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他背後,聽著他夢囈般的聲音,心裡百味陳雜。
這個晚上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無情,他的冷漠,也許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我赤著腳走下了台階,並肩站在他身旁:「紅雲兒,月亮只屬於黑夜,我不懼怕黑暗,但我也不願意在謊言和欺瞞里活著。」
無恤轉過頭,出神地看著我:「不,待你看清我,你會迫不及待地逃離我。」
「告訴我,你還做過什麼?」我不想猜忌他,但當我問出這句話時,腦中頃刻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那些積壓了許久的疑惑嘶叫著在我腦中盤旋不去。
我感覺到了恐懼,當他對著我輕啟雙唇時,我的手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不,今晚先不要說!我們……都必須先冷靜下來。」
「你不敢聽了?」無恤苦笑一聲,捏住了我的手。
是,我怯懦了,退縮了,我渴望真相,又懼怕真相。我怕我心中的疑惑會成真,我怕我再一次背棄自己的諾言。
「我去看看四兒。」我把手從無恤的掌心裡抽了出來,轉身拎起裙擺衝下了台階。
我是個逃兵,一直都是。
「四兒,四兒於安開門!」我站在廂房門前,用力地拍著門板。
「阿拾,你怎麼起來了?天還黑著呢!」過了許久,四兒披著於安的長袍打開了門。
凌亂的髻,嫣紅的面頰,緊緊抓住衣領的手指,裸露在長袍下的小腿,我看著眼前的四兒忽然呆愣了。她身後的房間裡亮著燈,很溫暖,溫暖的空氣里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特殊的氣息。
我的臉一下漲紅了,我訥訥地往後退了兩步。
「阿拾,生什麼事了?」於安從四兒身後閃了出來,他披散著頭,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素色寢衣。
我可以猜得到今天晚上在這個房間裡生了什麼。我看著他們兩個,我想要笑,我想要替四兒開心,可我動了動嘴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我和無恤的房間裡還躺著由僮的屍體,我和我愛的人之間還隔著無數說不出口的秘密。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糟透了,在他們的幸福面前,我是這樣的狼狽不堪。
「你到底怎麼了?你怎麼沒穿鞋,趙先生呢?」四兒折回房間穿上了自己的單衣,又飛快地奔出來把手足無措的我拉進了屋子,「現在天還黑著,你怎麼這會兒就起來了?可是和趙無恤吵架了?是不是我昨晚上喝酒的時候提起將軍,叫他不高興了?」四兒一臉擔心地按著我在屋子中央的小几旁坐了下來。
「阿拾,生什麼事了?你臉色不太好,可是哪裡不舒服?無恤他還醉著酒嗎?」於安關切地給我遞來了一杯清水。
「不,他醒著。我們……」我抓著四兒的手,只想撲進她懷裡大哭一場,可看著她和於安的臉,我卻突然不能動彈了。一樣的人,一樣的房間,可過了這一夜,我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像是一個拘謹的客人坐在主人的房間裡,我像是一個外來者冒失地闖進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我鬆開四兒的手,轉而用力地握住了案几上的竹節杯:「對不起,天沒亮就吵醒了你們了。」
「說什麼傻話呢!」四兒跪起身子爬到我身邊,雙手一張緊緊地抱住了我,「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知道的,無論生什麼,我總是幫你的。」
四兒的手一下一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我把臉埋在她溫暖的懷抱里,眼睛一陣陣地酸:「四兒,由僮死了,無恤殺了他……」
「你說什麼?趙無恤殺了由大哥!為什麼!」四兒落在我頭上的手一下僵住了,「這不可能!由大哥在秦國,我們在魯國,這中間隔著好幾千里路呢?」四兒握著我的手臂硬生生把我從她懷裡拽了出來,「你這人是不是喝醉酒又睡糊塗了?」
我看著四兒一臉錯愕的樣子,懊喪地搖了搖頭:「我也希望自己只是喝醉酒做了一場噩夢,可由僮的屍現在就躺在我房間的地上。他進屋行刺無恤,無恤殺了他。」
「無恤受傷了嗎?你呢,你有沒有受傷?」於安現了我胸前的一抹血跡緊張地蹲了下來。
「我沒事,無恤身上沾了很多血,但我猜那上面沒有他的血。」
