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馬兒漸漸地放慢了腳步。
「我們到了。」無恤笑著掀開了蓋在我頭頂的長袍。
我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被翠竹環繞的草堂,而草堂不遠處竟是一片靜謐秀美的湖泊。「這是誰家的院子?」我轉頭問無恤。
「這是我與人打賭贏來的院子。」無恤跳下馬背,轉身將我抱了下來,「前面的湖叫落星湖,晚上我帶你去湖邊看星星。」
看星星……我仰頭看向濃雲密布的天空,微笑著點了點頭:「好。」
這臨湖的草堂雖說空置了許久,但屋裡卻還算整潔,稍微打掃一番便是一處絕佳的住所。我用竹管支起了窗戶,窗外綠竹成蔭,遠處湖水微瀾。無恤里里外外跑了幾遍,居然給我在屋檐下生出了一爐炭火。
「夏天烤火,我們這樣會不會很奇怪?」我在爐火上烘著手,笑著看向無恤。
「有什麼奇怪的,再過半月就要入秋了,而且你的手這麼涼。」無恤捏了捏我的手,轉身脫下身上潮濕的外袍鋪在了地席上,「待會兒我再去找找有沒有厚點的被子,晚上你可以裹著被子同我到湖邊去。」
「無恤……」
「嗯?」
「那晚在百里府的梅園裡你為什麼不殺我?」我搓揉著自己漸漸變暖的雙手,抬頭看他。
無恤微微一愣,而後笑著握住了我的手:「你問的是哪一晚?我去過百里府兩晚,兩晚都是為了要殺你,但兩晚都沒能殺了你。」
「為什麼?你那時應該很生氣我壞了你的計劃吧!」
「生氣?」無恤看著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那時候的我很少生氣,也很少高興。對我而言,你只是一個意外,一個錯誤。刺殺行動失敗後,我已經派了三個刺客打算解決掉你。沒想到,在太子府的酒宴上我卻遇見了你。不可否認,你很美,也很特別,也許但凡是男人都會想要將你占為己有。」
「所以,你不殺我,還把我帶回了晉國?」
「同你在秦太子府喝酒的時候我其實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可以帶走你,享有你,也許之後還可以將你作為禮物轉送給別人。那時候,我正好欠了齊國高氏一個大人情。」
享用我,然後送給別人……我心頭一顫,不自覺地把手往後縮了縮。
無恤面色一慌,急忙攥住了我的手:「我不想騙你才說實話的,你可不許躲我。」
「那你將來有一日若是厭了我,可還會把我送……」我話沒說完,就被眼前人一臉黑煞的樣子嚇住了,「我隨口問問的,你別生氣。」
「遇見你,我才知道我趙無恤竟也是個小氣的男人。那日在太子府看見你和伍封樣子,你在他懷裡用那樣溫柔的眼神仰望著他,那是我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我惶恐,我直覺你對我而言會是個危險的存在。所以,那時我便決定要親手殺了你。」
「其實,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了我。」我拔下頭頂的發笄,輕輕地把頭枕在了他膝上。
「知道我要殺你,也不多防備些。」無恤扶著我的腦袋,話音里竟有幾分怪責,「那晚在梅樹底下見到醉醺醺的你,我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割斷你的喉嚨了。」
「那你為什麼不下手?」我仰頭問道。
「因為你翻身了,你把自己的脖子往我的匕首上湊,而我根本來不及細想就已經收刀避開了。我抱著你這個醉鬼進了屋,我甚至還替你燒了暖爐。」無恤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一下下地溫柔梳理著,「其實,離開秦國很長一段時間後我都沒能想明白我為什麼要放了你?等後來我想明白了,他們卻告訴我,你死了。」
「然後你就把自己灌醉了。」我看著無恤哧哧笑道。
「你呢?你是從什麼時候發現我的秘密的?」無恤挑眉問道。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告訴你。」
「問吧。」
「如果伯魯不主動讓出世子之位,你也會殺了他嗎?」
無恤訕笑一聲,突然在我額頭重重拍了一掌:「你倒真是把我當作十惡不赦的壞人了。我以前的確做過對不起他的事,但現在除了你之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他還要這個世子之位,我可以永遠站在他身後,做他的護衛,做他的影子。」
我仰頭望著眼前的男人,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繼續追問下去,因為我相信他說的話。他不是個無情的人,他永遠不會把刀尖對向曾經給予他溫暖和光明的人。
「阿拾,你不相信我嗎?」無恤低頭看著我。
「不,我信你。」我笑著撫上他緊蹙的眉頭。
