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爾典頭一次領教到楊浩的難纏,這跟他認識里的中國外交人員不太一樣。此人風度和談吐都有些差距,遠不是顧維鈞、唐紹儀等人的儒雅倜儻,卻有著一種令他頗為陌生的傲慢。
這種氣質,在當代中國人里非常少見。哪怕中國在十年前聯繫數次打贏了西方列強,更在去年至今在陸地上不斷挫敗俄國人,然而從骨子裡來看,中國人依然謙遜謹慎,絕少趾高氣揚。
楊浩對他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莫名的優越感,和毫不掩飾的鄙視。要說熟悉,便是這些年來,大英帝國的紳士們看待世界各地愚昧土著的感覺一樣,高高在上。
朱爾典原以為這是因為中國有了挑戰列強的本錢,就開始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現在他卻不敢斷定了,楊浩表現出的自豪和藐視,和不遜於西方人的坦然無恥,簡直太矛盾了。
這讓他油然想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元首閣下,一樣的氣質,類似的思維,讓人無法理解的強大自信,仿佛他們是從一個中華帝國傲視地球的時代走過來,那種中國一定雄踞世界之首的強大自信,沒有一個時代的經歷,根本培養不出來。
「怎麼會這樣?」
朱爾典心中疑惑難解,臉上卻依然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無視了楊浩的諷刺,目光往大廳中隨意聚集成群的各種小組,淡淡的道:「看起來,似乎貴國已經確定能從歐洲的戰爭里獲取巨大的財富了,或者說,你們已經確定自己成為決定勝敗的力量?」
以他堂堂大英帝國全權公使之尊,居然對楊浩——「楊子炎」這麼一位年輕的特使問出這樣的問題,也算是罕有的低姿態了。
楊浩無聲一笑,輕輕晃著酒杯悠然道:「不,其實我們一點也不關心歐洲的戰爭到底誰勝誰敗。中國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在別人家的戰爭中選擇站隊,我們始終是獨-立的。我們有自己的發展計劃,那將不以外部力量的影響為轉移。除非,有人能夠逼著我們不得不做出違心的選擇和改變。嗯,就像是七十年前的清帝國那樣。」
這是對英國紳士們無情的嘲諷。
七十年前。正是大英帝國用堅船利炮轟開清王朝保守愚昧的閉關鎖國,強行逼迫其接受種種強加於中國億萬人民頭上的不平等條約。整個中華大地,就是在這樣一種力量推動下緩慢而遲鈍的開始了變革。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英國開始有意識的引導中國的發展走向,試圖將這裡變成一個類似印度的殖民地。雖然後來他們意識到。那種可能性不大,便退而求其次的與其他列強合夥分贓,卻始終不曾放棄對中國的影響乃至干擾。
楊浩的這番話,便是回敬英國人當初做下的一切。
朱爾典的道行足夠高深,才不會為這樣的口頭譏諷而氣憤,眉頭微微一揚,問道:「似乎特使先生對中國的未來信心很充足。那麼你們是否想過,倘若一場戰爭之後,歐洲重新出現一個強大的帝國,整合全部強國的力量向東擴張。中國還有可能關起門來走自己的路嗎?」
楊浩不假思索的回敬:「您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起碼在西方世界真正明白什麼是文明國家之前,東西方之間是不具備可比性的。甚至可以說,雙方之間的差距會越拉越大。就像我們大元首說得那樣,歐洲的君主和貴族們,需要一場戰爭來學會尊重生命,認識文明進步的本質。無論是誰贏了,都會更加謹慎的對待戰爭,也更加不可能貿然跟中國發生全面衝突。」
朱爾典心中動氣了,冷哼道:「您這樣說似乎不妥吧?誰都知道現代文明來源於西方世界。大英帝國領袖全球一步步將它實現,並推動到各國中去。」
