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先生?衍先生?」
翠翠腹部高聳,胳膊上掛著菜籃子費力敲著小院木門。看書否 www.kanshufou.com
敲了半晌無果,翠翠以為這回又要無功而返時,院門卻「吱」的發出一聲酸牙的聲音,支開一條縫隙。
翠翠推門而入,路過門口天井時格外小心。
她以為屋裡沒人,繞過影壁才發現,衍邑在家。
只是自從去過京市又回來以後,整個人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話越來越少,也不怎麼活動了。
還在柿子樹對應南邊的牆邊下,又種了一顆葡萄樹,一有時間就搬著搖椅坐在樹下,不論多冷、多熱的天,一坐就是小半日。
衍邑躺在搖椅上睡的很熟。
這兩年他工作比較清閒,幾乎沒有加班加點的時候。
可不知道為什麼,人就是蒼老的厲害,眉宇間淡淡的川字細紋永遠去不掉,鬢角寸長的頭髮依稀能看見幾根花白。
翠翠把他落在地上的書撿起放在小桌上,又撿起毛毯輕輕抖乾淨給他蓋回腿上。
她拎著籃子和茶壺進屋,再出來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壺熱氣騰騰的花茶。
翠翠動作很輕,可茶壺落在玻璃面的小桌上,還是發出了一聲輕響。
「嗯……」
衍邑醒了過來,卻並未睜眼。
他喉結滾動,長腿輕蹬了一下,搖椅便跟著前後晃動起來,「跟你說了多少次?身子不方便不要來回跑……」
「吉哥地里剛收了應季新菜,家裡吃不完,讓我給你送的。」翠翠道。
吉哥是翠翠的丈夫,海市人,原來是在泉城路這邊賣菜的小販,翠翠常光顧,一來二去便相熟了起來。
「賣菜的就在門口,我要吃自己會買。」
「我不放心你。」
翠翠垂下眼帘,愣愣站在原地,以為衍先生會像以前一樣,訓斥她一頓,但這次沒有。
衍邑輕輕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翠翠又站了一會兒,便開始挪動步子找事干,被子拖出來晾曬,床單泡起來洗,灶上蒸上米飯……屋裡各個角落都掃乾淨,擦乾淨。
全部收拾出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
翠翠擦去額頭上的汗,搬了小馬扎坐在衍邑身側,倒了一杯花茶小心翼翼的喝著。
花茶好像除了香一點以外,也沒有什麼別的。
翠翠甚至有點不理解,為什麼太太會喜歡喝花茶,而且連衍先生現在也愛喝了。
他以前……
嗯……翠翠頓了頓。
衍先生以前不能說不喝,但從來也不忌諱這些,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只喝花茶了。
「衍先生……」
「嗯?」
「太太不回來了嗎?」
猶豫很久,翠翠問出了一直不敢問的問題。
空氣凝結,翠翠有點怵得慌,衍邑卻在這時開了口「她現在過得很幸福。」
「唉……?」
「幸福就可以了。」
「……回不回來,有什麼所謂。」
翠翠沉默一瞬,又問「那衍先生怎麼辦?」
吉哥答應過她,她想看望衍先生,隨時都可以來,可以後孩子出生了,總有估計不到的地方。
衍邑「呵」的輕笑一聲,長睫顫動睜開狹長的眸。
他專注的盯著光禿禿的葡萄樹樹藤,道「看看書,喝喝茶,明年就是第三年了,也該結葡萄了……」
看,生活還是很充足,很有樂趣的。
翠翠低下頭,腦側斜梳油亮亮的麻花辮錘在膝前,她頂著發尾出神,久久沒有言語。
太太是個好人的。
她很喜歡太太。
但也喜歡衍先生。
她希望,如果可以的話,衍先生也能幸福。
可是這些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翠翠在小院裡沒有待太久,在後鍋里炒好菜裝碟,又架在前面蒸米飯的鍋里。
翠翠解了襜衣拎著空籃子往外走。
「我回去了衍先生。」
搖椅靜止,男人眼眸緊閉、呼吸深沉,沒有答話。
偌大的小院空蕩蕩的,他一個人坐在那兒,孤寂極了。
衍先生得了跟曾經太太一樣的病。
這種病,只能靠他自己走出來。
翠翠心中輕嘆,把衍邑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輕手輕腳帶上院門,朝山下走去。
衍邑自知有愧,從京市那回之後,別說拜訪魏家,就是京市也不曾去過一回,只在年節之時,委託人帶一份節禮到魏家。
幾年皆是如此,卻在1988年的中秋節後,有了一絲絲不同。
送節禮的人捎回來一封蓋著軍戳的信。
衍邑匆匆幾眼看完,馬不停蹄訂票趕到了京市,直奔軍附屬醫院。
彼時魏學良剛晉五十二歲,身體卻如山倒,年輕時候大殺四方的後遺症一一浮現。
