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君遲一直在院子外頭守著。
直到天色又稍稍亮了幾分,棠落瑾住的房間裡有人搖鈴,小徑這才讓幾個緊急訓練了一宿的丫鬟往房間裡去,好歹的,先把那位「姑娘」給穿了衣服,悄悄帶出來。至於殿下……當然還是等著他後頭進去伺候。
小徑卻沒想到,那幾個丫鬟剛剛戰戰兢兢的進去,這位在他旁邊不吃不喝不坐的國公爺,竟也要跟進去。
「哎呦,我說國公爺,您可不能進啊。裡面那位、那位是誰,您也猜著了。這男女有別,奴才這沒根兒的這會子都不好靠近,您雖然跟太子親近,可這會子,也不好進去瞧太子啊。您啊,還是再等等罷,裡邊應該很快就收拾好了。」
小徑話音一落,兩個丫鬟就扶著一個垂著頭的看不清容貌的褐衣女子悄悄出來,沖他們這邊微微一福身,三人就要離開。
寧君遲雙手背在後面。
他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上前殺了那個女子。
小徑瞧見那褐衣女子,心中就有數了,轉身沖寧君遲打了個千,就麻利的進了屋子,去伺候棠落瑾去了。
小徑原以為,太子昨日勞累,這會子精神大約不會太好,卻不想太子眼下的確有些青黑,但雙眼卻亮的厲害,身上更是多了昨日還沒有的氣勢。
小徑立刻咽下了信國公正等在後面的話,親自伺候棠落瑾穿衣,等系了腰帶,就道:「殿下今日要吃些甚麼?這莊子上雖不如東宮,但一些鄉野食物,吃起來倒也有些滋味。」
順便,還能讓那些人拷個羊鞭羊腰子甚麼的送過來。
棠落瑾對著銅鏡瞧了瞧自己眼下的青黑,卻道:「回宮。」見小徑發傻,又加了一句,「快些,孤還要回去上早朝。」
原本按照大棠規矩,皇子在沒有成親娶妻前,是不能隨意上早朝的。棠落瑾如今雖沒有娶妻,但天元帝破例讓他日日上朝,其餘人畏於天元帝天威和太子在民間和軍中的威望不敢多說,可是,如果棠落瑾犯了錯,無故缺席早朝,那,事情就不好說了。
小徑還想不明白這其中的緣故,但他跟隨棠落瑾多日,聞言雖不懂,但卻聽話,立時點了頭,幫棠落瑾梳好了頭髮,再轉身看一眼周遭還有沒有太子帶來的東西,就要跟著太子離開。
「殿下,信國公來了……」
小徑想到說這句話的時候,棠落瑾已然出了門,和正在門外等著的寧君遲碰了個面對面。
棠落瑾腳步微微一滯,隨即只衝寧君遲微微頷首,接著就對跟來的侍衛道:「留下十個,送蔣少爺回城。其餘人,快馬加鞭,回宮!」
寧君遲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跟棠落瑾說,接著就跟在棠落瑾後面,策馬疾行。
大清早的,長安城外和長安城裡的街道上,人都不算多。
還好人不算多,棠落瑾一路疾馳,終於在早朝前趕回了東宮,忙忙換了太子朝服,又令石媚想法子把他眼下的青黑遮掩住了,囫圇灌了小半碗的燕窩粥,就急匆匆的趕去了紫宸殿。
不早不晚,恰好比天元帝早了一步,並未遲到。
九皇子的外祖父夏大人微微驚訝的看了過來,精明的目光里還帶著審慎之色。
棠落瑾毫不猶豫地回看了過去,雙目清澈而有威勢,直接把夏大人看得鼻尖生汗,低了頭,這才轉了頭。
上朝的忠臣皆非尋常人物,驀地瞧見太子如此毫不客氣的釋放自己的氣勢,心中只覺奇怪,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太子,更加忌憚起來。
——原來,這位少年太子,不單單是長得好,會打仗,仁愛百姓,也是會教訓大臣的啊。
天元帝到來之後,不著痕跡的瞧了棠落瑾一眼,就開始正常上朝。
朝堂之事,與平日並無不同。
甚至如今年有六十歲的寧山寧元帥的辭官摺子,都與往日並無不同。
——寧山自從兩年前,就開始遞辭官摺子。原因無他,一是為著向天元帝表忠心,表示他並不貪戀兵權,隨時可以離開;二來麼,則是寧山自己的確是年紀大了,他將近二十年沒有回長安城,如今對長安城,如何又會不想?
