信中特意提到,說是等明年下了新果,挑些品相出眾的,才好送進王府里來。
」 「年羹堯是個有心的,」四阿哥彎了彎唇角,低頭舀了塊豬肝吃了,「他在四川政績斐然,連皇阿瑪都頻頻誇讚呢。
」 「都是仰賴王爺提拔,」年氏略一俯身道,「二哥這次又得了參贊軍務之職,妾身父親那兒一直惦記著進府給王爺謝恩呢,只可惜身子一直不大好,不敢面見王爺。
」 「年老也是操勞太多年了,」四阿哥抿起唇角,將一碗豬肝湯吃個乾淨,「年羹堯確是將才,合該受到重用。
本王與年老相交多年,不在這個時候講那些繁文縟節,只叫他好生養著身體就是。
」 「多謝王爺,」年氏俯身下拜。
從東小院出來,伊爾哈跟著李氏先走了一步,茉雅奇獨自往東花園深處逛去。
雍親王府的東花園如今已經擴建的頗具規模,亭台樓閣,池塘沉溪,綠樹成蔭。
茉雅奇心裡裝著事兒,也不讓侍女們跟得太緊,自往假山後頭走去。
還沒繞過樹叢,就聽到咔嚓、咔嚓的聲音從樹後傳來。
「是誰在那兒?」茉雅奇探頭去看。
蘇偉舉著個大剪刀,動作一頓,慌忙沖茉雅奇俯身道,「見過大格格,奴才嚇到大格格了吧?」 茉雅奇搖了搖頭,侍女們小跑著追了上來,茉雅奇沖她們擺了擺手道,「沒事兒的,是蘇公公在這兒,我跟蘇公公說會兒話。
」 侍女們侯在了外頭,蘇偉伸手扶著茉雅奇下了石階,走到假山後的石桌旁坐下。
「我說今兒怎麼沒見著蘇公公在東小院伺候,」茉雅奇偏頭看了看蘇偉手上的大剪刀,有些好笑地道,「蘇公公也真是的,府里這麼多花匠,哪用蘇公公來修花枝呢?」 「額,」蘇偉又拿著剪刀咔嚓了兩下,有些窘迫地笑了笑道,「今兒不是奴才輪班,一時閒著就在這兒湊湊熱鬧,回頭還得勞煩花匠們重新修整修整。
」 茉雅奇微微抿了唇角,略略沉默了片刻道,「我聽說,這次阿瑪遇襲,蘇公公又立了大功。
不知道蘇公公有沒有受傷?那伙賊人是不是真的很兇悍?」 「那當然了,」蘇偉把剪刀往地上一杵,擺出說書人的架勢手舞足蹈地道,「大格格是不知道那伙刺客有多厲害,在獵園裡布滿了陷阱,還往附近的山包上架了那麼大的兩隻巨/弩,那要是挨著了一點兒,能把人整個釘在樹上。
當時,我和援兵趕到時,王爺正巧被追到了陷坑裡,千鈞一髮啊……」 茉雅奇一手拄著下巴,瞪著眼睛聽得津津有味,末了拍著巴掌道,「黑偉真是匹好馬,要是沒有它,後果真不敢想像。
松針也很厲害,蘇公公這次又立了大功了,阿瑪有沒有說怎麼獎賞你啊?」 「獎賞?」蘇偉眨了眨眼睛,隨即摸摸後腦勺道,「保護主子是奴才們的職責,哪需要什麼獎賞啊。
只要王爺平平安安的,奴才們便什麼都不求了。
」 「什麼都不求了……」茉雅奇沉吟了片刻,抬起頭對著一臉奇怪的蘇偉道,「蘇公公若沒有進宮,想娶一個什麼樣的人做妻子呢?」 「啊?」蘇偉一愣,眨了半天眼睛道,「奴才八歲就入宮了,這個問題還真沒想過。
大概,是一個溫柔賢惠的?或者活潑可愛的?恩……」蘇偉埋著腦袋想了半天,「就是一個品性好的,互相喜歡的吧。
」 茉雅奇聞言撲哧一樂,「蘇公公還真是爽直的性子,」說完,深吸了口氣,半仰起頭看著湛藍的天空道,「互相喜歡的啊,也對,誰不想跟喜歡的人過一生呢……」 蘇偉又呆愣了片刻,此時才明白,她們家大格格這是春心萌動了。
「可是我不太明白,」茉雅奇低下頭,看著蘇偉的眼神帶了些許探究,「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宋詞裡說,心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好像很美,很憂傷,又很幸福……」 「這個,」蘇偉抿緊了唇,他也很想抒情一把,可是關鍵時刻腦筋一片空白。
茉雅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對著蘇偉彎起眉眼道,「不知為何,這些話我好像只能跟蘇公公說。
府里的老嬤嬤們日日念著《女誡》、《內訓》,什麼『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什麼『夫者,天也。
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把我昔日讀的那些美好之詞毀的一塌糊塗。
」 蘇偉沒有插嘴,茉雅奇一反往日的沉穩平和,繼續跟蘇偉碎碎念道,「其實,李嬤嬤還好些,不會讓我們固守女四書里的條條框框。
但是,李嬤嬤教給我們的,也只是女子如何在後宅立足,如何駕馭下人,如何應對妾侍。
再回頭來看看王妃和我額娘她們,我就一直在想,可能那些詩文里的男女之情,只是人們遐想出來的,不是真實存在的吧。
」 蘇偉一時怔愣,茉雅奇雙眸清亮,卻帶著她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清寂和滄桑。
「是真實存在的,」蘇偉抿了抿唇,有些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奴才想不起什麼詩文來,但是,是真實存在的。
一看到那個人就高興,想天天陪在他身邊,兩個人在一起時,就是什麼都不干,也覺得很滿足,很充實。
有時候日子過得苦些,但是因為彼此相伴,便不會覺得苦。
對未來的日子一直充滿希望,對過完的每一天都抱著感恩。
」 茉雅奇定定地看著蘇偉,沉默了片刻,嘴角微微彎起,「是這樣的啊,蘇公公雖然不會吟詩,但說的比詩經里的還好聽呢。
王府里還能有像蘇公公這樣的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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