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漿水老,給舀兩碗漿——娘的,沒入夏就熱成這樣!」一個穿著白色粗麻短衣的男人揭了頭上的竹笠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了小攤旁的樹影里。品 書 網 . .
「大哥,我們在這兒多坐一會兒,行不?我可實在走不動了。」和他同行的是一個面色蠟黃的瘦小男人,他拿下竹笠扇著風,一手扶著樹幹癱坐了下來。
「像你這樣的人,種種菜,賣賣瓜就好了,你當什麼差役啊!」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抓起地上的一塊干土就朝黃臉男子扔了過去。土塊在半空中散成了兩半,一半砸到了黃臉男子身上,另一半則恰好掉進了一個蹲在地上喝漿水的老農碗裡。
「哎呀,老丈,對不起,我給你再買一碗。」白色短衣的男子一個打挺站了起來,「漿水老,這裡再來一碗!」
「不用不用,不礙事,喝足了。」老農擺了擺手,把和了泥的漿水往地上一倒,「小哥是我們城裡的差役吧?」
臉色蠟黃的瘦小男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猛點頭:「是啊,是啊,我們兩個都是臨淄大夫手底下的差役。」
老農一聽連忙挪到那黃臉男子身邊:「小老兒聽人說,兩月前在街上殺了人的那個陳逆要被砍頭了?」
「是啊,老丈認識他?」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接過攤主遞來的漿水,自己猛灌了一口,另一碗遞給了老農。
「左相家裡的人,小老兒怎麼會認識。」老農連忙搖了搖頭,臉上卻難掩哀色。
「右相已經下了令,下月十五處斬。老丈如果以前也受過這陳逆什麼恩惠,到時候就去刑場送一程吧。」白衣男子說完,咕咚兩下把一碗漿水喝了個精光。他抹了把嘴,把碗往我身前的小几上一擱,對黃臉男子吼道:「走了走了,都等著我們回去交差呢!」
「來了!老丈,你慢慢喝啊!」黃臉男子對老農笑了笑,自己仰頭猛灌了兩口水,拿起地上的竹笠趕忙追了出去。
差役口中的左相正是齊國陳氏的宗主陳恆,而他的死對頭正是如今深受齊侯器重的右相闞止。
陳恆和闞止是齊國朝堂上最有勢力的兩個人。四年前,齊侯子壬從魯國回到齊國繼承君位時,這二人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時間一久,左手恨上了右手,右手也在尋求一切機會砍掉那隻多事的左手。這個殺了人的陳逆,恐怕只是顆倒霉的小火星,在這節骨眼上,落在了急於燃燒的乾柴堆里。
「老丈,殺人就是要償命的,你幹嘛替那陳逆難過啊?」我端著碗往老農身邊移了移。
老農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嘆道:「先生不是齊人吧?」
「我是晉國來的商戶,昨天才到的臨淄城。」
「難怪先生不知道。陳逆是我們臨淄城裡的大豪傑,他殺的那個是右相府上的門房,平日裡橫行鄉野做盡了缺德事。好人殺了壞人,壞人的主子要砍好人的頭。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啊!」老農嘆了聲氣,拄著膝蓋站了起來,「這才安生了沒幾年,又要亂了,作孽啊!」老農看了看天上的日頭,彎腰挑起了裝滿刺瓜的擔子,一晃一晃地走出了漿水攤。
陳逆,一個頗得民心的殺人犯。闞止想借這樣一個人拉陳氏下馬,恐怕沒那麼容易啊!
