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這一地圖炮,把全國上下一小半的官員都給傷了。
李經方興沖沖回去報功,不料才把摺子上去,冷不丁就見到文章登載出來,登時哭笑不得。見到李鴻章的時候,更是滿心的忐忑不安,因為他知道,義父就是急於和談的重臣中之一員。
「這個時候,可萬萬不能隨便任性,把義父惹惱了,那可就一點支持都沒有了。」
李經方暗暗提醒自己,然後急忙前往北洋衙門探視、請罪。
一進去,果然被羅豐祿面無表情的請在後堂干坐。等了足足兩個小時,才得以面見李鴻章。
他小心觀察義父的表情,發現雖然不至於氣的暴雨雷霆,卻也陰雲密布,只怕稍微一句話說的不是地方,立馬就要發作起來。
李經方來到桌案前,恭恭敬敬的拜見:「兒子給父親請安!敢問父親最近一向安好?」
李鴻章淡淡的回答:「還成,沒給你們給氣死!」
這話誅心吶。李經方趕緊跪倒在地,把費心揣摩的言辭都端出來:「父親請息怒,先聽兒子一言。雖則楊鼎世在報上所說之語有些過分,其終究也是一片為國之心,並無針對哪一個。況且,眼下正是我方由守轉攻,形勢極好之關鍵機會,若能一鼓作氣殲敵,則日本大敗之下必定不敢亂開條件。這對以後的談判,大有裨益呀!」
他急急忙忙從各方面來解釋其中優點。都圍繞著李鴻章作為談判大使出面與日本周旋,如此可以得利若干,不會重蹈往日的覆轍。落下個萬世難以清洗的罵名等等。
說完了,李經方便閉上嘴,低頭等候發落。
良久之後,李鴻章長嘆一聲道:「你呀,當真以為老夫會為了這麼一篇不疼不癢的文章發怒?」
「嗯?怎麼不是嗎?」
李經方驚愕的抬起頭,見李鴻章從太師椅起身,倒背雙手在廳堂之間慢吞吞的踱步。來到牆上的掛圖前駐足凝視,手指輕輕一掃遼東和北方沿海。最後。在魯東半島的所在重重一戳。
李經方的心臟嘭然大動,隱約猜到一絲義父的念頭---這仍然是為了楊氏在煩惱啊!
李鴻章驀地轉身,厲聲喝道:「出征之前,我是怎麼叮囑你的?」
李經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那裡。
李鴻章手指朝他遙遙一點:「老夫讓你想盡辦法將那新軍抓在手裡!可如今一個多月過去,新軍遽爾擴充三倍數字,可裡面有多少人是聽你使喚的?」
「我……!」李經方含糊兩聲,躡嚅道,「時日尚短,加之戰事緊急,兒子覺得大事為重,所以……。」
「所以,你就任由那楊浩從容將一干人手安插進去。生生將上萬大軍變成他的私兵!以至於效忠於朝廷的軍將總數,還占不到其中的一半!你這個名義上的統制官想要調動,恐怕都沒有任何的辦法!」
李鴻章一字一句。好似刀子一樣毫不留情的刺過來,讓李經方的心神一下下的震動,臉皮繃得越來越緊。終於他按捺不住,抗聲道:「父親說的有理,但兒子還是覺得,大敵當前。一切應以軍務為要。個人的意圖不可凌駕於總體之任務之上!若只為爭權奪利就壞了大事,兒子卻不做那等被人戳脊梁骨的勾當!」
「呦!呦!還跟老夫急眼了!」
李鴻章揶揄道:「聽聽你說得那些話。這分明是已經給人家洗刷了腦筋!」
李經方悚然一驚,細細想來,似乎自己這自然而然的念頭,果然已經與當今天下的官員不太一樣了!
不要說大清國,就是歷朝歷代,但凡手裡能抓著大權的文武大臣,哪一個在做決定之前,都是以政治為先,從自身利益出發來考量。
就他本身的機遇來說,按照李鴻章的叮囑一門心思抓權才是合群的做法。結果他不但沒有做到,反過頭來卻被楊浩始終貫徹的「大局為重」思維給引導偏了。不知不覺,他也成了那一個鬥志昂揚群體中的一份子,所思所想都在朝著從上往下所有人都認為是第一要務的抗日大計上使勁。
這顯然是不太對了。
可再一轉念,李經方卻並不後悔。從切身體會中,他分明感受到這樣的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最終取得光輝成就之時那種淋漓盡致的快意,那種毫無精神負擔的喜悅。
那是他之前半生中無論那一次進步,那一次得到義父和他人的誇獎、吹捧,都不曾有的榮耀。也讓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無比偉大的事情,那種一舉一動都可能對整個國家民族帶來莫大幫助的使命感,責任感,真切的激發了他讀書明理以來充斥於心胸的「為萬世開太平」的浩然之氣。
僅僅是一忽而的疑惑,李經方的信念立即恢復堅定。抬起頭昂然正對李鴻章敏銳如刀鋒的目光,正色道:「父親,兒子不後悔。」
李鴻章給他身上那股耿直給氣的鬍子亂哆嗦,手臂顫抖的指點他喝道:「你呀你呀,讓老夫說什麼好!你可知若如此下去,休想再超越楊浩,執掌新軍?自此而後,都要成為他的附庸?」
李經方不為所動:「學無先後,達者為師。楊鼎世於經國治世之道遠超天下同儕許多,足以為開一片新天地之宗師領袖。兒子能始終與此等人物聯袂而行,亦當與有榮焉。」
李鴻章一拍額頭,心中湧起一股無力感。
他轉回到椅子旁坐下,挺拔了一輩子的老腰竟有些佝僂下來,手撫著桌案上的厚厚一疊子紙張思忖良久。嘆道:「為父當日就不該讓你出去的。」
一個胸懷大志向,向來寧為雞頭不為牛後的書生,短短一個來月就被洗腦成這等模樣。可知楊浩此人到底是何等的利害。亦或者說,他為代表的那一群人,所秉持的某種信念有何等大的魔力,竟然把李經方這等天下英才都給忽悠了。
李鴻章此刻心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感到驚悚震撼。他甚至覺得,楊浩那群人的煽動能力,要比當初的洪楊太平軍還要可怕!
