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不相思 第210章 數月亮

    天色大約已經暗了。

    趙思琳沉沉的轉醒過來。

    於是睜眼,才覺根本視無可視,眼下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都不會是這樣的黑。

    復又動一動手腳,地面冷硬而冰涼,似有鐵銬鎖住她,腕子也被硌的生疼。

    只一瞬,她便毛骨悚然,立刻驚坐而起!

    趙思琳陡的尖叫起來。

    「救命!放開我,我要去見爹爹!」

    誰知,卻是此時,她身後竟忽有人語。

    「……原來這就是郊球棍啊?」

    卻只聽得那人聲色微沉,又有些沙啞,仿佛是餓過了頭,所以一字一句都帶著些飢腸轆轆的殺氣。

    卻又很靜,像一條訓練有素的惡犬,就連低吠也無,吃人吃得悄無聲息。

    獸不能人語,人卻能做獸行。

    她認得此聲。

    「……沈要!是你!你敢害我就是謀害軍官直親,是要上法庭的!還不快把蒙眼布和手銬解開!你這賤狗,誰不知道你是怎麼爬上位的……」

    沈要於是好整以暇的輕看她一眼。

    他居高臨下,漠然看盡一個將死之人的醜態。

    「你說的對。」

    他言語裡不帶人間的情緒,像死水,毫無波瀾,「我本來就是狗,所以才第一次見到郊球棍長什麼樣。」

    正說著,他便信手握住那郊球棍,復又躬身輕比兩下,作勢欲打。

    趙思琳直覺臉側有隱隱的風動。

    「你在幹什麼……」

    沈要說:「打郊球。」

    其實,那球棍的桿頭並不很重,鐵水灌的,他揮起來有分寸,偏偏殺人不必講究分寸,所以他適才揮得大開大合,又帶起冷冷的勁風,刮過趙思琳的耳畔。

    沈要只將那桿頭在趙思琳的嘴上來回貼一貼,仿佛在試一枚郊球的手感。

    「郊球應當是這樣打的罷?」

    他還算認真的問道,「沒人教過我。我不會。」

    趙思琳撕心裂肺的嚷了起來。

    「這裡連球都沒有,你要拿什麼打郊球!還不快放了我!」

    沈要淡淡的應她:「你的頭,就是球。」

    他又揮一下球棍。

    他一定會把球棍舉得很高很高,然後很重很重的落下,最後很痛很痛的打出去。

    趙思琳的哭音碎了一地。

    沈要猛的出手!

    她扭動也蠕動,好似掙扎的蟲子,柔軟易於碾壓,終會爆出血肉甜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趙思琳慘叫不絕。

    誰知,她已然連肺腑都空洞了,可最終落在她鼻尖的,卻只是一道死氣沉沉的陰風。

    ——竟是沈要一瞬止住了手。

    那桿頭穩穩的剎在她的眼前。

    她看不見那桿頭,卻能看得見性命。

    趙思琳直覺如蒙大赦,淚水於是混著涎水縱橫。

    「多謝沈軍長,是我之前失禮,屢次三番的冒犯於您……」

    然,她正還討饒,沈要卻一把扯下了她的蒙眼布來。

    頓時,白燈如晝。

    那燈光只照在她身上。

    她這才看清了四下的陳設,也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此處,大約是軍營的審訊室。

    一牆四壁,蹭滿黏濁的黑血,各色刑具好似珠寶林列,沈要卻只握一柄球棍。

    她眼裡又滲出熱淚:「沈軍長,求求您放過我,是我下賤,都是我……」

    沈要歪頭看她:「我聽說你找她的麻煩。」

    只一瞬,趙思琳便恍然大悟了。

    「就為了一個蕭子窈,所以你就把我和我爹爹……」

    「我什麼沒耐心。」

    沈要打斷她,「殺之,才後快。」

    話畢,卻見他信手又將那蒙眼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於是,他原本微深的膚色便被那黑布襯得有些白,裹屍布的白。

    「你又要幹什麼……」

    「打郊球。」

    他又說,「看我蒙著眼能不能打中。」

    他於是猛揮那球棍。

    ——砰!