那麼威武的一個人,短短半年的時間就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身,時睡時醒,每日靠化療度日。
衍邑站在病床前,看著帶著氧氣罩消瘦只剩一把骨頭的魏學良,簡直不敢認。
【「老子可不留吃白飯的,你想留下來,就得給老子想清楚了,以後腦袋拴在褲腰帶上,老子讓你死你就死,老子讓你活著,你他娘就算被砍了腦袋,也得爬著回來。」
「小衍吶,我這要去開會,一會兒過來個姑娘,我不知道她今天穿什麼衣服,反正頂好看的那個就是,那是我閨女,你看著點,別讓她亂跑……」
「瞧見沒有?上頭獎給老子的新皮卡,你還是第一個坐副駕的,怎麼樣?是不是比老郭那個混蛋玩意兒的車要舒服?」
「哈哈,今兒心情好,你魏阿姨燉了肉,走著,家裡吃飯去!」
「小衍……」
「小衍……」】
過往點點滴滴浮現眼前,衍邑喉頭髮緊,心裡澀的厲害。
曾經第一次騎馬掉下來被馬踩斷腿都不曾落過淚,卻在這時泣不成聲。
「魏軍長……」
魏學良雖然嚴厲,嘴上從來不客氣,可對他是真的好。
如魏學良將衍邑視作親子一般,衍邑也早就將他當成了自己的父親。
時隔多年,再見到衍邑,魏學良心裡同樣五味雜陳,只是如今已經沒了說話的能力,一些事情,無法親口跟衍邑講。
魏學良手指動了動,泛紅的眼睛睨向一旁的魏臨。
魏臨適時站出來,將一個小盒子和一封信雙手慎重的交給衍邑,「爸他現在不能說話,信是之前還能動的時候寫的,之前一直聯繫不上你……」
「你看吧,看完就明白了。」
魏臨轉身出了病房,留給他們獨處的時間。
衍邑坐在病床邊緣,當著魏學良的面將信拆開。
一邊流淚,一邊看,看完整封信,他抖著手拆開那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在看到那枚三顆星一枚小太陽的徽章時,衍邑終於忍不住,「咚」的一聲跪在魏學良身側,沉聲懺悔,「對不起……魏軍長,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那是他的徽章!
是十年前,魏學良在h省強行撕下去的那枚徽章!
他做了那麼多的錯事,愧對魏嵐,愧對魏家,更愧對魏學良和黨。
可就是如此,魏學良還對他抱有期望,還願意給他機會。
衍邑額頭抵在魏學良手上,聲音恢復曾經的果乾凌冽,「我以軍人身份起誓,誓死守衛我華,戰役不平我不歸。」
我若先歸,必身死。
「請魏軍長放心!」
他一聲聲鏗鏘有力,魏學良一陣感懷,眼睛大瞪,眼淚顫抖滾出。
魏學良挪動手輕輕摸了摸衍邑的前額,費盡力氣直逼得額角青筋暴起,才吐出幾個微不可聞的字眼:
「越戰總……總指揮官聽令……路順風。」
衍邑起身身板站的筆直,沖魏學良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後,捏著徽章和夾在信中的舉薦信轉身離去。
兩天後,軍方機場:
眾多身穿松枝綠制度的年輕人整齊排列,領隊軍官認識魏家人的面孔,看到場外老少落淚的幾人,想了一下,開口道「十九師一列一排,衍邑出列!」
領隊嗓音洪亮,聲音剛落下,衍邑身板筆直一身正氣,正步踢腿出列,「到!」
領隊呼出一口氣,聲音勸和下來「60秒。」
衍邑會過意,想也沒想本想場外的三人。
「魏阿姨!魏嵐……這是你和顧朝的女兒?很可愛。」
魏母年紀大了,不能長時間守在一圈,魏嵐就和魏臨、宋琪輪班守,上回衍邑去時,正好魏嵐不在。
魏嵐輕聲「嗯」了一聲,眼尾通紅什麼也沒說,懷裡三歲的小粉糰子卻如事先教過的那樣,伸手要衍邑抱。
小粉糰子香香軟軟,衍邑一身軍裝,皮膚肌理到骨血深處,仿佛激活了某種烙印,硬邦邦的,抱著小糰子不知怎麼是好。
三歲的顧嬌嬌在衍邑臉上留下一個口水印子,呲著小米牙認真用小奶音道「叔叔一路順風,媽媽讓我告訴你,姥姥姥爺,還有舅舅、媽媽,等你回家吃飯。」
稚嫩的童言童語,再度讓鐵血漢子陷入動容之中。
衍邑剛說出一個「好」字,身後傳來響亮哨聲。
時間到了。
「照顧好魏軍長。」沒有遲疑的將小糰子遞給魏嵐,他聲音冷冽的像刃一樣,「等我回來一起吃飯。」
言罷轉身,背影英勇嘯肅,帶著……決然的橫心。
「報告!十九師一列一排,衍邑歸列!」
「收到!登機!」
衍邑端緊懷裡的裝備,狹長的眸睜大通紅,生怕眼淚落下,更不敢回頭。
戰役不平我不歸。
我若先歸,必身死!
……
邊界越軍挑釁,挑起大大小小的戰役無數次,軍方派兵前往,斷斷續續經過長達兩年的時間,才將一切平息。
1990年,遠支正規軍歸列,19師共計10172人,歸列9458人,折損624人,其中總指揮官無故失蹤,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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