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茗煙一走,小紅長舒一口氣,嘆道:「可算走了,寶玉昏睡這些日子,底下的小的都快翻了天去!」
「自翻去,咱們過好咱們的。」雲珠不以為意,底下的人叫王夫人一茬一茬的換,從前還有些人情味的,如今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主,遠著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去掰扯?
如今寶玉的院子是賈府中一等一的好來處,年輕的丫鬟俱是削尖了腦袋想往怡紅院來,老太太發派過來的幾個丫頭,幾乎形成了壟斷之勢,連雲珠煮茶的活計都搶了大半去。
原本是想同綺霰她們爭一爭的,可自王夫人管家以來,這位太太給雲珠的感覺總是稀里糊塗,虎頭蛇尾,行事作風更是難以捉摸。
又想端起當家夫人的排頭,又自覺不好辜負佛祖,扭捏得很。
那會兒搜檢了大觀園的丫鬟們,底下已經有許多人心生不滿,偏偏這事又沒了下文,莫說被攪和在其中的下人作何感想,就是雲珠自己都有些憂心夜長夢多。
再加上對寶玉的管教時松時緊,先頭攆了晴雯襲人這些或是美貌或是真不安分的丫頭出去,才壓著讀了幾日書,如今又對老太太送過來伺候的女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起來了。
精神分裂似的,底下誰不害怕?
雲珠這樣早有心理準備的還好。旁人可不好說,便是小紅,眼下也是一心一意的想在榮國府好生當差,最好將來資歷上去了,借著爹娘的臉面,再混上個不大不小的管事娘子做著,比什麼都強。
「你倒是坐得住,我卻不行,我一聽那馬道婆上吊,是因著二奶奶譴人去看顧過後才發生的事,我就手腳發涼!」小紅挑著大小合適的貝殼珠子,閒聊似的將府上的秘辛挨個倒給雲珠聽。
雲珠起身四下看過,才蹲下來繼續埋珠子。心道,那算什麼,馬道婆騙走了王熙鳳百兩金子,只叫她一根腰帶吊死,按鳳姐兒慣常的尿性,已經算得上極大的仁慈。
「你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啊?當真如此?」見小紅煞有介事,雲珠抬著眉毛疑惑道,這些事兒可是一點兒風聲也沒有的。
「那能假嗎?」見雲珠疑惑,小紅遞上一把撩過的竹片鑷子,和聲說道:「我娘說太太們都曉得,眼下太太跟二奶奶別勁兒,許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傳出來的。」
「難怪。」
「難怪什麼?」
雲珠想了想,語氣遲疑道:「你不曉得,上個月寶玉遣我去給太太送酒水。太太那日發了好大的火,正說二奶奶跟個佛爺似的,每日就是流水的花錢,什麼事也不管,倒叫她勞累」
「要是我不高興我也想流水一樣的花錢!」一說花錢,小紅就來勁。
可誰不愛花錢呢?雲珠附和道:「我也是!」
嘻嘻哈哈的,兩人又開始做夢,夢著怎麼花錢才痛快。
嘴上痛快著,心下卻難免想,這事兒不就串起來了嗎,馬道婆騙了錢又害了人,害人的事兒還沒拿到把柄,但騙錢卻是板上釘釘的。
王熙鳳氣不過,就譴人去料理了那馬道婆。
又因為馬道婆是寶玉乾娘的緣故,王夫人認為鳳姐兒做得過了,便想立威將咒殺那事兒拿了出來。誰曉得道行不夠,叫趙姨娘耍得團團轉不說,還叫姑侄倆離了心,這也正是王夫人這些日子手忙腳亂的緣故吧。
這麼說來,趙姨娘那根人參不是坑,她就是專門上門來看笑話的?
這行為,就像是犯罪分子刻意回到暗殺現場留戀一樣,心理變態啊!
那趙姨娘對自己的敵視又作何解釋呢?
