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了夏,夏過了秋,秋過了冬,彈指間,阿媚在黑海水牢裡已經度過了幾百個春秋。黑海水牢永不見天日,能被關進來的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好比如她隔壁的那一條惡龍,犯了什麼事她忘了,不過總歸不是好事。
惡龍是個話嘮,因著離得近,成日在她耳邊嘮叨。
他說他叫培元,如果不是被天上那幫人陰了,莫說三十三重天,連五界他都不會放在眼裡。他說這話時,龍尾輕微地擺動了一下,鎖魂鏈咯吱咯吱地作響。
阿媚看著他像是被耗子啃過一樣的龍尾,再瞅了眼龍鱗不復光亮的龍身,以及斷了一隻犄角的龍頭,覺得有點可笑。
她沒有理他,也不想理他。
培元沒有感受到她的嫌棄,繼續當一個身殘志堅的話嘮。
&女娃,你怎麼老不說話?總是我說,特沒意思。你給我說說,你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讓你龍爺爺高興高興?」
阿媚冷冷地看他一眼:「干卿何事?」
培元說:「你這說話做派怎麼跟天上那群人似的,玩什麼文雅。瞧你這副模樣,非仙非魔,你是妖吧,現出原型讓你龍爺爺瞧瞧。」
「……是狐狸?」
「……是烏雞?」
「……還是白蓮花?」
培元念叨了幾天,幾乎把五界裡生長的事物都磨了一遍,阿媚往日裡脾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關你屁事!」
&女娃,做妖呢,最重要的是心平氣和。我們都是進了黑海水牢的人,等於坐在同一條船上,好好聯絡感情才是真的。別這麼凶,看你這麼凶,果然是只黑熊妖吧?」
阿媚被打入水牢的時候,身上法力所剩無幾,如今不堪培元念叨,用僅剩最後一點的修為捏了道屏障,隔斷周遭的一切聲音。培元的嘴張張合合,她眼神放空,思緒漸漸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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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被打入黑海水牢的都是幹了十惡不赦的事情,除了阿媚。
幾百年來,阿媚都覺得自己挺冤的。
一來,她一直遵紀守法;二來,她從未乾過傷天害理之事。
不對。
阿媚想了想,偷過酒應該不算吧?
她頭一回喝酒,喝的是人界的花雕,那味兒辛辣酸臭,像是喝尿。小時候調皮嘴饞,什麼都想嘗一嘗,把人家珍藏辟邪聖物給喝了口,後來才知道是童子尿。
其實她一點都不喜歡喝酒,真不愛,愛喝的人是她師父。
她師父是個酒仙,無酒不歡。
她酒量不好,陪著師父喝了那麼多回,沒幾杯便開始飄飄欲仙。她從未見過師父喝醉,喝得再多也就是眼神多幾分迷離。她最喜歡這個時刻,喝醉了便可以用肆無忌憚的眼神看他,再炙熱再不可掩藏,都能歸結為醉一場。
阿媚跟別人提起自己師父的時候,總愛在師父面前加一個「我>
她總說:「我師父如何如何,我師父怎麼怎麼……」恨不得讓五界都知道師父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
&師父」三個字,是她自己聽過最美好的情話,每回一念,心底便柔上幾分。
然而她是徒,他是師,她拜他為師時,曾對著三十三重天立下誓言,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若有違背,魂飛魄散。
以三十三重天為誓,便是此生再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隱忍自己的情感,直到那一日蕪衡仙君與其徒兒碧霜小仙犯下苟且之罪,違背了三十三重天的誓言,在廣靈台上接受天罰,八十一道天雷加身,蕪衡仙君褪仙骨墮入畜道,碧霜小仙化為一縷雲煙隨風而散。
天雷過後的朝霞格外艷麗,仿若染了鮮血似的。
也正是那一日,師父對她說:「阿媚,你不能當碧霜。」
她心中一顫,驚慌得像是小鹿亂跳,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可是師父的眼神如明鏡,她萬般言語終究只能再三緘默。她低著頭,寫滿了一臉的被識破心事後的窘迫和忐忑。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頭頂響起一聲輕嘆。
&也不能當蕪衡,阿媚,你明白嗎?」
她霍然抬頭,師父往日裡平靜無波的眼神添了一分壓抑。
阿媚又驚又喜,然而過後卻又悲又酸,她咬牙拼命點頭,在知道對師父的情意之後,她早已明白她和師父之間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魂飛魄散,要麼一生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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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海水牢的禁錮之力終究太過強大,撐沒一會屏障便支離破碎。培元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小女娃,你走什麼神,好好聽你龍爺爺說話,平日裡想聽我說話的人那可是跪我幾百年都未必有這個機會。」