聞言於安長舒了一口氣,起身穿上了自己的外袍:「四兒,照顧好阿拾,我先去看看無恤!」他按了按四兒的肩膀,拎著長劍飛快地竄出了房間。
「阿拾,我不明白,由大哥這些年一直跟著將軍守在秦國。他和趙無恤認識嗎?他們之間有仇怨嗎?」四兒扶著我的肩膀,哽咽道。
「他們……四兒,有件事我沒同你說過,就連將軍那裡,我也一直瞞著。」
「什麼事?可是和由大哥有關?」
「嗯。那年,你隨家宰回平陽探親,雍城生了一件大事。那時候,太子鞝還活著,他在自己的壽宴上遇上了刺客……」
由僮的死喚起了我心中塵封已久的記憶。那一年是我在將軍府生活的最後一年,那一年伍封離開了我,無恤走進了我的生活。我用指甲輕輕地摳著竹節杯上的一處突起,把自己當年在教坊之外如何遇見獸面人,如何設計陷害瑤女,如何助伍封洗脫嫌疑,以及後來如何知曉由僮心事的經過都細細地同四兒講了一遍。
四兒起初還因為由僮的死難過傷心,但聽到後來,她已經被事情背後的曲折過程驚呆了。
「你是說,趙無恤就是那個獸面人,由大哥知道了以後要殺了他替瑤女報仇?」
「嗯,由僮當年在瑤女墳前起誓,說要手刃獸面人替她報仇,再了斷自己向將軍賠罪。其實,我曾經在費邑街頭看見過他一次,那時他戴著斗笠,我以為自己認錯了人。我根本沒料到他會查到無恤的身份,更沒料到將軍和趙氏的聯姻會出現變數。」
「由大哥可能早就知道獸面人是誰了,但礙著趙先生是趙氏的人,將軍又要與趙氏結姻親才一直忍著。如今,婚事吹了,他就存了求死的心追到魯國來了。」
「可如果無恤沒有殺了他,我可以勸他回秦國去。事情過了那麼久,將軍不會要他死的。」
「傻阿拾,將軍也許會原諒他,但是我想……也許一開始,不能原諒他的就只有他自己吧!」四兒長出了一口氣,感嘆道,「不過我還真沒想到,瑤女喜歡的人居然會是趙先生……阿拾,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獸面人就是趙先生的?」
「我們在智府的那幾日。我知道智瑤不是獸面人後,就開始懷疑無恤當初是故意用白檀香引我誤會了智瑤。」趙氏和智氏是死敵。當年,無恤計劃刺殺太子鞝嫁禍公子利,是想引起秦國內亂阻止秦軍攻晉。他的計劃成功了自然是好,萬一失敗,他也早做好了要把秦人的仇恨嫁禍給智氏的準備。在秦國公室因刺殺一事排斥智氏時,趙氏就可藉機和公子利達成盟約。雍城一戰,秦國又欠了趙氏一個人情。當年無恤的計劃雖然被我破壞,但在最後關頭他卻利用了一枝白檀香,贏得了更大的勝利。我送桃花釀是為從他口中套話,結果自己卻反被他利用。現在想想,原來我們的初識就充滿了算計和謊言。
「阿拾,那你現在是在責怪趙無恤當初要殺你嗎?」四兒的聲音把我從過去的回憶中拽了出來,我捏著她的手低下了頭:「不,那時候我們是敵人。為了制止秦晉吳三國大戰,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
「那你是責怪他殺了由大哥?你更希望是由大哥殺了他?」
「不,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他至少應該再給由僮一次機會,他至少該對瑤女之死心存愧疚……四兒,他不該是這樣的,雖然他把自己善良的一面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是個講情義的人,就像他對阿魚,對他手下的每一個人。我們從臨淄城一路逃到魯國,他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犧牲。可今晚他說的那些話,他殺由僮時的神情,讓我覺得自己幾乎要不認識他了。」
四兒搖著我的肩膀強迫我把頭抬了起來:「阿拾,我實在不明白你在想什麼。難道,你更願意趙無恤現在還喜歡著瑤女,惦記著瑤女?」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四兒的話把我逼到了一個死角,我腦中一片混亂,一時間竟找不到有什麼話可以回答她。
今晚的四兒鎮靜得讓我有些吃驚,她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杏眼少了幾分波光流轉的天真,卻多了幾分沉著和深透。我轉頭看了一眼凌亂的床鋪,又沉下心思細細地打量起她來。一夜之間,她好像變了一個人。難道,這就是女孩和女人的差別?
「阿拾,也許我不像你懂得那麼多,可我知道趙無恤他喜歡的人只有你一個。你前幾日不在,他臉上幾乎見不到笑容。別說魚婦,就連我和阿魚都不敢同他說話。可你回來後,他整個人就像化了一層冰。還有他看著你的樣子……」四兒嘴角微微一抽,低垂的眼瞼斂去了她眸中的光芒,「如果有一天,於安也能這樣看著我,我便是死也甘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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