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拜別了里宰出了小院,看著黑暗中那扇亮著橘黃色燈光的小窗,我在心中不由尋思,這樣的見識,這樣的氣度,便是孔門子弟嗎?那「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孔夫子又會是怎樣一個人?
我們離開了村子,沿著田泥堆出來的小道繼續往東面走去。 小道兩邊是灑滿銀色月光的禾田。田間,那些不願入睡的青蛙還在齊聲高唱著專屬於夏夜的歌謠。
「紅雲兒,你當年遊歷列國,可也見過孔夫子?」
無恤拎過我背上的行囊,笑道:「孔丘當年在衛時,我在他弟子子路家中見過他一面。」
「你認識子路?那你可趁機向那孔夫子求學問政了?」我一聽便來了興致。
「我那時還是個毛頭小兒,求什麼學?問什麼政?況且,這孔夫子對卿父的言行一向頗有微詞。當年卿父鑄刑鼎,他說晉要亡國;卿父收陽虎為臣,他說趙要亡族。就連後來卿父派董安於修建晉陽城都遭過他的罵。我那時年少氣盛,也不願和他說話,與子路比完劍就走了。」
「原來,你也有這樣小兒心性的時候。」我輕笑了一聲,看著無恤道,「卿相當年鑄刑鼎是叫黎庶識法,築晉陽城是為了自守,這兩樣我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不過,收陽虎這樣的豺狼之輩作家臣,還授予高位,我就真有些不懂了。」
陽虎其人,原來是魯國季孫氏的家臣。他當年趁新宗主年幼,設計從季孫氏手中奪取了魯國的軍政大權。如今,被魯公和孔夫子視為洪水猛獸的魯國「三桓」,當初都被他一人捏在手心裡。
後來,他在魯國發動了政變,失敗後轉奔至齊,由於出眾的能力又很快得到了齊景公的賞識。他趁機在齊國朝中拉攏大臣幾次三番慫恿景公攻魯,才叫景公驚覺此人原是個忘恩負義、野心勃勃之徒。於是,下令逮捕他。
可狡猾的陽虎聽到風聲便逃了,他這一逃就逃到了晉國,逃進了趙家。最後,趙鞅居然還讓這個天下聞名的亂臣賊子作了趙氏的首輔。
「這有什麼奇怪的,陽虎此人大才,謀略武功樣樣卓絕,雖說品德修為離君子相去甚遠,但也並非不能用。陽虎酒後曾言,他侍主,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弒之。卿父乃強主,自然可以降伏他這隻豺狼。趙家這幾十年來若說有所成就,那其中定也有陽虎之功。」
「我在你們府里見過此人一回,陰鬱、兇狠,看那張臉就知道了。卿相怎知他這些年背地裡沒對趙家做過什麼手腳?」
「陽虎入趙府不久就在暗地裡網羅家臣,侵吞庫金,欲取趙氏而代之。不過卿父當時只派人給他送了一方書帛,他就俯首了。」無恤轉頭神秘兮兮地看著我。
「什麼書帛?寫了什麼?」
「據說,這書帛上記錄了陽虎入府以來暗地裡做的每一件事,見的每一個人,而且還有他侵吞庫金的數額明細。」
「卿相都知道!那為什麼不殺了他?」
「卿父連問罪都沒有,陽虎依舊是趙氏首輔。其實,如今的陳恆就像當年的陽虎,他行政治國確有幾分能耐,只可惜齊侯不是強主,駕馭不了他。駕馭不了,便想除去,無奈連除賊的能力也沒有。比起齊侯,唯唯諾諾的魯公倒還識趣些。」
「嘖嘖嘖,好你個大逆不道的趙無恤,聽聽你說的話。我怎麼瞧著,你也長了一副亂臣賊子的模樣?」
「你說我是亂臣賊子?」無恤把包袱往背上一甩,奸笑著朝我伸出了手,「我既然算不得良臣,那就乾脆禍亂一把!」
「你要幹嘛?」我嚇得大叫,一下躲在了無邪身後:「無邪,幫我——」
我抓著無邪的衣服驚叫著左躲右閃,要是以前無邪早同我們玩開了,可今天他卻像根木頭一般杵在我身前,全身硬邦邦的。
「無邪,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我察覺到他的不對勁,連忙停了下來。
「看你還往哪裡跑——」無恤一見我停下來,長手一撈就把我夾在腋下抱了起來。
「趙無恤,不同你鬧了,快放我下來!」我在無恤腰上猛拍了一計。
無恤這時也發現了無邪的異樣,他身子一蹲把我放了下來,對無邪道:「狼崽,你怎麼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說的話我都聽不懂?誰是孔夫子,誰是季孫氏,什麼是刑鼎,什麼是用田賦?」無邪緊蹙著雙眉,一張臉繃得死緊,他似乎正在絞盡腦汁地思考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
「沒關係的無邪,聽不懂才好啊!聽得懂,你就不是無邪,是壞人了!」我說著斜眼挑釁地看了一眼無恤。
無恤淡淡一笑,拿手指了指我,張嘴無聲道:「你也是——」