無恤抓著我的手,苦笑道:「趙家是副重擔子,可總得有人把它挑起來。二十年,我給自己二十年的時間完成自己的使命。二十年後,只要我們的兒子行了冠禮,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讓給他。如果我們將來沒有兒子,我就把宗主的位置讓給大哥的兒子。然後,我同你一起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來,可好?」
「胡說什麼,你怎麼可能沒有兒子!」我一手撐地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
「我不強求,你倒耐不住了。」無恤彎起嘴角,笑著把我攬進了懷裡,「我娶了你便不會再納侍妾了,我們可以生三個孩子。四個太傷身了,我怕你會吃不消,三個就剛剛好。」他輕撫著我的頭髮,夢囈般地訴說著我們的未來,我靜靜地聽著,嘴角噙著笑,眼淚卻簌簌地落個不停。
「你怎麼哭了?我同你說這些可不是想惹你哭的。」無恤發現我落了淚,連忙把我從懷裡拉了出來,「你還在擔心與狄族聯姻的事嗎?怕我為了世子之位,要娶那個狄女為妻?」
「不是的,是你說的這一切都太美好了,我是高興才哭的。」我把雙手覆在臉上狠狠地抹了兩把眼淚,「我平日很少會去想將來的事,沒想到你居然想了那麼多。」
「傻丫頭,這有什麼好哭的!」無恤輕嘆著起身尋了一隻盛水的紅漆木碗,又掏出隨身的帕子放進碗中打濕,「聯姻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一切交給我就好。北方之地固然重要,但趙家現在也不急在這一時。等過幾年,卿父解決了齊、衛兩國的事,我會自請帶兵北上。只要滅了北方的仇由國,再剿殺幾個狄族的部落,晉陽城以北的千里之地照樣會是趙家的。卿父是個明理的人,平日對你也頗為讚賞,只要你我同心,勸服他並非難事。」
「可比起打仗爭地,聯姻是最簡單的方法。如果你娶了狄族的公主就能不費一兵一卒地打開一條通往北方的道路。」
「錯!聯姻不可能得到土地,聯姻只是一種騙人的手段。娶與不娶,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我殺他們的時候,是站在他們正面,還是站在他們背後。就算我娶了那狄女,只要時機成熟,我依舊會殺了她的族人,奪了她的土地。如果我因為她而失去了你,那將來一旦開戰就不是殺幾個狄族族長就能讓我罷手的了。」
無恤一邊說,一邊用濕帕子輕輕地擦拭著我的臉頰。他的殘忍,他的溫柔在這一刻都裸地呈現在我面前。我們曾經是敵人,我們曾經互相算計,互相利用。我懷疑過他,逃避過他,指責過他,可我現在卻深愛著這個黑白交織的真實的他。如果趙鞅的身體能再撐五年,如果趙氏一族還能在晉國執政五年,那我絕不會允許任何女人妄圖從我身邊奪走他。可現在,趙鞅也許連五個月都撐不住了。
「紅雲兒,如果我願意不要名分呢?如果我說我願意為妾呢?」
「女人,這件事我們沒得商量。」無恤眸色一冷,將手中濕帕甩進碗裡轉而握住了我的雙臂,「阿拾,我了解你,你不可能像其他女人一樣困在一間院落里,伺候著主母,提防著侍妾,然後眼巴巴地等著我。你會難過,會頹靡。最後,你會生出翅膀悄無聲息地從我身邊逃走。收起你的大度,你根本不是一個大度的人,我也不需要你的大度。」
「可是……」
「我還沒說完!」無恤一捏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話,「我們回到新絳後,也許會遇到很多阻礙,但無論是誰遊說於你,你都不能先投降。撐不住了,你可以來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絕不會原諒你!你記住我的話,絕不。」
「好,我知道了。」我撇頭輕聲應道。
「難得你這樣聽話。外面的雨小了些,你的手也不涼了。要不要隨我到湖邊看看?我去撈幾條魚給你燉一鍋魚湯?」
「嗯,屋裡有蓑衣、竹笠,我現在去拿來。」
「我去吧,你再烤會兒火。」無恤按住我,自己起身進了屋。
我把無恤脫下來的外袍扯到了膝蓋上,潮潮的,濕濕的,觸手微涼。
無恤知道趙鞅對於此事的堅決,他也很清楚我們回到晉國後會遭遇多大的困難,但他不知道的是,還沒等我踏上晉國的土地,史墨就已經開始遊說我了。而我,在這第一場戰役中就已經投降了。
我不是逃兵,我只是忠於主帥的小卒。他有他逃不掉的責任,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讓他在大局和私情之間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不那麼痛苦。
如果說,我之前心裡還有不甘和掙扎,那麼現在,都已經釋然了。他向我描繪的未來,讓我知道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今天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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