    四下清靜了。

    那白燈一晃、又一閃,還算識趣。

    沈要摘了蒙眼布,眉目低垂,看盡滿地的狼藉。

    血肉之花,匍匐在地。

    他輕輕的一嘆:「忽然想吃西瓜了。」

    卻是上一回,他只見小巧抱回一隻小小的西瓜,復又工工整整的切開來,赫然只見淺粉色的瓤,不鮮艷、也不鮮甜。

    當是時,蕭子窈也道:「我聽說西瓜要紅艷艷的最好吃,而且要用棒槌砸碎了開瓢,又好吃又爽快。」

    沈要於是又看一看趙思琳。

    眼下,她竟當真好像一隻肝腦塗地的西瓜了。

    「……明天想和子窈一起吃西瓜。」

    ——他便這般的想到。

    之於蕭子窈,沈要根本不會食言。

    他下了職,卻見公館上下已然亮起了燈,如月也如黃昏,萬家燈火大抵都不會刺眼,他得償所願,終於也擁有一盞。

    於是開門進去,乖乖的把軍帽掛好,外衣是換過的,乾淨筆挺,沾了血的那一件已經扔掉了,蕭子窈不會知道。

    他踩下腳底的馬刺,然後遙遙的喚道:「子窈,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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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肖多時,他便聽得樓上有足音漸近,只可惜不夠情急,但徐徐而來也很好,只要是為而來他,便都很好。

    蕭子窈只管不緊不慢的下了樓來。

    她有意走得慢些,實在不想慣壞了沈要。

    近些時日,他都很不乖,上了床尤甚。

    他總愛將她擺成跪伏的姿態,像認輸也像搖尾乞憐,又去掐她的腰,簡直不知那腰有多細、搖得有多嫵媚。

    他似是飢腸轆轆,情慾殺欲都餓得咄咄逼人。

    一時之間,她竟有些握不牢那馴犬的韁繩。

    善弈者全局無妙手。

    沈要比她精通算計。

    她每每都是險勝,還是他讓出來的勝利。

    蕭子窈於是故作懶倦的走出來。

    「你回來了。」

    沈要說:「你不舒服。」

    「今日我帶小巧去補牙,累了整整一天呢。」


    她有意無意的說道,「呆子,別總讓我操心。」

    誰知,她方才話畢,沈要卻道:「那我帶你出去玩。」

    她輕笑:「沒想到你這呆子還知些情趣,難道是安排好了看戲的事情?」

    他搖搖頭,小心翼翼的,有些怯:「不是。是想帶你去鄉下玩。」

    「鄉下有什麼可玩的?」

    蕭子窈滿不在乎的說道,「我又不懂農桑,去了也只是看人家彎腰種田。」

    「可你上次說了,想砸西瓜。」

    沈要一瞬反口,「那我帶你去砸個夠。」

    蕭子窈一下子啞住了。

    她簡直說不出心下的滋味。

    那分明是她的無心之說,誰知,他竟會記得這樣的緊。

    仿佛她一字一句都是金科玉律,莫說什麼區區的幾個西瓜,便是她一時興起、想要踢著人頭玩,也難保沈要不會親自奉上。

    她於是開口,故意輕佻,不敢教他看清自己的心意。

    「呆子,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嗯。」

    「那你去屋外數星星,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數清。」

    蕭子窈微微一笑,「能不能做到?」

    然,她正說罷,忽又有些後悔起來。

    這玩笑許是開得有些大了。

    哪怕那呆子再笨,也知星漢燦爛、無窮盡也。

    他會不會以為是她又不要他了,所以才故意為難?