阿媚掃他一眼,吐出兩字。
&噪。」
培元高興了,大笑:「這才對!來跟我吵架呀!」
&子有問題。」
&得好!再罵!」
阿媚真覺得他腦子有問題,懶洋洋地瞥他一眼,縮在角落裡不說話。培元歇斯底里地找罵,見阿媚不理他,又轉了話題,他說:「小女娃你真不夠意思,都幾百年了,也不告訴你龍爺爺你因為什麼進來的?我天天問呀問,你倒回我一句呀。」
阿媚的唇瓣抿得緊緊的。
水牢位於黑海之深,又冷又黑,剛進來那會她還未習慣,時常冷得渾身發抖,後來習慣了,倒也麻木了,這兒再冷再黑也抵不過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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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師父表明心意後,兩人誰也沒有點破,你來我往都是暗搓搓的,帶著蕩漾的甜蜜,比天池養出的仙桃還要甜。直到那一日,上古凶獸封印被破,人界塗炭生靈,天界連著派了幾位天兵天將都葬於凶獸之腹。
沒有人曉得凶獸是什麼來頭,翻遍上古書卷,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記載。
天界人心惶惶。
此時,她師父主動請纓斬殺凶獸。
她知道師父一直很有抱負,他與仙界那些天生便有仙力的仙君不一樣,他起初不過是芸芸眾生里的平凡人,因天資過人,通了仙竅,勤勉修煉才得以飛升仙界。
人界有三六九等,仙界自然也有。
天之驕子不懂凡人修煉的艱辛,師父能在廣闊仙界中占有一宮之位,即便他不曾說,可她知道裡頭付出的努力有多少。她一直都知道,師父不會甘心永遠留在天界,當他的丹華仙君。
他的最終抱負是在三十三重天之上。
能斬殺凶獸,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唯一的一顆飛髓丹便是天帝的賞賜。師父修為已達大成之境,若想要再突破登上三十三重天,需借外力而行打開一道口子。
她陪他已有百年,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所以丹華仙君主動請纓之際,阿媚欣然陪同。當時,她想著若師父不敵,一起葬身凶獸之腹也算是另一種白頭偕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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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凶獸惡戰三天三夜,可依舊無法制服凶獸。
雙方休戰時,阿媚已然精疲力盡。
師徒二人尋了一處靈氣充沛之地休整。阿媚再次睜眼時,師父仍在閉目調氣。之前的一戰,師父是主場,受的傷比她嚴重得多,瞧著他蒼白的臉色,她很是心疼。
阿媚悄悄離開。
數十年前她曾來過此處,識得一位友人,喚作之涼,是個散仙,他唯一的愛好便是煉藥。阿媚求來復元丹,喜滋滋地往回趕,未料卻聽得一道柔和嗓音響起。
&流。」
她眉頭頓皺。
又是那個死皮賴臉的曼珠!
曼珠原先是花妖,得了師父指點方渡劫成仙,如今歸在卯日星君手下。打從曼珠成仙后,阿媚的好日子便到頭了,她隔三差五的有事沒事總要來竄門,阿媚明著暗著趕了好幾回,兩人漸漸水火不容。現在聽她喊著「璟流」兩字,阿媚便惱火得很。
璟流是師父尚未三花聚頂飛升仙界時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也不知那不要臉的曼珠從何得知,每每師父下凡辦事,她逮著了便死勁地喊。
阿媚正要現身,此時曼珠又說:「我有一法子,可助你斬殺凶獸。」
步子驟然停下。
師父清冷低沉的聲音響起:「願聞高見。」
&獸無堅不摧,百毒不侵,然峚山之巔長有斷腸草,若能取千年斷腸草為引,凶獸毒發之際,璟流便能趁機斬殺凶獸,立下萬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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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奇了,你龍爺爺活了上萬年,竟看不破你的原身。」
阿媚兀自哆嗦了下,抱緊雙膝。
她埋在膝上,聲音微微顫抖。
「……斷腸草。」
抱負與她,師父選擇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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