按照原先的例子,這樣的摺子,是必然要被打回的。
天元帝看重寧山,寧家又是太子的母家,寧山還是太子的親外祖父,有這等血緣關係在,誰也不能當真把寧山給擼下來。
可是今日,寧山的摺子被徐有為念完,天元帝正在沉思時,棠落瑾卻突然站了出來。
「父皇,外祖父如今年事已高,又有將近二十年時間,一次都不曾回長安城。旁的不說,兒子的小姨,外祖父最年幼的女兒,自記事起,就從未曾見過外祖父一面。外祖父疼愛子女,二十年時光倏然而過,如何又不會想念在長安城的兒女?且,外祖父自十歲起,就常常往返於長安城和邊境,如今外祖父打仗超過四十載,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勢無數,兒子雖未見過外祖父,卻知兒女孫輩關心長輩之心,猶如長輩愛護兒女孫輩之心。兒子因此請父皇准許,讓外祖父得償所願,得以回長安城安享晚年。」
棠落瑾的話一出口,不少人都驚呆住了。
眾人都以為,寧家是太子最大的靠山,而最會打仗、最有打仗經驗的寧山寧元帥,應當是太子最強有力的靠山。哪怕祖孫二人從不曾見過,但只要太子在,寧山這個外祖父,為了寧家的將來,就會屹立在邊境,為大棠守住邊境,為太子做最後的靠山。
因此就算是寧山每每假惺惺的送來辭官摺子,有些看不慣寧山的人,也只是在心裡頭暗暗詛咒寧山一番,偷偷的拜佛求天元帝能一時糊塗,准了此事。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天元帝沒有「一時糊塗」,他們的太子殿下,卻「糊塗」了起來,竟當真為寧山說話,懇請天元帝允許了寧山的辭呈。
九皇子的外祖父夏尚書當即站了出來:「太子英明。寧元帥為我大棠奮鬥多年,這些年來,不但鮮少回家,連著祖父祖母喪、父母喪、妻喪等等,皆有皇上奪情,許其不必守孝。然而,縱使是如此,寧元帥孝順祖父母和父母,愛護妻子,不曾為其守孝,甚至都不曾回來見長輩妻子最後一面,寧元帥心中,豈有不遺憾的道理?且,寧元帥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沒有回長安,他不曾見到的,不只是寧元帥的幼女,還有寧元帥的七個孫子孫女,寧元帥都不曾見過。皇上就算不準備寧元帥辭官,也好歹要允許寧元帥回長安一次,讓寧元帥得以享得天倫之樂,如此才算不負寧元帥從前四十年前在戰場上的付出啊!」
天元帝沉吟不語。
眾大臣接著就互相辯論起來。有的大臣支持夏尚書的話,有的大臣則極力反對。
「如今大棠和突厥邊境雖暫時安穩,但,突厥虎視眈眈,一直在等著機會攻打大棠。一旦寧元帥回來,邊境將才青黃不接,無人能頂替寧元帥,守住邊境的位置,又當如何?難道大棠,還要像建國之初那般,難道皇上還要像武皇那般,被突厥打到長安城外,然後不得不再次對突厥俯首稱臣,納歲貢不成?」
「正是如此,此事萬萬不可!」
「這件事卻並非絕對。如今邊境之中,並非那麼缺少良將。寧元帥和寧世子之下,尚且還有寒門出身的羅雲、衛湯,太子的善堂出身的林四有、齊秋才,還有當年和寧山元帥齊名的左潛左將軍的兩個兒子左文睿和左思睿等等,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將才?若說青黃不接,這些將才,又作何解釋?」
「正是如此。如今有寧山元帥在,寧山元帥的打仗本事,自是無人能敵。可也正是因為有寧山元帥在,其餘年輕將才,才被寧山元帥壓制的無法發揮自己的本事,數將爭鳴,奪得元帥之位!臣亦贊同太子的觀點,既突厥暫時被大棠重創,不敢輕舉妄動,那倒不如挑選此刻,令寧元帥回長安,如此既能讓留守邊境的將才們各憑本事,爭奪元帥的位置。也因挑選的時機合適,哪怕他們做不到,大棠所受的災難也不會太大。寧山元帥再返回,亦無不可。」