「不能說了,我想花錢。」小紅將最後一把貝殼磨的珠子遞過去,問道:「最近事少,綺大姐姐說咱們隨時可以家去,今兒上我家歇?」
她推著竹篙,兩人將放置完珠胚的蚌放在竹籠里,小心翼翼地順著水裡的繩子推道水中央去。
想著林之孝夫妻的笑模樣,雲珠道:「好呀,早上宋大娘還說給我留了兩隻豬蹄,咱們回去做蹄花吃。」
「蹄花是什麼?」小紅問。
貴族之家極少會碰這些下水,熊掌都吃不過來,哪裡會瞧得上豬腳?連帶著下人們也瞧不起這些『污穢』之物。
「是好吃的。」雲珠抿著嘴笑,用胰子洗過手之後又提著小竹籃子往園子裡去了。瀟湘館的西側有一片竹林,正是雲珠圈的為數不多的土地之一,這裡極受歡迎的。
只因為竹林里除了竹子和幾條小路,就是滿滿當當的蓬蘽,如今正一茬一茬的紅著,引得兩邊院子的下人時常去打卡。
此刻好幾個閒著的小丫鬟正在竹林里嘻嘻哈哈地鬧著玩兒,見雲珠提著一隻竹籃過來,芳官急忙迎頭上前,幫雲珠把籃子接過之後說道:「師父,今天還有筍子,好嫩!」
「那咱們再做一回紅油筍絲!」雲珠歡呼了一聲,那幾個小丫頭也高興起來,嘰嘰喳喳圍著雲珠,七手八腳的往她的竹籃里裝野果子。
看著年紀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小丫鬟們開心,雲珠心頭也高興。急忙將空間裡剩下的雲片糕都拿出來,采了一張荷葉做托盤,就著滿地的野果子,又吃了一頓不倫不類的下午茶。
她把雲片糕分給小孩兒們,自己拿了一把蓬蘽果子,瞧著紅艷艷的晶瑩剔透也不必細洗,一口三五個,口腔里汁水四濺的清甜。
水靈靈的,做果醬想必也是極好的。
如今院子裡產出的食材優先供應大觀園中的小廚房,其次才是有專人收了賣到外面去,只是天氣一日熱過一日,竹筍也和打雞血似的瘋長,根本吃不過來。
更賣不動了。
「師父,你做的紅油筍絲是真好吃,我都吃不夠的。」芳官嘴裡嚼著雲片糕,從草叢裡拖出好大一堆筍尖,見雲珠眼睛都瞪圓了,就從懷裡尋了一把匕首,自顧開始剝起筍來。
芳官將嫩生生黃瑩瑩的筍尖兒推道雲珠面前,道:「怪我,前兒吃飯時叫乾娘看見了,乾娘吃了一口筍子,就覺得好吃得不得了」
她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倒是容易做,這回咱們多做些存著吃!」雲珠大大咧咧的,一罐筍子自取材,掌勺甚至是燒火都有人幫忙,就這樣她還能一罐賣上十文八文的。
蚊子腿兒再小也是肉啊。
「嘿嘿,我就知道師父疼我的。」說著,剩下的丫鬟巴巴的瞧著雲珠,顯然,那樣捨得油鹽的做法,嬤嬤們可不會輕易做給她們粗使丫鬟吃。
而如今只需費些力氣,便能輕而易舉地用十文錢解決一個月的小菜。
雙方都對這樁買賣很滿意。
「襲人姐姐,襲人姐姐」
襲人喝了藥,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就聽耳邊一陣吵鬧,微睜的眸子看見小丫頭汗津津的額頭,心道是自己的風寒度給她了?
於是難得大發慈悲一回,「你還是早些回姑娘身邊去吧,若你也病了,這裡可沒藥。」
「不是的,襲人姐姐,你家要吃人了!」小丫頭滿眼驚慌,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起花自芳在磨刀,還說要把人送走。
小丫頭不懂送走是什麼意思,但磨刀加送走,在孩子看來就是吃人。畢竟她被娘親賣掉,就是因為家裡的伯伯要吃人哩!
城外聚集了好些流民,京中的貴人隔三差五支著粥鋪在發善心,倒是沒聽過吃人的慘案。自家又是在城內,襲人不以為意,又囑咐一遍:「你明日就回去,和姑娘說我大好了便回去伺候她,睡吧。」
襲人背過身去,直聽見小丫頭微微的鼾聲,她不自覺將身體蜷縮成團,鼻腔強烈的阻塞感叫人再也無法入睡。
她在心頭盤算著身上的銀兩,花家是待不下去了。
也不曉得將來史大姑娘會有一個什麼樣的夫婿,她會不會跟著做陪嫁丫頭?
可轉念一想,自己的身契還在老太太那處,老太太應該不至於要給娘家的侄孫女兒送陪嫁丫鬟吧。
若是哪天老太太想起自己,會不會將自己接回去?