楊浩豎起右手食指輕輕一搖:「不不不,您沒有搞清楚,我們中國所說的現代文明。跟你們理解的不是一回事。西方世界認為誰的戰艦大,主炮粗,殖民地廣,奴役的人口多,就是文明程度越高。我們則認為,對於生命的高度尊重和生存權利保障。各個階層人民的平等享有國家利益,不再時刻想著去奴役誰,統治誰,壓迫誰,毀滅誰,那才是真正的文明進步。現在的歐洲,跟中國兩千年前的戰國時代,除了武器更先進一些之外,也沒見好到哪裡去。」
朱爾典撅起鬍子嘲笑道:「這些話聽上去很像是歐洲那些所謂共-產主義者的論調。但我看到的中國,恰恰是與歐洲並無分別。特權,利益階層統治著整個國家,占據絕大多數的普通民眾只能分享一丁點兒的利益。這和您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就差直接指著楊浩的鼻子罵虛偽了。
楊浩聳聳肩:「所以我們要不斷的革新政治,在確保經濟發展和人民基本生活保障的前提下,不斷完善提升,並最終達到一個全民共同富裕、共享和平幸福的文明新高度。當然,我們也承認,西方爆發的戰爭,恰恰為我們提供了進行這種改革的機會,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是占了一定便宜的。」
朱爾典差點氣炸了肺,你們那裡是僅僅占了便宜啊,從頭到尾都是你們中國人在背地裡煽風點火火上澆油,現在開始提前分食由此而來的紅利。那可都是沾滿了歐洲人民鮮血的,你們也不嫌殘忍?
當然這話朱爾典一定不會說出口就是了。前世界最美資格用這個藉口譴責他人的,就是英國人。他們幾乎被全世界能侵略的地方都打了一遍,論仇人之多,殺戮之廣,造孽之盛,堪稱無出其右。
後世的德國希特勒殺了幾百萬猶太人,整個國民在漫長歲月中背負著沉重的罪責一直被譴責批評而不管辯解,到後來乾脆被閹割的一點血氣都沒了,整個民族幾乎都變成聖母腦殘的代表。
反觀當年的其他列強呢?西班牙人滅了整個瑪雅文明,到處製造民族仇殺;歐洲流氓們合夥殺光了數千萬印第安人,然後搞了個感恩節年年慶祝傻逼們的「無私奉獻」;英國人更別提了,法國人也不必說,俄國人?他們殺自己人的數量都不少。
可哪一個受到譴責了?
歸根到底,西方文明認知體系下。勝者為王,拳頭大的說了算。
楊浩直接把他們的老底兒掀開,英國紳士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反倒是中國這種貌似高大上的口號喊那麼響亮。未免有點太不要臉了點兒——你丫根本都做不到,何必宣傳的跟真事兒似的,誰不知道誰啊!
所以,朱爾典壓根不信楊浩這套說詞兒,他也意識到。再繼續這個話題,最後自己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也得不到。
略微沉吟了下,再次說道:「看樣子,貴國是確定要在歐戰當中充當漁翁得利的角色。好吧,就假設你們取得了巨大成功,在整個歐洲化為一片廢墟之後,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強國家。接下來呢,是否將繼續向西進攻,一直到完成整個世界的霸權?」
朱爾典一點都不覺得跟楊浩「楊子炎」討論這個話題,有什麼不妥。
如今在整個西方世界眼裡。這個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是跟大元首同等可怕的傢伙,他僅僅出去晃悠了兩圈兒,便做成兩件影響世界的大事。
一個是吧俄國忽悠瘸了,如今失去了數百萬平方公里土地,外加超過五十萬陸軍的巨大損失。
另一個是當著全世界的面兒折損英國海軍的聲望,順帶著偷偷賣給德國人先進戰艦,並直接推動了歐洲戰爭的爆發。
這是一個能夠代表大元首本人意志的特殊存在,值得他用最大的精神去關注,並堤防。
楊浩卻不吃他這貌似奉承的說法。擺了擺手笑道:「公使閣下的說法我們當不起。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中國都不會成為世界霸主,這是由我國文化本質所決定的。且不說我們至少在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的時間裡,都難以達成那種規模的經濟與軍事實力。更為重要的是,那並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那種想法對我國還是其他國家民族,有害無益。」