    她的脾氣害人害己,直教他兩難、也讓自己兩難。

    可沈要卻只是應道:「能。」

    卻見他眉眼微舒,只管定定的說道:「星星太多了,我得數一輩子,你要等我。」

    他眼裡潑出的星光沒有一絲絲的多餘。

    他此人、此生,總也缺乏顏色與言語,無論說些什麼都往往言不盡意,卻只有對她,無論說些什麼都仿佛是在說愛。

    天色漸晚,她又給自己惹上麻煩。

    「算啦。」

    蕭子窈於是笑道,「還是我來數星星吧,你那麼笨,就去數月亮吧。」

    誰知,她正說著,沈要卻忽然開了口,是很低很低的一聲輕喚,只此之後,便再沒了下文。

    「——子窈。」

    「叫我做什麼?」

    沈要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沒叫你。」

    他說,「我只是在數月亮。」

    月在天上,她在心上。

    他卻見蕭子窈回眸一笑。

    夏夜苦短,沈要慣常起得很早。

    他今日大約心情極好,郝姨上工時便瞧了出來。

    卻見他蹲在門邊細意的擦一雙軟底的皮鞋,鞋子小巧而精美,漿果似的深紅色,濺血也不會見血,是蕭子窈的鞋子。

    「沈軍長,這活計該我來做!」

    郝姨見他如此,便忙不迭的上前勸道,「對於您與夫人這樣的貴人來說,擦鞋是下賤的活兒,有辱您的身份,快放著我來吧!」

    誰知,沈要卻避開她的手,道:「不一樣。這是她的鞋。」

    郝姨一瞬瞭然了。

    她是個看客,自然不能多言,卻可以看出沈要此人雖有些陰晴不定,可待蕭子窈卻是一等一的好。

    郝姨不由得感慨萬千。

    「都說人心隔肚皮,這年頭又亂,恐怕沒人能像沈軍長您這樣剖開心腸與咱們夫人看了!要我說,咱們夫人可當真是命好,是八輩子修來的好福氣,與您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她話畢,沈要頓了一下,說:「她命不好。她遇到我了。是我命好。」

    郝姨一笑:「沈軍長又說笑,待會兒夫人聽了該同您鬥嘴了!我今日煮了涼茶,等放溫了就灌進水壺裡,這樣您帶夫人出去玩也省得口渴!」

    沈要點點頭,復又開口,很難得的帶了些人情味兒:「謝謝。」

    他漸漸的默下去了。

    蕭子窈不刻便下了樓。

    她雖不是個慣常懶起的,卻也比不過沈要這般當兵的。

    軍人都辛苦,她再清楚不過。

    於是心下一時揪得有些緊,卻又不敢明說,便只好拐彎抹角的嘆道:「呆子,那鄉下也不是非去不可,還不至於讓你休息日也起得這樣早。」

    然,她話畢了,沈要卻似無知無覺,只管面無表情應道:「——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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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見他微滯一瞬,然後又道:「難道六小姐不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他巴巴的說話也巴巴的看她,那巴巴的模樣好像一條巴巴的大狗。

    蕭子窈連忙躲閃著撇過頭去。

    ——這呆子,怎的越來越懂得耍嬌了!

    「我……沒有不願意。」

    「那為什麼這樣說?」

    沈要不動聲色又得寸進尺的追問道。

    蕭子窈陡的瞪他一眼,終於啟齒吞吐、微有嬌嗔:「我是怕你休息不好才這樣說的!你若是不領情,那以後我便真的都不管你了!」

    「不管我也可以。」

    沈要眸光暗烈,「但我會不開心的。」

    他明目張胆的逼她就範。

    他在日復一日的庸常日子裡,永無止盡的做一個戀愛中的惡人。

    蕭子窈果然耐他不得。

    「少來同我撒嬌,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她一面說著,一面又拈一顆櫻桃到他嘴邊,晃一下,似挑釁又似挑逗,「來,啊——」

    他於是張嘴,惡狠狠的一口銜下那櫻桃,好似銜下她指尖的丹蔻。

    惡犬難馴,但並非難哄。

    對付沈要,她還算有些辦法。

    於是,趁著沈要心情緩和了些,蕭子窈便招了郝姨過來吩咐。

    「郝姨,小巧今天新補了牙,這幾天都吃不了太黏的和太硬的,勞煩您這幾天買菜時都留心些,不然咱們吃著沒事,她吃了又要牙疼。」

    郝姨笑道:「沒問題,那我今晚煮個鯽魚豆腐湯,大家都吃得了!不過,夫人您也真是的,竟准我們這些下人同您吃一樣的飯食,您瞧,這不就麻煩起您來了嗎,這廂還得請您遷就我們。」

    蕭子窈莞爾道:「你們怎麼會是下人?既然同在一個屋檐下,那便都是一家人,又怎麼會是遷就呢?」

    蕭子窈向來是位好相與的主子,郝姨一向明白。

    只可惜,再好的主子到底還是主子,尊卑有別。

    她深知一個下人該有的分寸,有分寸、才有命數。

    可小巧已然失了分寸。

    蕭子窈昨日帶她補了牙,聽說那假牙是用銀汞做的,硌在她的肉里,仿佛水銀沁在她的血脈里,劇毒也疼痛。

    非但如此,蕭子窈更心疼她,便准了她近些時日都不必近前伺候,想來,大約也是顧及她懼怕沈要之顧罷?

    原來,人間也能看月。

    小巧咬著那新牙,就像咬著最後一口生氣。

    她不可以一拖再拖了。

    今日蕭子窈要同沈要一道出門,這是她僅剩的唯一機會。

    她該像鵲兒那般,也還蕭子窈恩情一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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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數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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