太平軍只能忽悠一群無知小民跟著鬧騰,之後勢大不可治。一些被他們席捲進去的讀書人、地主士紳才被迫跟風,但也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鼠首兩端。
楊浩出道以來。乾的卻是忽悠這天下統治大局的中堅力量---讀書人!
這該是多難的做法?僅僅靠一些報紙文章,還有花錢辦軍務?似乎都不足以完成。可事實卻是,楊氏影響力所及之處,竟有成千上萬的年輕英才學子被蠱惑。被煽動,心甘情願的追隨他左右。
擺在李鴻章手邊的那一疊紙,裡面記錄了從全國各地、各種渠道搜集來的資料和情報。其中諸多描繪市井坊間聽來的年輕讀書人的論調,竟是有相當大一部分,極其贊成楊氏的各種言論,甚至還有好事者把其中的經典語句搜集成冊,印發之後廣為傳播,供書生們茶餘飯後、聚會消遣之時拿來做指點江山的材料依據。
換成傳統的讀書人,光憑這等影響力。一個天下清流之青年領袖的前途是妥妥兒的。張佩綸年輕時候都沒那麼牛叉,甚至大清國兩百五十年來,也沒出現一個比楊浩更利害的。
年紀輕輕。就開始有經典語句傳世,這是要成為一代宗師的跡象啊!
偏偏,這個未來的大宗師,腦袋裡根本就沒想過大清國,從裡到外看他所作所為,都衝著掀翻這大清江山統治。乃至毀掉千百年的士族官僚統治格局!
之前,李鴻章還只是一種不敢斷言的想法。那麼現在親眼看到最能幹的義子如此表現,他終於可以認定這不是幻覺,而是迫在眉睫的絕大危機!
「好厲害的年輕人,好厲害的謀算!竟是讓老夫都無計可施,簡直……。」
李鴻章一連發出多次畢生罕有的慨嘆,輕輕一抬手:「起來吧。」
李經方撩起衣襟緩緩站立,躲在外面的羅豐祿大大鬆了口氣,忽而發覺自己這片刻之間,竟然汗濕重衣!
他和其他幕僚一樣,真是擔心李家父子鬧崩了分道揚鑣。一旦李經方犯了書生痰氣寸步不讓,那不管是把中堂大人氣出個好歹來,還是他負氣而去,都是糟糕至極的結果。
就算事後父子和好,裂痕有了,以中堂的秉性,那是逮著機會就要把李經方給拿下雪藏的。而這樣的傳聞出去,必然會引起新一輪的清流彈劾,一個天下第一的宰相連自己兒子都管不好,這個理由足可讓他罷官的。、
反正這時候,日本侵略的大危機已經要過去,是時候卸磨殺驢了。
李鴻章的突然主動緩和,讓羅豐祿感到意外。不過這結果卻是比較理想的。
李經方倒也坦然,他把話都說出來,就算父親盛怒之下奪了他的職,大不了不做官在家讀書思過而已。卻正好能讓他把一個多月來的收穫整理清楚,擬定後半生的道路。
不過李鴻章顯然比他想得更深遠,沒有疾風暴雨的批評,只是像個老父親一樣指點年輕的兒子:「你如今已有自己的信念,為父便不欲多說。只是你可知道,自此之後,天下間再難有哪一派容得下你?這朝廷官路,你是走不通了的。」
李經方不以為意的道:「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縱然高高在上如皇帝,也只能成為身不由己的一顆棋子而已。朝廷那種庸庸碌碌的日子,不過也罷。」
李鴻章點點頭:「嗯,想來你也早有成算。換做以前,就沖你這句話,老夫絕不會放你離開身邊。不過現在麼,說不定老夫身後的名聲,還要你來維持了。這真是一飲一啄,自有天定啊!」
聽到這話,李經方忽然發現,自己以往意識中那個自信強大的父親,不知不覺竟有了服老的意思。
他不禁有些傷感泛起心頭,卻也體會到一種此前數十年都不曾有過的親近。至少現在的老父親,更像是徹底放開架子與家人敞開心扉的長者,而不是那個始終手握風雷雄視天下的宰相。
官員,一生都在演戲。他們露出真心之時,就是倒台的開始。
李經方覺得,身上的千斤重壓竟似一下子拿掉,說不出的輕快。這一瞬,當真如天高雲淡,他可放手施為,展翼翱翔。
他強壓心中的激動,試探著問:「那麼父親之後的打算是……?」
李鴻章驀地一瞪眼:「怎麼,以為老夫會就此拱手向你們一群小輩認輸?哼,想得挺美!經方,今日為父把話放在這裡,你們想成大事,須得先過了老夫這一關!」
李經方卻不再畏懼,昂然道:「請父親放心,兒子必定竭盡全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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