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今兒不要你們四下里幫忙去,叫你們小孩兒都歇上一日。只手上的活計不要放下了,晚些寶玉的乾娘要來拜會呢。」
寶玉的乾娘就是馬道婆,在京中貴族之家也有些擁躉,可這樣神神叨叨的人,連國公府的少爺都要巴巴的等著拜會,甚至還拜了乾娘。
因著從前老太太給馬道婆送了不少香油錢,是以每年正月里都會挑時間上門拜會。明著是拜會,實際上是給賈寶玉開壇做法求福壽。
陛下上了年紀之後十分不喜鬼神之說,朝堂上的御史們一張嘴和刀子一樣,即便是富貴如賈家,也不敢光明正大的搞這些妖妖道道,一聲乾娘,倒是省了許多口舌。
雲珠跟小紅目前是絳芸軒最小的丫鬟,按馬道婆的說法,小孩兒越小身後的『促狹鬼』就越多,於是兩人名正言順的被趕進了茶水間,並囑咐不得吩咐不許出門來。
這祭壇就設在絳芸軒中,便是坐在茶水房裡,鼻端氤氳的濃厚燃燒焦糊味令人作嘔,也不知道寶玉是怎麼穩穩噹噹的坐在正房裡『祈福』的。
小紅掩著鼻子,嫌棄道:「臭得很,要不咱們回寢屋去吧?」
燒的是香油,當然臭啦,雲珠不由腹誹。
那一桶一桶的香油灌進碩大的燃燒盆里,十幾根通草捆成一把做燈芯,燒出來的黑煙猶如一朵烏雲盤旋在絳芸軒上空,經久不散。
「可綺大姐姐要咱們在此處等候,若是咱們偷偷出去了,主子們怪罪怎麼辦?」不說王夫人與老太太就在隔壁等候,便是那馬道婆,就生得尖眼勾眉的不是好人面相,瞧起來十分不好惹。
二人齊齊嘆一口氣,忙起身將窗戶都關上了,不去理會外頭的噫噫嗚嗚唱念,一心一意煮起奶茶來。
「瞧著光是香油就要燒幾十斤。」小紅嘀嘀咕咕的,心想光是這香油就已經燒去一個丫鬟一年的月錢了。
「不止呢,那些紙紮的小玩意兒都是金紙。」等燒完了馬道婆定會以祈福為名,將那些紙灰全部帶走,拿回去將裡頭的黃金再提出來,豈不是又一筆橫財?
如此看來,三姑六婆只要會忽悠,那也是一份財源廣進的好工作。
也就是地位底下點兒。
「你又在想什麼?」見雲珠高高興興的抬頭一臉憧憬樣,手裡攪弄奶茶的勺子,已經在鍋里畫起了金元寶的線條,不由得警惕道:「老爺是十分討厭這等行當的,你沒見專程挑了老爺不在家的日子?」
賈政兄弟兩個今兒不知去哪家吃年飯了,怪不得能讓府上這樣烏煙瘴氣的耍起來。
要說好奇,小紅不輸晴雯,嘴皮子又快,當即就將好奇問了出來:「我瞧著你是賺錢賺得迷了心竅了,你小小年紀,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這話說的,誰會嫌錢多?
雲珠沉吟片刻,翹著腳洋洋自得道:「老太太說了,自來男子成家立業,銀錢上是多多益善,咱們女子比起男子不差什麼,自然也是銀錢多多才好。」
老太太不愛聽那些酸唧唧的戲文,教丫鬟時也是以務實為主,教養姑娘們也時常說自立立人、自達達人這樣主觀能動性非常強的論調,是以雲珠說這話倒也不算胡亂編排。
兩人正說著,外頭的動靜小了不少,二人原以為是法事要結束了,誰知耳朵正豎在牆上,就聽外頭吵吵鬧鬧的。
「我兒是個沒剛性的小兒,時常都是叫他寶二哥壓著的,原也沒什麼可說的,誰叫咱們是庶出呢?只這一點,奴婢卻是不依的,到底說環兒與寶玉都是一屋子兄弟,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原何寶玉求康健我們便求不得了?我們也要!」
很熱鬧的樣子,雲珠疑惑地豎著耳朵,光聽聲音真的是滿頭霧水,辨不清誰是誰。
小紅皺著眉頭道:「聽著像是趙姨娘?」
雲珠趕緊溜下地,若是旁的丫鬟小廝鬧事還不算什麼,若是半個主子鬧事,說不得一會兒太太奶奶們就過來了。
這聲音,怪不得聽著不熟悉呢,原來是一年也不上絳芸軒一回的趙姨娘,來必打秋風!