朱爾典心中一動,貌似驚訝的道:「哦?看來貴國還是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了?可為什麼要放棄,難道讓中國人成為世界最高等的族群,不是一件最有成就的事情嘛?據我的了解。中國自古以來,可都是痴迷於成為世界中心,成為整個天下的主宰。你們一直宣稱要繼承和發揚中國文化,怎麼會有完全不同的發展思路呢?您不覺得這是自相矛盾嗎?」
楊浩不假思索的答道:「您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有偏差。我們自古以來認為中國是天下的中心,那是因為在長久的歷史中,周圍並沒有出現一個足以媲美的文明。我們的自信心和優越感,也是建立在文化的高度上,那也不是自吹自擂,是缺乏比較。」
「當我們在明朝時期廣泛接觸到西方文明時,當時的中國人並不缺乏積極學習與吸收的主動性,這足以表明,我們是一個能夠包容並蓄、不斷發展和進步的文化。於此同時,我們也從不吝嗇向周邊國家和鄰邦傳播我們的先進文明成果,請注意,是傳播,而不是強加於人。這跟西方世界的做法,有著本質的區別。」
朱爾典立即抓住話里的要點,咄咄逼人的追問:「您是認為西方世界的做法有問題?不如東方文明?」
楊浩傲然道:「首先我要指出一點錯誤,不存在所謂東方文明,在東方,只有中國文明。其次,從文明本質上來說,只有中國文明才可能真正為整個人類世界帶來光明與進步,幸福與和平。西方文明過於追求武力掠奪,奉行叢林法則,是對人類本身價值的背叛和倒退,是不可取的。」
朱爾典不以為然,沒有掠奪哪兒來的發展資本?你們中國人還不是照樣坑蒙拐騙的到處搶占資源和地盤,來把自家那過剩的人口積極擴散出去,一步步的擠占周邊其他民族的生存空間?
這才十來年而已,除了大路上的蒙古、西疆和遠東北疆之外,朝鮮半島、日本列島、琉球、台島、呂宋島,乃至婆羅洲和馬來亞、印尼,甚至遠到澳大利亞、夏威夷,以及北美西海岸,中國人的移民與擴張腳步一日勝似一日,如今出去的人口少說也有幾千萬了!
或許再過一二十年,等新一代海外中國人成長起來之後,他們將成為那些地方的主體,有著一個強大的母國為後盾,不動刀兵,自然將統治疆域擴張到整個太平洋的範圍內。
那時候的中國地盤,可要比現在的英國殖民地都可能要大的多!
一想到那種可怕景象,朱爾典心中一陣冰涼,不由暗暗地嘆氣,可惜歐洲各國的貴族和君主們目光短淺,依然沒有意識到中國人的威脅多大,關起們來內鬥,白白讓中國人得了寶貴的發展機會。
兩下對比,他也得承認,楊浩說得「中國有自己的發展思路」並沒有錯誤。只不過,占了便宜還賣乖,如此批評西方世界,未免太過分了。
楊浩似乎來也談性,也不等老鬼子反駁,接著道:「我之所以這麼說,是有根據的。公使閣下學養深厚,應當知道西方文明有個根深蒂固的問題,是神權凌駕於人權之上。不管多麼偉大的科學家,首先得承認他們信仰上帝,否則學術水平再高也是異端。」
「而這第一因的存在,從誕生到中世紀再到今天,鬧出了多少無法自圓其說的笑話,大家心知肚明。如今人類都開始探索宇宙,不知道那些神棍還要怎麼往下編。但毫無疑問,西方一天不解決宗教信仰世俗化的問題,早晚要在這上頭吃大虧。反觀我們中國文明,就沒有這方面的包袱,所以可以輕裝上陣,在發展前景和未來成就,必然能後來居上。」
這是觸及到信仰根本問題了,朱爾典不能再忍,揚眉直斥:「您的看法,恕我不敢苟同。同樣我也有此一問,莫非在您看來,中國就不存在這樣的根本問題了?」
楊浩臉色一肅,鄭重點頭:「有!而且一點也不比西方的麻煩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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