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恍惚之間又見綺紈之歲。
夏一傑的模樣已然變了許多許多。
他天生仗著一副好皮囊風流享樂,旁人都笑他沒心腸,薄唇也薄情,偏偏他重情重義,被日光曬裂的嘴唇並不會說花言巧語。
非但如此,他更曬得黑了,眉毛也不比從前工整,再不是什麼面如冠玉的小郎君,卻剩幾分韌勁兒悉數堆在眼角,有變故。
「子窈,好久不見,是不是都快要認不出我來了?」
他說,有一種輕鬆而不輕忽的意味。
誰知,蕭子窈不過愕然一瞬,很快便又冷下了眸子,道:「我不歡迎不請自來的客人,你請回吧。」
說罷,劈面便要關門送客。
夏一傑立刻橫插進一腳進來,很有些心急如焚:「子窈,你可以嫌我煩,但你必須得告訴我,你怎麼開門也要拿槍?難道你跟著沈要每日都過著這般提心弔膽的日子!」
「這不關你的事!」
蕭子窈不耐道,「夏一傑,你不會不知道吧,擅出軍營冒充軍長副官者,屬重罪,更有逃兵之嫌疑,論罪當罰!你若是不想吃鞭子、吃脊杖,那就趁現在趕緊走,我只當今天沒見過你!」
「可我不是冒充的……」
然,他正說著,屋內卻有人言,也輕也晴,想是一見蕭子窈便心生了歡喜,他也如此,所以明白。
「子窈,講完詩了嗎?」
沈要喚道,「我都要去上職了。」
他有言下之意,撒嬌撒得不動聲色,明里暗裡都要她哄她陪。
原來,此時情緒此時天,他不是等晴,而是等她。
可蕭子窈根本進退兩難。
他於是一眼看出她的破綻,不由分說便大步上前拉開她去,又將她嚴嚴藏在身後,只露一道微漾的裙邊,然後,開門仿佛摔門,利落無情。
「——你來幹什麼。」
他語氣不算質問,表情也瞧不出什麼意外,大約是冷漠居多,反倒更像是面無表情。
可夏一傑只見他指縫裡探出的、蕭子窈的指尖,微紅如暖玉,輕扣在那粗糙的骨節上,竟是她回握住他。
又見那貝甲上更有月牙尖兒,仿佛彎彎的笑眼,聽說十指連心,難道她也歡喜?
他還不肯罷休,卻又不得不作罷。
原是方才蕭子窈開門罷,他便隱約聞見一陣幽然的芳香,正是她最心儀的沐浴香波的味道,他也曾偷偷的買過一瓶來用,所以鼻子自然記得清楚。
誰知,這廂換作沈要臨門,那香氣竟然又添一分。
只一瞬,他心下所有不定的定數便都成了定論。
夏一傑眼波微枯。
他也許不該插足。
於是先垂眸再抬眼,默了片刻,終於並步立正,敬禮道:「新任副官夏一傑,特來向沈軍長報道!」
蕭子窈一下子甩開了沈要的手去。
「怎麼回事!沈要,你我分明說好了的!你答應我不選他當副官!」
「我沒選他。」
沈要眉心微緊,「你不信我。」
他委屈得平平淡淡。
仿佛包紮了的傷口不再滲血也不形於色,卻只有痛還在,無聲無息不可直見。
他其實並非事事都如此妥協,偏偏他此人事事都為蕭子窈妥協。
好在,她還捨不得他。
蕭子窈果然語滯。
「……那你告訴我夏一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只要你肯說,那我就肯信。」
「不知道。」
沈要不動聲色的牽回她的手來,「你問他。」
她不曾閃躲。
夏一傑分明看得真切。
他於是挫敗的開口應聲,道:「子窈,其實是我自己想辦法求人謀得這個職位的,這一切的確都與沈要無關,真的。」
「求人?」
蕭子窈眼色頓時一凜,「你當我是那些只知吃喝玩樂的小姐,不懂得軍政的門門道道!?什麼求人,不就是求梁延嗎!夏一傑,你這是非要趟渾水!夏伯父若是知道了,他定會日日牽掛於你!」
沈要忽然有些不耐。
喜怒都好,他總不情願蕭子窈的目光落在旁人身上。
——多餘。
他在心下切齒。
卻不是她的目光多餘,而是那旁人多餘。
他的六小姐永不會錯,要怪也只能是怪她太好。
他早該知曉的。
誰知,這般想著,郝姨卻聞聲而來,又笑道:「咦,這大清早的怎麼這麼熱鬧,難道是有貴客前來?這、敢問這位是……」
「副官。」
「發小!」
——一時之間,竟是他與蕭子窈異口同聲。
他於是立刻垂眸看她一眼,不滿之餘更有點兒依依。
然,蕭子窈卻道:「怎麼了,他本來就是我的髮小,不說發小難道要說他是我以前的飯搭子不成?省的人不知道我們倆以前有多花天酒地呢,哼。」