兩人順著門縫看出去,見王夫人攜鳳姐兒自外而入,也顧不上那什麼促狹鬼的囑咐,立馬上前迎接去。
鳳姐兒自來見不得妾室兩個字,無它,賈璉過起日子來十分不消停,今兒香的明兒臭的,可謂按下葫蘆浮起瓢,忙得身心俱疲。
如今一看趙姨娘作妖,王熙鳳當即冷笑道:「也不看什麼地方就胡鬧一通兒,大正月里的,姨娘也省省本事,免得將來得了笑話不自知。」
趙姨娘迎光絲毫不懼,哂笑道:「二奶奶說得極是。但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到底咱們二房也是兩個哥兒,萬一將來都出息了,老爺太太臉上都有光不是麼。」
鳳姐聽了,不由冷笑,眼尾一掃狀似無意地從王夫人面上拂過,見王夫人波瀾不驚,便繼續說:「什麼咱們咱們的,姨娘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環哥兒自是主子,可你是個什麼東西!」
趙姨娘是塊滾刀肉,仗著膝下一兒一女,可沒少作天作地的鬧,當即針尖兒麥芒諷刺道:「倒也是,依我看吶,無論是誰,都越不過寶玉去。」
說罷,還意味深長的橫了一眼王夫人,才一甩帕子裊娜而去,只剩面色鐵青的王夫人。賈寶玉還十分沒眼力見兒的迎上去,勸解道:「趙姨娘越發沒規矩了!」
王夫人正覺得熨帖,就聽賈寶玉小嘴兒巴巴繼續道:「說起來,環弟比我還要小上幾歲,於情於理,這驅促狹鬼兒一事,將環弟帶上也是正好。」
端的是一派兄長模樣。
說罷,完全不顧自己親娘的臉色,幾下出了門對著馬道婆歡喜道:「乾娘,你說呢?」
有錢不賺王八蛋,馬道婆眼角眉梢一喜,可礙於王夫人的臉色,她只好做十分為難的斟酌狀,「這事兒,說到底是借長輩們的手為著小輩兒添福,自當是先問過長輩的。」
她的心在滴血。
若是打趙姨娘,王夫人自是等著鳳姐兒出手,可一見賈寶玉這副混樣,她倒是渾身無一處利索的,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難受,於是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又拉著寶玉嗔怪道:「環哥兒自有你父親操心著,何況人家也說了,需得親長祝福方才有效,你這孩子,也太愛攬事了。」嘴上這麼說著,還不忘給馬道婆使眼色安撫。
言語間顯然也是對趙姨娘十分不滿,奈何那廝耍完混賬就跑,真真是叫她一腔怒火無處釋放。
眼見著趙姨娘的單接不上,馬道婆只好一門心思的討好眼前的金主,明里暗裡的說了許多那庶不如嫡的昏話,使出渾身解數廢了好一陣功夫才哄得王夫人美顏陰翳散開去。
鳳姐兒卻是自顧自坐在正堂中,回味著趙姨娘那番話。
只見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想著趙姨娘說的話,卻是越想越心驚。
無論是誰,都越不過寶玉去,眼瞧著是無心之說,但何嘗不是字字珠璣?
榮國府這一家子,如今爵位上坐著的雖是她的嫡親公爹,可府上的產業盡數在姑父一家手中,好端端的正房風水地,細數下來竟每一寸都是二房的地盤。
大房,幾乎已經住到馬棚上去了啊!
如今房子是二房的,那將來爵位是不是也可能是二房的?抬眼望去廳中熙熙攘攘,這一瞬間,她竟覺得姑母的面容分外猙獰,形容可怖。
想到這裡,王熙鳳不由喊道:「平兒!」
「二奶奶,您怎麼了?」雲珠同幾個大丫頭衝上去,同平兒一道扶住搖搖欲墜的鳳姐兒,焦急問道。
王夫人見鳳姐兒捂著肚子,忙吩咐賈寶玉去找郎中,自己則一臉關切的拉著侄女兒的手,忙問:「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一會兒功夫,事件的中心人物已經轉了一大圈,眾人也跟著亂成一團,有的遞熱茶有的遞帕子,亂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府上本就養著專精婦科的郎中,寶玉顧不上自己的儀式未完,跨步抬腳就衝出了絳芸軒,一面跑還一面喊著郎中,郎中的。
稍一時,郎中提著藥箱,滿頭大汗的立在絳芸軒的院子中,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連聲問:「怎麼了,二奶奶怎麼了?天老爺呀,晨起時還好好兒的呀!」
雲珠忙讓了路給郎中,心中瞭然,這都是推卸責任的話術,是說給外人聽的場面話。
可一見王熙鳳面色紅潤,脈象上氣血充盈,郎中心下計較,疑惑地看向賈寶玉,心道這是耍我呢?
