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雍門街,馬車越跑越快,喧鬧的聲音也越來越遠。 約莫過了兩刻鐘,車子似是出了城,流水的聲音越來越響,空氣里潮潮的,瀰漫著雨後泥土的芳香。初夏夜的蟲兒不知疲倦地在草叢間鳴叫。這往常伴著我入眠的叫聲,此刻聽來卻讓人心亂如麻。
齊國和晉國為了爭奪天下霸主之位已經爭鬥了一百多年。說的簡單些,就是晉國要殺的人,齊國護著;齊國要滅的國,晉國守著;晉國要交的盟友,齊國就先奪了他。先前還好些,自打陳恆上位掌權之後,齊晉兩國更是勢如水火,針鋒相對。
如果我要為晉國在齊侯和陳恆之間選一個敵手的話,我會選擇殺了陳恆,留下齊侯。因為齊侯和陳恆,是羊和狼的區別。羊可以殺,可以結盟。但狼,無論是結盟,還是對抗,都是極具威脅的對手。
陳恆如今想讓齊侯生病不朝,是為了壓下右相闞止最近高漲的勢頭。闞止原是魯國孔丘門下的弟子,為人耿直忠君。當初齊侯以公子壬的身份客居魯國時,他就一直陪在身側。齊侯賞識他,器重他,繼位之後就提拔他做了右相,與陳恆分庭抗禮。但老奸巨猾的陳恆已然看到了闞止的弱點,他很清楚闞止在齊國沒有根深蒂固的卿族勢力,他如今的權威和力量都來自齊侯,所以只要齊侯倒下了,闞止便無力再與他對抗。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那我之前利用陳逆掀起的兩相之爭,最後很有可能會結束在我自己手裡。這個認知讓我極度懊喪。
「大傻,停在這兒吧。」又過了約莫半刻鐘,阿素沖駕車的大塊頭喊了一聲,車子應聲而停。隨後,躺在我身邊的四兒被大塊頭扛了出去,阿素伸手解開了蒙在我眼上的黑布。
「嗯——嗯嗯——」我的手被他們反綁在了身後,所以只能努了努嘴,想讓阿素拿掉我嘴裡的布團。
「不行,這裡離得太近,你就再委屈一下吧。」阿素不理會我的要求,一手拎住我兩手間的麻繩把我從馬車上推了下來。
「素,我們往哪走?」大塊頭把四兒扛在肩上,彎腰從馬車裡取了一柄巨弓。
「爬到那個土坡上去,那裡和院子中間隔了一條溝渠,他們待會兒就算發現了,也得費些時間才能趕過來。」
「好!」大塊頭扛著四兒幾步衝上了土坡,我也被阿素推著跌跌撞撞地爬了上去。
這裡是淄水河畔的一個小土包,站在坡上居高臨下,一眼就能看到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小院。這會兒,主屋裡亮著燭火,屋頂上、牆壁上插滿了火把。有人跳下馬背飛奔進了小院,有人舉著火把,跳上馬,朝臨淄城方向疾馳而去。看來,張孟談已經發現我和四兒出事了。無邪呢?他這會兒肯定已經急瘋了。
我踮著腳努力在小院裡搜尋無邪的身影,不料,在火光閃爍之中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人。
無恤一身勁服站在東廂的台階上,張孟談立在他身後,微側著頭似是在說些什麼。突然,無恤一把推開張孟談大步朝院外走去,但很快就被一群武士團團圍在了中央。
從晉國到齊國,這幾個月來,我總在幻想我們再見面時會是怎樣的光景,總在幻想他會和我說什麼,我要同他說什麼。可這會兒真見著了,卻連聽他喚我一聲名字,都成了奢望。
「把人放在這裡吧。」阿素讓大塊頭把四兒放到了一塊平地上,轉身對我說:「大傻待會兒會往院子裡射一箭,現在那邊人那麼多,不出半刻鐘就會有人找到她,這樣你可放心了?」
我看著無恤的身影,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平安回來了就好,有他在,一切都會好的。他一定能找到我……
「那就走吧。」阿素拉著麻繩帶著我一路衝下了土坡。
大塊頭見我們已經到了坡底,便朝天拉開一把巨弓。下一瞬,有弓箭凌空而去。
「大傻——快!」阿素把我強推上車,自己迅速地拉起了馬韁。
土坡之上,大塊頭放下巨弓雙臂一展,如鵬鳥展翅飛身而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飛馳的馬車上。
小院那頭似是炸開了鍋,須臾間,有如龍的火光涌動著朝土坡飛撲而來。
阿素狠狠地抽了兩下馬鞭,馬兒揚開四蹄狂奔而去。片刻,那片被火光包圍的土坡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大傻,你來駕車。」阿素見後面沒有追兵趕來,便把手裡的韁繩交給了大塊頭,自己鑽進了馬車:「人,我已經放了,希望你也能信守對我的承諾。」
我點了點頭,朝她努了努嘴,她隨即取出了塞在我嘴裡的布團。