……
眾人登時爭吵起來。
天元帝和棠落瑾一直不語。
寧君遲也不曾開口。
直到眾人為此事爭執的口乾舌燥,天元帝才道:「此事明日再議。眾卿有想法者,今日回去,便細細寫了奏摺,明日呈上!退朝!」
天元帝很快離開。
棠落瑾接著往東宮走去。
三皇子向來膽小,這次也不曾說過什麼,只跟著棠落瑾後面,出了宮。
四皇子微微發了會呆,才被身後的六皇子用手臂捅.了一下,回過神來,離開了。
眾成年皇子之後,就是眾有爵之臣。
寧君遲也很快離開了紫宸殿。但他沒有出宮,而是去了東宮。
棠落瑾這次走得極慢,似是原本就在路上等著他。
寧君遲快步追了上去。
棠落瑾回頭看了眾人一眼,一眾人立時停了下來,等二人走得遠了,他們才慢慢綴在後面跟著。
寧君遲正在心頭醞釀,不知該如何開口,就聽棠落瑾先開口了。
「三舅舅向來疼我。自我記事起,就一直是三舅舅陪著我。甚至比起父皇,三舅舅陪著我的時間,還要更長。」棠落瑾緩緩道,「然而,自我出生那日起,清寧宮發生的事情,早就令舅舅和我,勢不兩立。我從前以為,三舅舅與旁人不同,哪怕我與整個寧家為敵,也不會與三舅舅為難。因此,自從清歡告訴我了三舅舅的琴聲有情,我雖踟躕,雖利用,卻也並非沒有丁點心思。畢竟,自我出生以來,三舅舅幾乎是唯一一個,肯毫無目的的待我好的人。」
寧君遲心口「砰砰」直跳。
棠落瑾接著道:「我雖為著自己的性命、安危和自由,不得不穩坐這個位置,但也的的確確如尋常人一般,貪戀不可多得的感情。那份感情,這世上,唯有三舅舅可以給我。我昨日之前,就一直在猶豫。」
寧君遲聲音微微沙啞:「然後呢?」
棠落瑾駐足,微微閉目:「可是,我想,我還是錯了。世人成親,結兩姓之好,尚且要看兩個家族。我與三舅舅之間,相隔的有何止是兩個家族?三舅舅大約還不知道,昨日我出事,不得不急著下山,為我診脈的大夫,一個是李家旁系,醫術並不算好的大夫,一個則是專門給二舅舅治病的老大夫。」
昨日事情緊急,他並未多想,只當事情正如那老大夫所說,他也的確是容易手腳冰涼,其他法子,對他並不適用。可是……
「無論寧家如何,三舅舅待我的確很好。而我出言利用,雖情有可原,然,錯便是錯。」棠落瑾轉過身,認真的看著寧君遲道,「如此,今日,我許三舅舅三件事,算是償還過往恩情和利用。但,寧家既敢仍舊幫著皇后和十二皇子,對我出手,那麼,對寧家,我卻不會再留手。」
「寧山也好,寧君榆也好,他們二人,一個都不能留在邊境,執掌軍權。當然,若是三舅舅喜歡,願意接過寧家兵權,這件事情,就算是我答應舅舅的第一件事。至於另外兩件事,舅舅莫要急著開口,畢竟,將來需要舅舅開口的時候,怕是還要不少。」
棠落瑾說罷,定定的看了寧君遲片刻,轉身就走。
一生一世一雙人。
說起來美好又簡單,可惜,做起來,卻猶如登天。
長安城,大長公主府。
蔣寒冰是鐵青著臉從東宮回來的。
他一回來,就衝到了蔣寒茵的住處。
這時候,不但是大長公主,還有蔣夫人,都在蔣寒茵的房間裡,詢問蔣寒茵諸多事情。
蔣寒冰沖了進來,險些就要再去打蔣寒茵一巴掌。
蔣夫人立時攔住了他:「你胡鬧甚麼?她如今,可不算是咱們府里的人了!」
蔣寒冰冷著臉,指著蔣寒茵道:「我正要問她!太子對我說,讓我回來代他問上一句,是否還要再進東宮!左右也沒有出事,她若要嫁給旁人,太子也會送上一份重禮。若要進東宮,東宮卻也不缺那一口飯給她!只是良娣的位置,是絕不能再想了!」
蔣寒茵臉色登時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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