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蝴蝶」這個名字令沈厭夜和蓮瑕互相對望了一眼。
「蝴蝶姑娘,我今早來時,說要為你贖身,但是你拒絕了,你能把你拒絕的理由告訴這兩位還抱有天真幻想的公子嗎?」
「……」叫蝴蝶的女子垂下了眼睛,「我……我在青樓里,胭脂水粉要多少有多少,也……也不用擔心食不果腹,哪像被贖身出去,棄樂從良,什麼都要看丈夫的臉色,還有大房的臉色……」
陸欺霜問道:「所以,你覺得在青樓里,日子過得很滋潤了?」
那女子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為何想要割腕自殺?」
那女子咬住嘴唇,神色痛苦地低下了頭去。陸欺霜見狀,便道:「我替你說了吧。你作為一個花魁,在青樓里被眾多恩客眾星捧月,得到了錦衣玉食,但是你內心深處總是也渴望普通女子的幸福的。你希望有一個丈夫,有承歡膝下的兒女,然後你希望能夠相夫教子,而不是在青樓里苦等年華逝去,人老珠黃,等到那時,棲蝶樓里有了新的花魁,你的日子將變得極為難過……」
陸欺霜每說一句話,那女子的神色便痛苦一分,還未等她說完,她的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落了下來。她一手捂住紅棘花一般鮮艷的唇,另一手取出素帕。不得不說,美人蹙眉,眉眼含淚的景象都是極美的,那杏眼中似是蘊藏著無限的哀愁,若是尋常男子怕是早就將她攏入懷中,即使千金散盡,也要讓這如花的美人重新展開笑顏。
就在她要用素帕擦拭眼角的時候,一隻冰冷如同玉石的手便牢牢地扣住了手腕。她眼角含淚地抬頭,只見陸欺霜溫柔地望著自己笑:「即使是哭都要哭得這麼美,這麼令人牽腸掛肚,這幅樣子是擺給那些恩客看的吧?嗯……」她微微眯起眼睛,垂下頭去望著她的眼,長發也絲絲縷縷地落在了對方的臉上。
「……真的是太可憐了。」她凝視著她,然後雙手環繞住了她的後背,「委屈的話,就痛快地哭一場吧。」
那女子趴在陸欺霜的懷中,一開始還是在低聲啜泣,沒過多久便開始失聲痛哭。這次的哭相和之前可謂是大相徑庭,只見她眉頭和鼻子緊緊地擰起,嘴也張的大大的,看上去扭曲猙獰極了。——是了,有誰痛哭流涕之時對得起「梨花帶雨」四個字,美得令曇花失色呢?
那女子哭了很久,聲音悽慘之極,令樓下樓上的眾人都不由得側目
。老鴇聽見自己心愛的閨女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以為這次的客人有什麼怪癖,在折磨棲蝶樓的頭牌,但是那白髮女子行事實在太過詭異,後來進去的那位黑衣男子一身的寒氣也令人害怕,她實在是不敢直接推門進去。
她哭了一會,就沒有力氣了,便又開始低聲啜泣起來,一邊啜泣一遍拿素帕胡亂地在臉上抹,把之前精緻的妝容都抹得一塌糊塗。她哭得咳嗽了起來,陸欺霜便溫柔地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又過了很久,她終於平靜了下來,便離開了陸欺霜的懷抱,跪在地上,對慵懶地斜倚在貴妃榻上的女子道:
「仙子,請您救救我。」
「哦?」陸欺霜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兩人,目光又回到了眼前的女子身上,「可是我要給你贖身,你不願意呢。」
「蝴蝶但求速死。」
「死?你真的有那個決心嗎?你手腕上那麼多縱橫交錯的傷口,但是你現在卻依舊活著,莫非是每次自盡時,你都在最後一刻反悔了?」
「不,不是的!」女子慌張地抬頭,「是……是老闆娘……她……她每次都用參湯將我救回來的。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了……」
陸欺霜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抬起眼睛,目光帶著質詢的味道,望進了沈厭夜的眼睛裡。她似乎是在說:你看,凡間充滿了這樣的人,寧可死去也不願意活著。他們沒有錯,造成他們痛苦的原因,是倫常;而倫常是由凡人根據自己對世間萬物的觀測得出的他們以為的「天道」,而世間萬物皆由天衍,故而天道方為一切痛苦的根源。因此,你真的不考慮——
「厭夜,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不願意回到我的身邊嗎?」
「母親,六界眾生皆平等,任何人都沒有權力規定什麼是正道或什麼是邪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然後強制令其他人接受這樣的觀點。這位姑娘的選擇只代表她個人,您不可以偏概全,以為她的境遇代表了所有人的境遇,以為她的選擇代表了其他所有人的選擇。有些人認為的幸福,在其他人看來是災難,反之亦然。因此,一件事情到底可不可取,完全要看當事人的選擇,其他人沒有權力,也沒有條件置喙。」
沈厭夜的回答並不出乎她的預料,但是陸欺霜依舊沉默了很久,美麗的容顏上露出了些許受傷的神色。沈厭夜最見不得與自己親近的人因為自己而露出這樣的表情,但是此刻他又能說什麼呢?