「趙無恤,你別太得意!」無邪突然轉頭直勾勾地看著無恤,「你懂的多,法子也多,但總有一天你說的事我也會懂,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說完他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前奔去。
「無邪,你去哪——」我急忙轉身去追,卻被無恤一把拉住了:「阿拾,你養了他三年了,他早已經不是個孩子。他既然跟著我們,這世上很多事情他總是要知道的。」
「不,他不需要知道,他這樣就很好!」我扔下一句話就甩開無恤追著無邪跑了。
這世上的事,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懂的越多就越難幸福。思量、算計、籌謀,這些東西無邪通通都不需要。此時的我假裝沒有聽懂無恤的話,假裝沒有看見無邪深藏的壓抑和痛苦,只固執地認為無邪依舊是個孩子,一個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的孩子……
之後的幾天,我再也沒有當著無邪的面和無恤談論任何與政事有關的話題,但無邪卻始終悶悶不樂。有時候三個人一起吃飯,他會舉著食箸愣愣地盯著我和無恤發呆,看樣子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麼,可等我問他話時,他又把頭撇開不吱聲了。以前,拿一鍋肉羹就能哄開心的孩子,現在卻怎麼哄也不笑了。我苦惱懊喪,只覺得十日前剛及笄的我,再過十日就要愁成白髮蒼蒼的老嫗了。
離開車隊後的第三日,我們到了沂源城。這裡是沂水的源頭所在,無恤拿錢去渡口僱船,我和無邪坐在河堤上看著腳夫們一袋袋地往商船上運送貨物。
「無邪,你上次在山上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嗎?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四兒了?」無邪呆坐著不說話,我只好找個由頭與他搭話。
無邪瞟了我一眼,悶悶道:「嗯,我欺負她了。那個於安幫她說話,我還和他打了一架。四兒後來氣極了就投水尋死了。」
「什麼?她投水尋死了!」無邪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完卻是大驚失色。
「她明明會游水,可就是沉在水裡不肯出來。後來,還是她喜歡的那個男人跳進河裡把她撈出來的。」無邪癟著嘴角看著我,不道歉,也不辯解。一雙眼睛分明在說,我不解釋了,隨你罵吧!反正我就是不懂事,反正我就是沒有趙無恤能幹。
我看著這樣的他,無奈一聲長嘆:「那你後來跟四兒道歉了嗎?」
無邪低著頭癟著嘴,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你是該好好同她道歉,我這次被人綁走的事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本來就受了驚嚇,你這麼一鬧,她心裡該有多難過。等我們到了魯國,你再同她好好陪個不是。以後說話做事前多想想別人的感受,別只圖自己一時嘴巴痛快。」
「嗯。」無邪垂著腦袋應了一聲。
「那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什麼?」
「我聽說,你和無恤定了一個賭約?」
「哦,我們就打了個賭,看誰能先找到你。」無邪從地上摸起幾顆小石子放在手心不停地搓揉著。
「賭注是什麼?」
「如果他贏了的話,我就由他差使一個月?」
「那如果你贏了呢?」
「他滾蛋!」無邪瞥了一眼河堤上那個青色的背影,狠狠地把手裡的石子扔了出去。
我一聽,撲哧一聲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你的狼脾氣比他趙無恤的還要狠啊!然後呢?你輸了,他要你做什麼了?」
「他讓我跟四丫頭道歉,跟於安道歉,不能去齊宮找你。如果我要到柳州渡接應你,就必須先去鹿鳴樓找出至少三個陳氏的密探,否則就把我和四兒都送到魯國去。」
「他讓你去找密探?為什麼?」
「他說我老待在你身邊,卻不懂人心,不通世事,總有一日會被人利用,變得比四丫頭更加危險。」
無恤的話像是一根針一下扎到了我的心裡。無邪和四兒是我的軟肋。如果有一天,有人利用他們的純真和善良來對付我,對付無恤,後果的確不堪設想。無恤顯然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才會讓無邪去鹿鳴樓找陳氏的密探。可如果讓我從現在開始就任由他抹殺掉四兒和無邪的天真,我卻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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