如此,沈要便只好自顧自的生起了悶氣。
郝姨只將甜湯端上了桌來。
一見夏一傑還落單站著,蕭子窈便說:「夏一傑,坐過來一起吃早飯吧,我這就去讓郝姨再添一副碗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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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她正說罷,沈要卻悶頭披了軍裝,道:「我上職去了。」
「你且站住,怎麼今天去得那麼早?」
蕭子窈凝眉一瞬,更揪住他衣角,像挽留也像撒嬌,「乖,好好的把飯吃了再去,你不是最討厭餓肚子了嗎。」
他輕飄飄的搖了搖頭:「不是。」
「什麼不是?」
沈要於是矮身下來,又附在她耳邊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最討厭的是,你關心別人而不關心我。」
他聲音不大,卻很足夠蕭子窈聽得清清楚楚。
她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哦——我當方才是誰在叫呢,原來是好大一隻呆雁,正要撇下我飛去軍營呢。」
沈要很認真的反口道:「我不是呆雁。也不會撇下你。」
「那你就是呆子、是笨狗!」
蕭子窈藏在他身後失笑,眼波竟是不自覺的如春潮微漾,「好了,別再撒嬌了,你就當是陪我吃飯,你在旁邊我才能多吃些東西。」
「不准他坐你旁邊。」
「嗯嗯嗯,不坐不坐。」
「也不准他坐你對面。」
蕭子窈在他掌心掐一下:「呆子,別太計較,左不能右不能,那你到底要讓他坐在哪裡吃飯?」
沈要默了一瞬。
誰知,他再度張口,竟是徹徹底底的換了口氣,全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讓他餓著。」
「……太沒禮貌了,不行。」
蕭子窈微一扶額,「那我們三個人並排坐總行了吧,我坐你左邊,他坐你右邊。」
然,她分明絞盡了腦汁,偏偏沈要卻還不滿意。
「不。」
蕭子窈頓時惱了。
她簡直忍無可忍,於是張嘴便斥:「沈要,我耐心有限!你如果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就趁早上職去!」
她當真是動了怒了,眼下竟是破罐子破摔的要趕他走。
沈要立刻軟了下來。
果然,他雖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卻有搖尾乞憐的本事。
「六小姐,不是的。」
卻見他巴巴的咬一咬唇,有些無辜,「我是想你坐右邊。我好給你夾菜。」
——她到底還是耐他不得。
經由沈要這般一鬧,只此晨間便顯得兵荒馬亂起來。
卻見他三人比肩而坐,好似念書聽講,復又空望案前一籠豆沙包子,心下各懷鬼胎。
蕭子窈大約有猜測,那廂,果然是夏一傑先行開了口。
「子窈,你還記不記得茂和戲院冬日裡送的點心糖水?」
「唔,好像是糯米紅豆沙?」
「對!」
夏一傑驚喜的向後一仰頸子,只管隔過沈要的背影徑自望到她的半面影子,「我記得你不愛吃甜的,卻獨獨能吃光那一碗甜粥!巧的是我也愛吃那一口,所以後來就去找他們廚房要了方子,待我下次把方子給你抄來!」
話畢,他見蕭子窈不應,便又說道:「子窈,你為什麼忽然剪了短髮啊?短頭髮戴不了許多發卡,真可惜你以前長發翩翩!哦,對,小時候我還給你編過辮子,當時我什麼也不懂就給你亂編一氣,結果頭髮打了死結梳不開,只能硬生生剪掉一節,你還因為這事哭了好久呢。」
——一時之間,他竟自然而然的變回了那個天性無邪的夏小少爺去。
四下一瞬無聲。
誰知,他正以為是自己觸了什麼霉頭,蕭子窈卻終於笑答道:「不是說結髮為夫妻嗎?這是我同沈要成親的時候剪的。」
正說著,她便鑽一隻手到桌下去,只管不輕不重的戳了戳某人的腿,似挑釁又似挑逗。
「是不是呀,呆子?」
沈要原也陰沉的眉眼驟然轉晴了。
卻見他猛的仰頭,只將粥水囫圇的喝了,又塞一隻包子在嘴裡,噎了半刻才咽下,吃相實在有些狼狽。