馬道婆見狀,原本溜邊的身子揮舞著手中的桃木劍,又從懷中掏出些米麵紙馬之類的,遠遠繞著鳳姐兒念念有詞灑了一圈。
一面撒著,一面分神關注著郎中的臉色,見郎中面色稍霽,她便撒得輕省些;見郎中眉眼凝重,她便灑得用力些。
總之好一通忙活,就在郎中起身時,馬道婆快人一步,收了木劍忙道:「哎呀,遠遠就瞧著奶奶身後有個影子,可算趕走了,奶奶沒事吧?」
王熙鳳蔫蔫的搖搖頭,周遭的煙火氣熏得她嗓子發緊,她只是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這才反應這樣大。那些猜測不管是真是假,留待將來細細查驗就是,眼下哪裡能得罪姑母?
平兒接過雲珠手裡的花蜜水,湊在王熙鳳唇邊餵她喝了。
見著周圍一張張環繞的臉,鳳姐兒斂眉輕聲笑道:「哪裡就那般嬌氣了?叫姑母費心了,如今我這是」
賈寶玉見她無事了,才含笑搶白,「二嫂嫂是一個人吃飯兩個人用力!」
老郎中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擠進來陪著笑臉道:「奶奶下回可莫要空著肚子了,幸而是在府中,若是在外頭,豈不是要難受些時候了?」
說著,又看了杯盞中的蜜水,開始拍平兒的馬屁:「平兒姑娘真乃二奶奶身前第一知心人,這蜜水呈上來,便是萬般合適的東西,再沒有更貼心的。」
平兒見鳳姐兒看著她,抬手摸了摸髮髻,陪著笑臉道:「奶奶,這蜜水可不是我調的,還是雲珠遞過來的呢。」說著纖指輕抬,遙遙指著人群之外呆愣愣的雲珠。
眼見眾人眼神飄過來,雲珠垂眼看著袖子上的團枝花紋樣,面上裝出來些驚惶,堆出一臉笑意,低眉順眼道:「奶奶用得好就是奴婢之福了。」
王熙鳳平時為人嚴厲,雲珠私心裡不想招她待見,便遠遠的躲著,只做些打雜的小事。
正說著話,絳紅色的帘子一動,同平兒年紀相仿的銀紅色百褶裙少女踏步而來,正是鴛鴦。
鴛鴦拜會了眾人,走到鳳姐兒跟前就道:「奶奶,太太,老太太那裡聽說二奶奶您驚著了,您如今身上覺得怎麼樣?可有什麼想吃的,只管打發了人叫廚房裡做去,不必擔心府上的事兒,自有人操持呢。」
鳳姐兒一聽,下意識彈了裙子,要起身去拉鴛鴦,只是身上一軟,又坐回了圈椅之中。只好神情恭敬道:「好姐姐,你快些回去回了老祖宗,只說我不過是一時身子虛,不礙事的。倒是勞動老祖宗記掛我這小輩,真真折煞我了。」
說著,依舊想要掙紮起來,還是叫王夫人按住了身子,平兒眼疾手快的服侍著鳳姐兒腳下的裙擺,就聽鴛鴦笑吟吟上前將手送進王熙鳳手中,道:「二奶奶,您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慢些,慢些,仔細著肚子。」
一屋子熱熱鬧鬧的,倒像是都忘了是因何而來了,如果不是馬道婆又跳起來的話。
雲珠冷眼看著,這老婆子搶了大夫的功勞還不滿足,竟是裝模作樣的說起王熙鳳的肚子來。
這也算了,但嘴裡還是那老一套促狹鬼的說頭,只見她洋洋自得地左一句乾兒子,右一句長康健的,自顧引誘著,想王熙鳳再給她掏一筆香油錢出來。
她哪裡知道,她面對的是府上最不信鬼神的主事人。
馬道婆猛一見王熙鳳似笑非笑的神情,先是一怔,隨即又露出笑容來,輕聲喊道:「奶奶?」
王熙鳳笑說:「您說笑了,只等我肚子裡這個瓜熟蒂落了,少不得你的香油錢。」說著,對著王夫人說起身上,便告辭轉身了,與馬道婆擦肩時,她方小聲接了一句:「你既神通,便好好祝禱我兒順遂,否則,仔細你的皮!」
馬道婆麵皮一抖,連稱應該的,應該的,可垂下的眼眸中卻閃著憤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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