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歲的盜跖想不明白,他看著空空如也的密室以為自己遭遇了人生最挫敗的一個夜晚。十四年後,當他咽下那管毒藥,遇上那個人,他才知道,這原是他一生中最玄妙最接近神意的一個夜晚。」
盜跖這一生死裡逃生過很多回,但每次都是自己救的自己。唯一一次受人搭救還是他十五歲前未作盜匪的時候。
那晚救他的人身邊帶了個梳總角的女娃,個頭還不及他下巴,卻偏偏學了大人在耳邊簪了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她俯身替他換藥,那木槿便依在她玲瓏如玉的小耳上,欲墜非墜,害他失了心神,被她在傷口一通胡亂折騰。後來他的傷好了,他與她便沒了後來。
這些年他有過很多女人,搶來的,騙來的,自己送上門來的。可一場歡愉之後,他記不住她們的臉,更勿論名字。只是前些年他偶爾還會做一個夢,夢裡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在他眼前搖搖欲墜。而他,總望著那木槿問它的名字。
他沒想到,自己還會遇上她,在這樣的情形下。
石門外的密道里機關重重,密道外的府院中防衛森嚴,智躒的宴席很快就要結束了。今晚,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帶著一個懷孕的女人和一個生病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和她的兒子,只能活一個。
而她一定會選擇留下。
既然她很快就要死了,那她的名字也就沒必要再問了吧……
「走吧走吧,你阿爹叫什麼,人在哪裡?」盜跖冷著一張臉,將男孩從女人懷裡拽了出來扛到肩上。他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你要帶我出去?那阿娘呢?她肚子裡有小娃娃跑不快。」
「你外祖以前救過我,又沒救過我娘,我今天只救一個人。」盜跖在男孩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示意他閉嘴,男孩聽了他的話卻拼命掙紮起來,一對小拳頭噼里啪啦全打在他後腦勺上。盜跖心裡本就堵著一口氣,他嘩地一下把男孩拽下來丟在地上,大喝道:「鬧什麼?離不開你娘,就留在這裡陪她死!」
男孩用手撐著地,踉蹌地站了起來:「大叔,你帶我阿娘走吧!」
這種母慈子孝的場面盜跖不願看,他看了女人一眼,示意她趕緊說服男孩和自己走。
「你真的只能帶一個人出去嗎?」女人問。
「這是晉國上卿的府邸,你見我長了三頭六臂嗎?」盜跖沒好氣地撇過頭。這一次,他不想記住她的臉。
「阿藜,你會怪娘嗎?」女人蹲下身子,輕撫著男孩的臉。
盜跖心驚,她居然要留下她的兒子?!
她要把兒子留給那些人取血挖肉!
男孩咬緊嘴唇,他想像個男人一樣安慰自己的母親:「不會,阿藜都懂。」
「等阿娘走了,那些壞人還會再來,你如果熬不住了……」
「沒關係,阿爹會來救我的。我在這裡等他,我熬得住。」男孩重重地點著頭,好像那樣,他就有勇氣撐過之後會發生的一切。
女人的眼睛裡有難以言狀的苦澀,她不敢哭,怕一哭就再也止不住眼淚:「好,阿藜乖,那你背過身去,阿娘不想讓你看著阿娘走。」女人低下頭輕輕地推了男孩一下。
男孩的眼淚在這一刻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阿娘——」他一把抱住女人的肚子泣不成聲。
他怕黑。他怕安靜。他怕一個人被埋在這地底,活著卻永遠出不去。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來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滿地打滾的時候,沒有人再抱著他,和他一起痛。
可他不能讓阿娘留下,讓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裡的一定是個妹妹,他不能讓那些人把她放進食鼎,他不能讓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裡她都會隔著阿娘的肚子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臉。他聽見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麼亡晉女,不是什麼吃了可長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來,他也要活下來,聽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男孩抹乾眼淚給女人和盜跖分行了一禮,然後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日夜迴響著他悽厲慘叫的屋子。
盜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搶來的幾個女人送回去。如果繼續修習,五年後的他是不是可以把這個男孩一起帶走?
男孩走進密室,面牆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女人捂住嘴,淚如雨下。
「過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讓他受罪,我可以幫你殺了他。」盜跖話未完,劍已在手。
女人抱緊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兒如發了瘋似地在她肚中拳打腳踢,痛得她幾欲暈厥。
「不!」她抓起垂在身後的長髮,用最快的速度編成一根長辮,然後奪過盜跖的劍一劍割下,「我要讓他活著,活著才有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只要我走了,他們就不敢讓他病,讓他死。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救他的。」她一手握著斷辮,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著一層皮肉,有一隻小手在重重地拍打著她的手心。她把它當做一個訊息,一個承諾。
盜跖把斷髮放在男孩身邊,然後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飛奔而去。
他知道,這個男孩,他撐不過三天。他會瘋,然後死去。
懷裡的女人沒有回頭,沒有出聲,可盜跖卻在黑暗中聽見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為了一個孩子,舍下另一個,她生不如死。
出了密室,過了內院,望見了高牆。在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盜跖停下了腳步。出暗道時一處隱蔽的機關割傷了他的大腿,智府高牆頂上布有木錐,他抱著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尋出口。
智府的西牆角上有一處矮小的偏門,兩個守門的人正蜷縮著身子躲在門邊烤火。
他們搓著手,抱怨著不給窮人活路的嚴冬,可抱怨還來不及說完,脖子就被身後伸出來的一雙手扭斷了。
女人看著他們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著越來越硬,越來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的馬拴在別處了,離這有點路。你待會兒別走開,我很快回來。」盜跖把女人塞進路旁的一個樹洞。他很想抱著她一起走,但他受傷的右腿已經開始發麻,他必須快點找回他的馬,帶她離開這裡。
「你身上可還有防身的利器?」她痛得有些發抖,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盜跖以為她害怕,便從懷裡掏出一柄兩寸長的短匕遞到她手上:「如果我沒猜錯,智躒真正要的是你肚子裡的孩子。如果我還沒回來,你可以用它威脅他們,等我回來。記住你自己的話,活著才有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女人低下頭抱緊匕首,盜跖的眼神落在她齊耳的短髮上。一陣風過,髮絲飛舞,他轉身離去。他不知道,有時候一個轉身便是永遠。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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