不去伺候寶玉也行,她如今哪裡還敢生那麼多的貪念,剝去那層外衣,也不過是求一個安穩度日罷了。
人一病著,就容易胡思亂想,襲人半夢半醒間正想著若老太太接她回去,她要穿什麼樣的衣裳,如何謝恩等等不一而同的問題,就聽門閂吧嗒兩聲。
花家的窗欞上糊的是麻紙,厚厚黑黑的紙張邊緣還沾了黃泥封邊,一入夜便什麼也看不清了。如今這一推門,才感覺到月華如水般傾泄而來,隨之進來的是個高大的人影。
襲人定睛一看,不由冷笑兩聲。
「誒你醒著怎麼不說話?嚇我一跳!」花自芳佝僂的腰身頓時站直了,理直氣壯的道,「喝不喝水?哥給你倒。」
說著,執起桌上的空戶,壺底朝天也沒能倒出一滴水來。
「這個劉翠!真是喪門,連口水都不給我妹子喝,明兒就休了去。」
花自芳啐一口,大馬金刀地坐在木凳上,掩飾尷尬似的開始剔牙,半晌也不見襲人接話,這才按捺不住問道:「妹妹啊,哥也不瞞你,如今家中情況你也看見了,自你離了賈家,一落千丈啊那是」
花家最輝煌時正是襲人在絳芸軒中站穩腳跟後,賈寶玉是正經的貴公子,銀錢這樣的俗物他從不放在眼中,打賞下人自來是隨心所欲。
又因著對自己的信任,絳芸軒中採買的大頭都是走了花自芳的路子,過手的銀錢沒有十萬也有八萬,流水似的賬目從兄妹倆手裡過了,便是只刮一成,那也是多少人幾輩子都掙不來的巨富。
可如今,花家還住在這樣的破敗小院中,連一套像樣的家私也拿不出來,她的父兄,原以為是指望和靠山的父兄,在做什麼?錢呢?
「錢哪兒去了?」襲人將胸間的疑問脫口而出,換來的卻是更加苛刻的質問。
「你還好意思問錢,你在那賈家小少爺身邊時,我隔三差五就是三十兩五十兩的,你都花去了你還問我錢?我好心好性的想著,咱們家先緊著你,指望你早早在內宅站穩了腳跟,也好拉扯拉扯咱們家,一家人也好有個奔頭,沒成想啊,夢醒得這樣快」花自芳倒打一耙,字字如刀。
聽著這毫無情誼的話,襲人在黑暗中滿面淚水,剛才光亮亮的月亮隱入雲層,天地之間霎時變得好似她的心境一樣灰撲撲的。
襲人自問,即便當年被賣了,也從未怨恨過家中。
那時候是真窮啊,一條被子和鐵塊一樣堅硬冰冷,一家人緊緊擠在一起盤算著明日去哪裡掙來飯食。
每個人都只吃得上兩分飽,夜裡餓得睡不著時,母親就會帶著大家起來,燒上一鍋熱水,鹽粒子在水裡頭攪和一圈,就是充飢的美味。
家人是什麼時候變的?劉翠說這樣的話,還可以說是姑嫂積怨已久。
可她的父兄。
回想當日,是她,死皮賴臉的懇求寶玉,將一些瑣碎交給花自芳去做,雖不如進府聽差來得清閒體面,可那其中的好處卻是實打實的。
那樣的人家,要將少爺院子裡的部分採買行當交給一個外人來做,費了她多少心機?說什麼拉扯,難不成她襲人做不成寶玉的姨娘,花家就一絲奔頭也沒有了?
說來說去,不過是如今從她身上榨不出好處來了,就開始嫌她拖累了他們罷。
她多年的綢繆與算計,如今瞧來竟是啼笑皆非。
襲人口渴得很,又出了一身冷汗,嘴上一開一合的發不出聲音來,腦子裡卻是清醒了。
「唉,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這都是為你好。」花自芳嘆了一口氣,又道:「你如今在小姐身邊伺候,想必沒什麼花銷,你這些閒錢,我就先用著了,等賺了錢再分給你做嫁妝。」
說著,自顧起身拉開柜子,將襲人的衣裳翻了個底朝天,連衣袖裡準備給小丫頭的賞錢荷包都沒放過,搜羅了個乾淨。
自伺候史湘雲以來,襲人沒個固定住處,身家都換成了金子隨身帶著,如今叫花自芳這麼一剮,她與那街邊的乞兒並無二致了。
她將自己掩在被子裡哭了一場,半晌不見人來安撫她,只覺得萬念俱灰,乾脆起身就從後門出了院子去。
黑燈瞎火的,近處有風聲水聲,遠處有犬吠雞鳴。正身形落拓地走著,就覺面上一涼,原來是下雨了。
何處是她的避雨處?
襲人粲然一笑,跌跌撞撞的在雨中奔跑起來,一面哭,一面將頭上的髮髻綁起來,從懷中取出寶玉送的那枚銀簪,吧嗒一聲砸進了草叢裡。
可憐周身乏力,不多時已有生魂出竅的迷離感,納罕間,就見親娘隱隱在前,襲人忙撲上前,說道:「娘,娘你等等我。」
「什么娘啊娘的,睜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我是你晴雯奶奶!」
「她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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