我沉吟片刻,起身剛想要離開,卻發現賣漿水的老頭正躲在牆根底下偷偷地抹淚。
「阿爺,阿爺,你怎麼了?」原本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丫扯著漿水老的衣服,不停地用小泥手去擦老人臉上的淚水,擦著擦著,突然自己一癟嘴也哭了起來。
「丫啊,哭吧!你陳叔就要死了,阿爺帶你去大牢門口給他磕頭。」漿水老抹了把眼淚,扯著大哭不止的小孫女,丟下攤子就往外走。
「漿水老,你別走啊,我這錢給誰啊?」我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坐在旁邊休息的幾個遊俠兒瞅我一眼,把一個空碗往我手邊遞了遞:「嘿,外鄉人,放這兒!」
「哦。」我從懷裡掏出錢乖乖地放進空碗,「幾位大哥,你說這賣漿老哭什麼啊?左相家裡的人怎麼又成了他們家的親戚了?」
「外鄉人,看到那光屁股的小丫沒有?陳逆頭朝下,倒吊進水井裡,撈出來的。四年前,咱齊人在艾陵跟吳人打仗,十萬人都沒回來。陳逆一個人背了手底下十一個兄弟的腦袋回來了,有三個人頭就是賣漿老家裡的。親戚?這不是親戚,什麼叫親戚!」滿臉刀疤的遊俠兒越說越激動,最後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什麼漿啊,都跟老子喝酒去!操他娘蛋的臨淄大夫!」
「大娘子,收錢!」幾個遊俠兒把錢扔進空碗裡,罵罵咧咧地扛著劍走了。
一人多高的黑木漿桶後面,站起來一個頭上包著破布巾的老婦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摸索著走到了我身邊。
這是個瞎眼的女人嗎?我把裝了錢的碗放在她手上,又用手在她灰白呆滯的眼睛前晃了晃。
老婦笑著接過碗,另一隻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謝謝姑娘,眼睛哭壞了,但還能看得見影。」
「對不起啊!我以為你……」我尷尬地看著老婦毫無生機的眼睛,心裡即刻生出了一絲愧疚。
艾陵之戰,吳王殲敵十萬。那時的我坐在伍封的書房裡一心只知讚嘆吳王夫差的勇猛,卻聽不見十萬齊兵的身後,他們年邁的母親徹夜哭泣的聲音。如今,匆匆四年,當我站在齊國的土地上,再聽到艾陵兩字時,心裡感慨萬千。
「大娘,你看錯了,我不是姑娘。」我從懷裡摸出錢袋子,把裡面剩下的十幾個刀幣全都倒進了婦人的碗裡,「找個巫醫看看眼睛吧!興許還能好。」
「我不能拿姑娘的錢,老頭回來要罵的。」婦人一慌,連忙把碗推到了我懷裡。
「阿爺問起,你就說有人買了一桶漿,忘了扛走了。」我把裝了錢的碗往桌上一放,飛也似地跑出了漿水攤。
走在康莊熱鬧的集市里,我已經失去了看物選物的興致,毫無目的地隨著人流遊蕩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之前和四兒、無邪分手的地方。四兒這會兒還沒回來,無邪卻已經早早地等在了那裡。
「阿拾,阿拾,這裡——」無邪見到我,興高采烈地沖我揚了揚手。
「玩什麼了,弄了一頭的汗?」無邪剛剛不知做了什麼,這會兒滿頭大汗,一張俊臉紅得發亮。
無邪見我從袖口抽出絹帕,很自然地就把腦袋湊了過來:「我和人比力氣,贏了一袋粱米,一把匕首,還有一個女人。」
女人?我微微一撇頭,發現無邪手裡拉著一根麻繩,麻繩的另一頭拴著一個披髮坦胸的女人。「你從哪裡綁來的女人?還不快把人放了!」我一把奪過無邪手中的麻繩,急道。
「是那個人的,他和我比丟石頭輸了,就把自己的女人送給我了。」無邪伸手一指,只見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正低著頭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
「還不快給人還回去!你要這女人做什麼,她這年紀都能做你娘了。」
「賣了她啊!你不是說,臨淄城裡什麼都能賣嗎?」無邪伸手把那婦人推到了我面前。
「胡鬧!」我解開捆在婦人手上的麻繩,用齊語對那婦人道:「快回你男人那裡去吧,你自由了。」
婦人看看我,又看看無邪,一臉迷茫。
無邪走過來,衝著婦人嘰里咕嚕說了一通。最後,女子跪地叩了一個頭就跑回了她男人身邊。
「你剛剛說的是什麼話?」我看著無邪無比訝異。
「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我聽得懂,也會說一些。」無邪把麻繩往地上一甩,拉了我的手道,「阿拾,我們現在去劍舍吧!哦,不,還是先吃飯吧。」
我抬頭打量著無邪微微捲曲的頭髮、高窄的鼻樑,突然發現自己也許犯了一個錯誤。無邪當年是在晉地的恆山被人抓到的,所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的父母會是晉人。但我忘了,恆山的北面和東面原是鮮虞人的領地。如今看來,他也有可能是北方外族的後代。
「阿拾,你怎麼了?」無邪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沒什麼,我們走吧。我的錢花光了,咱們把四兒丫頭叫上,換了你這袋粱米,中午好好吃上一頓。」
這是一間悶熱潮濕,臭氣熏天的牢房,黑壓壓的蟑螂站滿了牢房的天頂,成群的老鼠肆無忌憚地在牆角打著洞。我一不小心驚擾了它們,就有兩隻碩大無比的黑毛老鼠呲著尖牙跳到了我的肩膀上。
臨淄城的死牢,關押著齊國罪大惡極的犯人。這裡暗無天日,有進無出,這裡的一切像是一場噩夢。
我抱著膝蓋坐在滿是老鼠屎的地牢裡,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陳逆。
和四兒在劍舍看無邪比劍,已經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我為無邪的精湛劍術拍手叫好時,我絕想不到,十天後,自己會和殺人犯陳逆坐在同一間牢房裡,聽老鼠磨牙,看蟑螂飛舞。
而這一切都開始於淄水泛舟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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