「我答應的,自然會做到,也請你早點安排好出宮的退路。」我張了張僵硬的嘴,冷聲回道。
「放心,我說到做到!」阿素看著我慎重地點了點頭。
之後,車子裡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阿素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回過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阿拾,和你做對手真的很累。我想不明白,也想不清,你老老實實告訴我,剛剛在土坡上你有沒有做什麼手腳?」
「你也會覺得累嗎?當初你和我做朋友的時候,心思也沒停過吧?」我嗤笑一聲,瞥頭望向車外飛逝而過的樹林。
動手腳……希望紅雲兒能看懂我今晚留在四兒身上的「手腳」。
「快入城了吧?你不蒙上我的眼睛?」我轉頭問阿素。
「不用,現在我要帶你去陳府。」
「哦,好。」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我們像兩個鬧了彆扭的孩子,直到馬車駛到相府門口,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是素姑娘回來啦!相爺一直在書房裡等著你呢!」阿素剛一跳下馬車,就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管事模樣的人從大門裡迎了出來。
「大傻,你帶她從後面進去。」阿素側頭和大塊頭低語了一句,然後帶著笑臉快步走上了台階,「都說了,時辰晚了就讓那些小的們守著,阿爺怎麼又自己等門了?」
「知道今天姑娘要來,小老兒怎麼睡得著?世子這些日子煩悶,也眼巴巴地盼著姑娘能來呢!」
阿素被相府的管事恭恭敬敬地迎進了門,我在心中暗道,看來這范氏的女兒很得陳恆的歡心,早前就聽說晉國六卿之一的中行寅只在齊國混到了一個監督百工的小職,范氏的嫡子年僅十五歲的范虎卻得了一個都城裡尉的官職。這其中的緣由,恐怕和他這個聰明能幹的姐姐脫不了干係。
大塊頭拉著我繞相府轉了大半圈,最後在一扇窄小的側門前停了下來。
「下車!」他兩手一伸,把我拎出了馬車。
「別太用力,你的傷口會開裂。」我看他深受重傷還一副不上心的樣子,出聲提醒道。
「敲門!」大塊頭似是沒聽見我的話,一把把我按在了木門上。
我的臉緊貼著木門,心道,果真還是個傻子,我的手都被捆住了,我拿什麼敲門?
「敲門啊!」大塊頭又吼了一聲。
「你幹嘛不自己敲?」我無奈地拿腳在門上輕輕踢了三下。
「大傻,我聽見你的聲音了。這門修好了,不會被你砸破了。」門裡傳出一個豪邁的男聲。我心裡一突,心道,完了,冤家路窄,這人怎麼還在臨淄城啊!
木門應聲而開,我急忙低下了頭。
「這就是晉國的神子啊?」陳逆從大塊頭手裡把我接了過去,他側頭打量我,我連忙把臉撇了過去。
「這人狡猾得很,素讓你小心點。」
「這天下哪裡有比她素祁更狡猾的女人,要是有,我倒要好好見識見識。」陳逆拉著我的手臂,朗聲笑道。
陳逆的話,讓我恨不得打個洞鑽到地底下去。剛剛在馬車上,我想過自己今晚可能會見到齊相陳恆,可能會見到陳世子陳盤,但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越獄」的殺人犯陳逆。現在,齊國左右兩相因為他的「越獄」斗得昏天暗地,他怎麼還敢藏身相府?是陳恆太過自大狂妄,還是因為大火已起,當初蹦進柴堆的小火星是誰,在哪裡,都已經不重要了?
可不管齊國的兩個大人物怎麼樣想,陳逆這顆小火星對我這個假杜若來說,卻是一團要人命的烈火。如果被他認出我就是當日下藥迷暈他的舞伎杜若,那也許不用等到明日入宮,今晚我就要被他處理在這間小院裡了。
我心裡叫苦連天,頭越垂越低。幸而此時大塊頭同陳逆說起了自己與長眉對戰時的情形,相比我這個神子的相貌,陳逆對大塊頭砍掉長眉左手的那一招顯然更感興趣。
我們三人最終走到了一間矮屋前,陳逆解開了我手上的麻繩,把一直歪著腦袋低著頭的我推進了一間小房間:「委屈你了,神子。今晚你就睡這兒吧。我給你守著門,別人進不來,你也別想出去。」說完,門啪的一聲合上了。我抬起僵硬的脖子,看著紗門上的人影,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天啊——他居然不走,那明天早上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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