「既然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那麼……讓我換一個問題吧。」陸欺霜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笑意,只剩下神傷和失落,「厭夜……你……你懂我嗎?」
沈厭夜閉上眼睛,微微頷首:「我懂。」如若不懂,他之前何以錯悟天道,雙目失明?
「你愛我嗎?」
「我一直都敬愛著您。」如果沒有陸欺霜,就不會有現在的沈厭夜,從各種意義上來說。
「可是你依舊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陸欺霜忽然苦笑了一聲,「厭夜,如果換我當上這六界之主,又有什麼不好?我會開創出一個你嚮往的新的世界,我會——」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沈厭夜便突兀地打斷了:「母親,您不想要那九霄之上的帝位。您和我都懂,倫常可改,但是天道豈容變更?如若您希望變更天道,卻也只能破舊,無法立新。您之前也說過,消逝遠比活著受苦強
。因此,您……」他撐起手臂,語氣十分的疲憊,「……想要毀滅六界,不是嗎。」
……
長久的靜默。
陸欺霜望著自己的兒子,神情風輕雲淡,仿佛兩人談論的不是六界存亡,而是上古神卷里的佚事,在茶餘飯後被偶然翻開後隨意地瀏覽了幾眼,書卷便再被闔上,放在經樓的角落裡。
「你果然懂我。」
沈厭夜沒有說話。
陸欺霜道:「厭夜,我來天音城,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是為了見你一面,和你好好地談最後一次話……我們下次見面時,就是兵戎相對了。」
「……是。」
「至於這第二件事,我是為了生死鏡的碎片而來。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在早些年遺音琴靈盜取的用來守護天音城和易國的寶物中,碰巧有一枚生死鏡陽面的碎片。這枚碎片後來被她獻給了易國的天音皇后,天音皇后以為那不過是一枚玉玦,便當作飾物掛在了身上。因此,如果你需要這片碎片,大可以去取。」
「告訴我這個情報,您的交換條件是?」
「……」
陸欺霜又沉默了一會。陸欺霜是唯一一個能讓沈厭夜激動得拍案而起的人,同樣的,沈厭夜也是唯一一個能讓陸欺霜心神不寧的人。他的選擇對她影響重大,她很在意他。因此,即使知道身為『生』的沈厭夜永遠不會和自己站在同一戰線上,她依舊一次次地詢問他,希望他能「回心轉意」。而每一次被拒絕後,即使料到了這個結果,她依舊感到喉嚨里隱隱作痛。
「……我沒有條件。作為你的母親,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實話對你說了吧——以你現在的功力,就算手中擁有全部的三枚陽面碎片和兩枚陰面碎片,戰勝我的希望依舊十分渺茫。到時,我會與你全力一戰的,因此,你還是多做些準備為好。」頓了頓,她又道,「今日午時,遺音琴靈會引著易國帝後的座輦前去光祿寺,他們將在那裡宴請今年的新科狀元,大理寺卿之女嚴蕊。」
說完,她站起身來,向那個依舊跪坐在她腳邊的女子伸出了手,對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她。
「不要再悲傷了,跟我走吧。我會帶你去一個從來沒有人能活著走進的地方。那個地方看似充滿了痛苦,然而你所期待的一切——希望,自由,平等……全部隱藏在痛苦之後。在那裡,你將能按照你自己的意願活著。如果你願意去我描述的地方,就把手給我吧。」
那女子未曾猶豫,也未曾多言,便將手指放在了那白衣人的掌心。陸欺霜瞭然地笑了,便左手忽然使力,將那女子從地上拉起,然後攔住了她的腰,蓮足輕躍,便飛出了彩窗。沈厭夜和蓮瑕連忙趕到陽台的畫欄邊,只見那一襲如雪的白衣在天際劃出一道弧線,伴隨著眾人的驚呼,消失在了大家的視野里。就在她的影子消失之後,一道銀光倏然從天而降,「當」的一聲打在了沈厭夜手邊的畫欄上。
一個做工精美的銀釵牢牢地將一張絲帛釘在木製的欄杆上。沈厭夜展開那絲帛,但見上書:
「七月七日,不周天徑,冶雲宮上,與君一戰。」
「……」
沈厭夜收起了絲帛,對蓮瑕道:「我們去光祿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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