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是這個世上最難強行用政令改變的東西,幾年前,國民政府其實曾經發布過不許過春節的可笑禁令,不許貼春聯、不許燃放煙花爆竹、不許相互拜年。春節期間機關單位照常上課,引發了一連串的抗議風潮。後來因為積重難返,才漸漸廢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民眾的逆反心理,這幾年的春節過得比以往更加熱鬧了,年味前所未有的濃厚。除夕當晚爆竹聲響了一夜,半夜陸秀甚至還聽到了救火車的聲音。第二天醒來,總覺得空氣中似乎都瀰漫著一股火藥的味道。
昨晚鬧得實在太厲害了,孩子們一個個都等到日上三竿才逐漸醒來,發現了枕邊的糖果,滿屋子都是興奮的尖叫聲。望著小傢伙們那一張張燦爛的笑臉,陸秀覺得這一年自己過得前所未有的充實。
這天杜雪懷的信來得很早,如往常一般幽怨地傾訴了一番相思之情後,便跟陸詳細秀描述了一家人過年的情景,信里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到林鳳麟想搶雪球的事。看完信,陸秀苦笑著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些杞人憂天,林鳳麟雖然名氣大,但跟杜雪懷這樣的boss級人物根本就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在杜雪懷眼裡,估計連只臭蟲都算不上吧。
因為當局之前的禁令,報紙雜誌並沒有因為是春節就停刊。那幫記者們還是挺敬業的,上午十點,竟然又紛紛拿著自家的報紙準時出現在了隔離帶外。甚至還有人帶著禮物,說是要給子不語先生拜年。
陸秀受寵若驚,連連跟記者們道「恭喜發財」「新年快樂」。看看大家帶的禮物都是尋常的糕點食物,也就淡定地接受了,還連連抱歉因為環境原因,沒辦法一一回禮。
她其實蠻佩服自己當初每天讓記者們過來監督的決定的,雖然隔著警戒線,每次說話都隔著老遠的距離,連報紙都是由人「空投」到她跟前,但因為這段時間的相處,她跟其中的大部分記者絕對已經算得上是熟人了。
民國風雲動盪,常常你方唱罷我登場,在這樣大背景下,記者這個群體也比之後的任何一個時代都複雜。有人為民請命,有人賣?國求榮,有人鐵骨錚錚,有人媚事權貴,有人懲惡揚善,有人助紂為虐……可謂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只要他們筆桿一搖,必定風起雲湧。
所以,這個時代的記者比後世的那些記者更加不能得罪。陸秀深知這一點,這段時間一直在借著每天例行會面的機會怒刷大家的好感度。
當初大部分們記者都因為偏聽偏信,誤以為她是邪?惡勢力的代表,曾經言辭激烈地攻擊過她,原以為她必定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沒想到每次見面,她都是笑臉相迎,彬彬有禮,完全不把曾經的那點齟齬放在心上。
不少人原本就對她後來自告奮勇,深入疫區的行為相當佩服,看到她這樣的態度,立刻好感度大增。伸手不打笑臉人,就連原本對她懷著很深敵意的傢伙,也因為這段時間她溫柔親和的形象有所改觀。
會被報社派來跟進頭條的記者,大多在報社都有種舉足輕重的地位,受到他們的影響,連帶著對子不語事件的態度都柔和了不少。
陸秀原本已經做好了自曝身份之後成為眾矢之的的心理準備,拿到報紙之後,翻了半天也沒看到什麼言辭激烈的文章,還吃了一驚。
其實,這還要感謝她這段時間為了婦聯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先是深入疫區,然後又是公布賬本,一連串的組合拳下來,就算對婦聯再有惡意的人也找不到攻擊的藉口。看到她為了孩子們付出的大筆捐贈,再想想《日落》每賣一張票捐一銅元的承諾,不少人都對她的樂善好施佩服不已。
現在的她就是上海灘上有責任感又急公好義的新女性的典範,她原本就因為《日落》吸了不少粉,流浪兒童收容所的事更是讓她的粉絲數量開始呈幾何級上升。就算對她懷著再深惡意的人,也沒辦法逆著民意,在現在這種時候站出來說她的壞話。
雖然從子不語的夫人到子不語的身份轉換的確有些驚人,但回想一下這段時間她的所作所為,也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甚至還有事後諸葛亮,從《日落》女性化的敘事角度出發,煞有介事地論證了子不語是個女人的必然性。
大部分報紙都把關注的重點落在子不語跟林鳳麟之間的情感糾葛上,有消息靈通的報紙甚至挖出了當初林鳳麟為了許微柔拋妻棄子的經過,嘲諷林鳳麟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那副冷嘲熱諷的口氣,一看就知道出自陸秀粉絲之手。
除了好奇子不語跟林鳳麟之間的關係,還有人興致勃勃地猜測著那位原本被誤以為是子不語的神秘男子到底是什麼人。陸秀早猜到一旦公布真實身份,肯定繞不開這一條,不過既然杜雪懷當初並沒有反對,他肯定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也就沒怎麼在意。