「是。」
他悄悄的扭過頭來,又指一指胸口,道,「這裡。漲。」
蕭子窈聽罷,於是很是順遂的拍了拍他的背。
「誰讓你吃得這麼急!更何況,誰叫你把粥喝完了再吃包子,活該噎不死你。」
其實,不是的,我只是太開心了,所以才弄錯了順序。
——沈要不言不笑,卻在心底這般暗自想到。
也許他胸口壓的是吃不下的豆沙包子,可他心口壓的卻是比天還大的此生歡喜。
他二人終於也有眉目傳情。
夏一傑一下子啞住了。
紅豆還香甜,可他已然食之無味。
好在,沈要不刻也該上職去了,身為副官,他必要隨行。
蕭子窈只在門前送他。
「夏一傑,我勸你還是去把這個職務辭掉,這樣對誰都好。」
「但是離了這個位子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囁嚅著,不忍也不舍,「子窈,我沒想過要和沈要爭搶你,我只是……我只是太想見你了。」
蕭子窈微微一笑:「可是,如你所見,我現在就在你的眼前,而且過得很好,你大可以放心了。」
「我沒法放心。」
他固執的反口道,「我在軍校的時候每天晚上做夢都會想,如果我當時不那麼窩囊,是不是就可以讓你少吃一些苦頭。子窈,我們在一起長大,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幫助我一定可以幫到你,我希望你能像從前那樣快快樂樂的,除此之外,再也沒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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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字字句句都像懺悔,卑微得幾乎快要落淚。
可他終究還是沒能表白、沒能將那荏苒光陰的心事說出口來。
——蕭子窈,我喜歡你,我也喜歡你。
比所有人世間都早的喜歡你,也比所有人時間都長的喜歡你。
他喉間酸楚無以復加,偏偏面上還擺出嬉皮笑臉的模樣。
「子窈,我對你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咱們之間都這麼多年的情誼了,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嗎?你現在不說話,弄得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於是,如此哀求之下,他便終於聽得了蕭子窈的答覆。
卻是輕輕的一聲,比嘆息更像嘆息。
「夏一傑,你真是一點兒也沒變過。」
她只管靜靜的合上了門去。
郝姨只待院前車子的動靜遠了才敢走出後廚。
她卻見蕭子窈憑窗掂弄一把手槍,遠遠的雖看不出真假,卻還是不由得嚇了一跳。
「哎呀呀,嚇死人了!夫人,您沒事拿著這種東西做什麼,仔細走了火傷到自己!怎麼,莫不是沈軍長的槍忘記帶了?」
蕭子窈淺笑低回:「他記性很好的,從來不會忘事。」
郝姨語重心長的說道:「沈軍長的記性好不好,我倒是不知道。可夫人的事情沈軍長從未忘過,我卻是知道的。」
「郝姨,您盡會打我的趣!」
蕭子窈笑應了,復又話音一轉,忽然有些莫測。
「郝姨,你覺得我過得好嗎,看上去快樂嗎?」
郝姨比她笑得更燦,道:「夫人,您出身好、容貌佳,又有才情,咱們沈軍長對您更是沒話說,您二位感情好得都像是同一個人了,哪裡還有日子不好不快樂的道理?」
「會是這樣嗎。」
卻只聽得蕭子窈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又兀自一拉保險,面上的笑意便無瑕凝在了眉眼之間,很沒有生氣。
「可是,我從未見過有人一面幸福快樂、一面藏槍自衛啊……」
她如此喃喃自語道。
喜歡窈窈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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