原本收容所的事已經慢慢被擠到了報紙的邊角落裡,但因為子不語的身份曝光,再度回到了各大報紙的首頁。知道只是水痘,竟然還有市民過來給孩子們派壓歲錢,收到的善款足夠收容所支持很長一段時間。這一點,讓婦聯的各位驚喜不已。
孩子們這段時間被大魚大肉養得很好,免疫力也比以往提升了不少。王心如的痊癒之後,竟然再沒有一個孩子發病。為了安全起見,又多觀察了兩周,大家一直到元宵節過去,才終於重獲自由。
離開收容所後,陸秀先去杜公館洗了澡,換了衣服,然後又隔了兩天,才終於有勇氣回家。
站在門口,望著久違的家,她竟然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邁步。
「怎麼了?怎麼還不進去?」站在她身後,卻一直不見她進門,杜雪懷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要是我身上的水痘病毒還沒清除乾淨呢?」陸秀此刻腦海中依然是收容所的孩子們滿臉水痘的模樣,說著,就又要打道回杜公館。
杜雪懷長嘆一口氣,沒給她逃跑的機會,一把將她打橫抱起,就這麼跟抱新娘一樣抱進了屋:「水痘而已!反正總要得的,不如趁還是嬰兒的時候得,省得懂事之後再遭罪。」
「喂!你!」陸秀大急,可惜,此時杜雪懷已經抱著她進了門。
「麻麻麻麻麻……」她兒子記憶力不錯,竟然一眼就認出了她,一見到她就揮著小手興奮地尖叫了起來。
「麻麻麻麻……」一段時間不見,竟然連毛團也學會了喊麻麻麻。
看到兩個孩子那可愛的小臉,陸秀終於不再糾結,從杜雪懷懷裡跳下來,撲過去一手一個將他們摟在了懷裡,將臉貼著他們嫩滑的小臉蛋忘情地蹭啊蹭。
「雪球……毛團……嗚嗚嗚……媽媽想死你們了……」陸秀淚流滿面,要不是關係到收容所那麼多孩子的命運,打死她,她也捨不得離開兩個孩子。
「麻麻麻……」雪球伸出小手就摸她的胸,目光竟然滿是期待,粉嘟嘟的小嘴竟然淌下了一行口水。
可惜,這一次陸秀只能讓他失望了:「想喝奶嗎?對不起,媽媽沒有奶了……」
「奶媽,奶媽人在哪裡?」
聽到陸秀的聲音,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子立刻趕了過來。女子長相很普通,屬於丟在人堆里沒有人會認得出來的那種,一對胸部卻長得蔚為壯觀,簡直就是天生的奶媽,難怪一個人就能供應兩個孩子的量。雖然客廳有人,奶媽卻並不避諱,只是轉了個身,撩起衣服,就開始給兩個孩子餵奶。
看著兩個孩子躺在別的女人懷裡喝奶,陸秀鼻子一酸,眼淚就又忍不住開始往下掉。正傷心中,忽然感覺身體被攬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還沒來得及感動,杜雪懷忽然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她能夠聽到的聲音,小聲道:「別難過,再生一個就又會有了。」
他說話的時候噴出的氣息剛好吹拂著陸秀的耳光,酥酥麻麻,陸秀重重打了個寒戰,狠狠一腳踩在了他的鞋面上。這傢伙忍耐力不錯,竟然沒叫出來。
「回來啦!」就在陸秀想著該怎樣懲罰杜雪懷的幸災樂禍之時,王氏忽然從客房裡走了出來。
「是!」陸秀立刻條件反射地站直了身體。
張啟明假期已滿,過完年就早早回去了,如今只剩下王氏一人。危險程度比張啟明在時又升了一個數量級。估計杜雪懷也有同感,看到老太太出來,他下意識地鬆開了摟著陸秀的手,也跟著乖乖站好。
王氏走近陸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確定沒什麼異常後,目光忽然落到了杜雪懷的身上,笑容滿面道:「賢婿啊,現在云云人已經回來了,你可以解釋了。說吧,你到底是什麼人!」
身份問題果然已經困擾杜雪懷很久了,聽王氏的話就知道,他之前用的一直都是拖字決。聞言,他立刻苦了一張臉,用求助的目光望向陸秀。陸秀也不知道該怎樣幫他,只能假裝什麼都沒看見。為了表現誠意,這種事情還是應該由他自己解釋。
就在杜雪懷長嘆一口氣,準備和盤托出的時候,大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了。然後,張漢聲一邊高聲喊著,一邊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大哥!大哥!不好了,金世昌那個死老頭子又聯合外人截了我們一批貨!既然他不把我們當兄弟,我們也不必把他當兄弟!他奶奶的,我忍那個死老頭子很久了!只要你一聲令下,今晚,我就帶幾個兄弟過去以牙還牙!」
吼完,他才猶如發現了新大陸般,將目光落在了王氏的身上。只一眼,便整個人都僵硬了。
「咦,老夫人,您還沒走啊……」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張漢聲立刻避開了陸秀跟杜雪懷二人譴責的目光,一臉尷尬地低下了頭。
「金世昌……」原本還笑容滿面的王氏此時已經面如寒霜,就算她再孤陋寡聞,但只要是在上海灘上,金世昌這個名字或多或少還是聽說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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